摘要:李賀用自己的才華刻畫他精神上的傷痕和缺陷,他猛力地去挖掘自己的靈魂,觸及旁人所不敢觸及的痛楚,從而將藏匿在他意識深處的幽暗面充分地展現了出來。他用蒼白的一生寫盡了他的不盡人生,我們不禁感嘆,這位畸零者的扭曲的世界里體現著生命和藝術的合一,留給了我們太多的思考。本文就著力于挖掘其中的內涵。
關鍵詞:李賀 病態 藝術
作者簡介:陳誼(1986-),女,湖南人,西北大學 文學院 文藝學 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理論。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0-0030-02
李賀在中晚唐詩壇中占有重要的一席。曾受到韓愈的褒獎,當然,這并沒有對李賀的一生起到多少積極作用。縱觀李賀一生,可說相當悲慘:他因避父諱不得參加當時的進士考試,從而堵塞了自己的仕進之路。對李賀這樣自詡甚高的文人來講,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正因仕進無路,玉汝了這位“詩鬼”。他是天才詩人與病態畸零兒的結合體,是詩人家族群體中最特殊的人物之一。他只活了二十七個年頭,生平經歷至為簡單,既無高行特識流播于世,更談不上成就什么功豐功偉績千古留名。反倒是在性格乖異,感情遠勝理智方面令人印象深刻。
李賀身上顯然缺少一種充實而堅強的人格力量。然而理性氣質的乏匱反倒有利于他發展成為一個感情意味濃厚的詩人。李賀的思想比較單純,把詩視為性命之所系,也唯有詩歌才顯出其生命的價值。他終生嘔心瀝血地構筑詩國的華麗宮殿,并以脆弱的身心承載著自己巨大的藝術創造力。錢鐘書先生曾說:“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近則細察秋毫,遠則大不能睹輿薪;故忽起忽落,忽轉忽斷,復出傍生,爽肌戛破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錯落。”說來,可將李賀詩歌的表面藝術特征視為一種“掩飾”——對自卑的“掩飾”。李賀本身其實是一個自卑又敏感的人,長于婦人之手,加上體弱多病,享受到的母愛自然多一些,而這些恰恰造成了李賀不同于常人的病態心理。
他在詩歌中運用一種詭奇的方式來努力掩飾內心的不安。李賀不是沒有壯志和向往。“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枕眠劍匣中,客帳封夢侯”;“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他也常常在自己的心中升起希望的春云,“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寒風又變為春柳,條條看即煙濛濛”。但是,他善感的心靈畢竟是早衰的,“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這是他對青春遲暮所發的變態和畸形的感慨,這些感慨又增加了心中的不安。也正是這種不安,造就了李賀的詩歌在當時不合流俗的一面。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曾談到:“細玩《昌谷集》舍侘穄牢騷,時一時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屢見不鮮。其于當陰之速,念命之短,世變無常,人生有盡,沒感愴低徊,長言詠嘆”。我不知道李賀的內心有多么痛苦,但是我知道他有多么寂寞。他希望冥冥中有一個人能夠了解他,給他同情和蘊藉。那些潛藏于心靈中的幽婉情思,總是不知不覺的在其詩中表現出來。因而在長吉的詩中,總能遇見一絲薄薄的孤冷、傷感和憂郁。綜觀《李長吉歌詩》全體,對 “老”和“死”字的運用進行了統計: “老”多達五十余個,“死”字也有二十個。連在他致力于描繪自然形象的美時,亦非常喜愛刻畫凋零的花木、枯萎的花朵、晚秋的鳴蟲,表現所謂“竹黃池冷芙蓉死”、“啼咕吊月勾闌下”等一類景象,呈現蕭颯衰敗的特征。
反模擬也是一種模擬,我們可以說掩飾實際上就是為了從反面證明自己。賀就是這樣,在詩歌中表現出了別樣的病態美。李賀的詩,格調瑰奇,意境邃僻,\"危峰絕壑\",探索維艱,在中唐詩壇上獨辟蹊徑,樹立了一種瑰奇幽峭的藝術風格。例如,《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首詩歌歷來就是以其想象的奇詭神駿,反復運用通感聯覺,造物賦形出人意表,詞采華麗浪漫大膽等鮮明特征為人所激賞。但是這些藝術特征背后是什么呢?恐怕這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此詩寫于詩人擔任奉禮郎期間,此時他倍感身心憔悴,戲嘲造化弄人。就詩的表層結構上看,這首詩好比是一座眩人眼目的七寶樓臺。意象繁復密集,且多為人間少見或者是沒有之物。時間空間交錯混雜,時而白天時而晚上,時而天上,時而地下,時而現實,時而夢境,令人目亂神迷。而面帶愁容的李賀呢,則是由迷惘轉向通情,再轉到通神,而最后的一轉則是以吳質喻己來寄情。其實本詩與李憑并沒有關系,音樂家只是提供了一個契機,另詩人產生了一種神迷的感覺,在這種神迷感覺的感召下,詩人表達了一種帶有病態個性色彩的生活感受。此時的李賀,是在用詭幻的色彩努力地詮釋著自己。
也就是這樣的病態美,造成了李賀詩歌與他人的一種隔膜。讀者雖然喜愛李賀的詩,卻往往很難深入地去解讀其最真的含義,有時甚至只能停留在表面。后世的李商隱繼承了這一點,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詩意的復雜性。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提到:“長吉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為全體。茍全體相似,則物數雖二,物類則一;既屬同根,無需比擬。長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端也。”
長吉詩歌另一獨到之處則是:思緒連綿,低徊悲愴,慣于從消極的方面透露宇宙人生的消息。而這一切都源于李賀自身的生活悲劇。我們其實不宜忽略李賀“唐諸王孫”的貴胄身份,一般地說,貴族觀念與享樂尊榮有著天然的聯系,于他卻好像恰恰相反。雖然他常自夸“此馬非凡馬,此星非房星”,但他終究也只是一匹凡馬。自詡“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的他最高官階僅為九品奉禮郎。他有著很深的入世情結,而正是在這條路上他走的最為失敗。身份的顯赫和功績的平庸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落差感。于是,他把自己的一切熱情、想望都獻給了詩歌。他在痛苦中幻化,最終走向了自己的心靈深處。從而使其在另一領域成就了非凡的功績。
讀李賀的詩,總覺“獨愛詩篇超物象”。他構擬的是一個非人間的化境,在這個構擬的世界中,曲折地宣泄著內心的幽微。他將現實中的感受和其幻化境界結合起來,營造出一種既飄渺又直透人心的神奇效果,在不可確解中打動我們的心靈。例如《天上謠》: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他是在幻想仙境?還是在追求一種幻想中的情愛?抑或是二者的糾結?這些都不可甚解。普通尋常般的青春幻想、向往,在李賀的身上總是一個謎,那么幽微曲折。他或許真的是一個遠離青春的詩人。他又似乎不是在追求仙境的逸樂,而只是在尋求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一種抑郁的變態的熱烈情愛。而這種熱烈的向往和追求,又常常會被時光流逝、人生無常的悲慨所打斷。李賀在這首游仙詩中極力欲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完美家園,可最終卻落入了自己的陷阱中,不得掙脫。這是一個真正的悲劇。
他嘆息美麗絢爛的神仙境界難以到達,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荊棘叢生的墳場;他無法肯定生命的長度,就轉向歌頌死亡的永恒,歌頌操縱命運的神秘力量。《南山田中行》《神弦》《將進酒》《浩歌》《蘇小小墓》《金桐仙人辭漢歌》都曾摩舉了與世人命運相關的墳冢。“墳”的形象已經深深地浸淫到了李賀的心中,他無法揮去心中的陰影,正是這樣的一種心結,使他形神顛倒。他甚至為了增加生命的體驗和感受,大量飲酒,而過量的飲酒猶如可怕的惡魔反過來加速了生命的衰竭枯朽,最終這種惡性的生命循環斷送了這位短命天才詩人的光輝前途。
李商隱在《李賀小傳》中泄露出長吉心坎的潛愿,刻下了他兒時的記憶,以及對這位短命才子無盡的同情和深深的嘆息。傳中故事似乎昭示著將亡的人的譫妄和神智迷瞽的幻覺。他本是一個想入非非的天才詩人,此時他的心情更是令人難以捉摸,有太多謎題懸而未解:他的獨泣是即將脫離這個痛苦的世界的喜極而泣?還是因留有太多遺憾的懊悔之涕?抑或為他那既老且病的母親流下的辛酸之淚?這些都是千年之謎,留給了我們無盡的遐思。
陳允吉先生在《李賀詩評選》的目錄中對李賀的詩歌進行了分類,首章是《鄉戀、病態和貴公子的夢》,而末章是《仙姝、鬼魅和墳》。我覺得陳先生的分類很有意思也很有深意,概括了現實中的李賀和虛幻中的李賀。他在現實中的追求最終卻走向了虛幻;他接受的是儒家的教育,且為大鄭王之后,是皇室,本應該積極,但是卻在詩歌中走向了道家,這真是命運和李賀開的一個大玩笑。千年已逝,我們已無法捉摸李賀描寫這些鬼魅精靈時候的真實心態,是暢快還是深感命運無望的迷惘,當然這些都隨李賀隨風而逝了。
“天上玉樓終恍惚,人間遺事已成塵”。李賀這位奇特的天才逝世至今已達千余年,但是他的詩篇卻仍矗立在人類藝術的殿堂當中,熠熠生輝。李賀用蒼白的一生寫盡了他的不盡人生,極力地挖掘自己的內心世界,甚至用死來詮釋自己的一生,悲壯而遺憾。也正是這種遺憾體現著生命和藝術的合一。
參考文獻:
[1]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2]陳允吉 吳海勇:李賀詩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
[3]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