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年孤獨》看拉美文化的死亡觀

摘 要：生死和存亡是人類生活的起始和終點。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文學作品不只探討生命的價值，更關注死亡的意義。通過分析這些作品，我們能看出一種文化對死亡的理解。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力作《百年孤獨》就是一部描寫死亡的佳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拉美文面對死亡樂觀、豁達的態(tài)度和魔幻、神奇的印第安文化因素。

關鍵詞：《百年孤獨》；拉美文化；死亡

作者簡介：孔祥雯（1983-），西安外國語大學西方語言文化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拉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5-0004-02

生死和存亡是人類生活的起始和終點。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文學作品不只探討生命的價值，更關注死亡的意義。比起生，死亡更能引發(fā)人們無盡的思考，人的生死歷程也成為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面對死亡，不同的民族和文化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和解讀，或悲哀，或恐懼，或歡欣。通過分析這些作品，我們能看出一種文化對死亡的理解，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力作《百年孤獨》就是一部描寫死亡的佳作，“死亡與孤獨”是這部作品的重大主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拉美文化對于死亡的不同理解。

1967年，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以一部《百年孤獨》震驚世界文壇，從此，他以濃郁的美洲氣息和登峰造極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聞名于世，他所代表的當代拉美文學也終于在世界文壇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并在1982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閱讀《百年孤獨》，在驚嘆、感動之余，發(fā)現(xiàn)“死亡”是這部作品的主題，專家們評價道：“死亡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中，也許是置身幕后的重要導演。他的故事往往圍繞一個死人--一個已經(jīng)死亡、正在死亡或即將死亡的人。一種生命的悲劇意識體現(xiàn)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特點--一種命運至高無上和歷史殘酷無情破壞的意識。但是這種死亡的意識和生命的悲劇意識被敘述的無限機智巧妙的活力沖破了，這活力代表了現(xiàn)實與生命本身的既使人驚恐又給人啟迪的生氣勃勃的力量。”之所以對死亡有著關注與興趣，與作家的經(jīng)歷有關。馬爾克斯于1927年生于哥倫比亞馬格達雷的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阿拉卡塔卡。并由自己的外祖父母撫養(yǎng)，外祖父打過仗，性格倔強，思想激進，外祖母更是神奇，善講鬼怪故事、終日與鬼魂打交道。這對作家的童年有著深刻的影響，作家說道“那時我一方面想象外祖父那樣現(xiàn)實、勇敢和堅定，可另一方面，我又抵擋不住外祖母那個世界的不斷的誘惑，總忍不住要去探個究竟。”正是童年外祖母的鬼怪故事，給作家日后的創(chuàng)作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除此之外，還有他本身對死亡的敏銳感受和深刻思考。

人們在邁向未來的征途中，總會向往未來的美好，但同時也還隱藏著我們對模糊不清的事物的擔憂。隨著成長，衰老漸漸不可抗拒，更不可抗拒的是不可避免的死亡，我們的生命在不斷地邁向未來的進程中一天天減少，死亡帶著無可穿透的黑暗與恐懼，向我們步步緊逼。面對這樣的終局，大多數(shù)人選擇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無意識中淡忘了那向我們逐步走來的未來—“死”，因為我們的精力是有限的，眼下的生活已經(jīng)讓奔走的人們自顧不暇，只能去關心不遠的將來。然而，當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這命中注定的死亡之時，該怎么辦呢？我們能忍受這樣的憂慮并把它變?yōu)槊鎸ψ詈蠛诎档挠職鈫幔?/p>

面對這些憂慮，馬爾克斯用《百年孤獨》向我們展示了拉美文化中對于死亡的不同理解和他們的態(tài)度。《百年孤獨》是一部描寫死亡的佳作，死亡是這部作品的重大主題之一。《百年孤獨》中的死亡大致可以分為非自然的死亡、自然的死亡，而在非自然的死亡中，有些是很離奇的。生老病死等自然因素、戰(zhàn)爭、政治紛爭以及腐朽封閉的社會環(huán)境等，還有孤獨這一精神因素，都是作品中眾多人物死亡的原因，而諸多合力又構成了馬孔多的消亡。作者透過死亡關注生存，關照人的內心、人的靈魂、人的精神狀態(tài)。對死亡的敘述中又透露出對死亡的哲思。

在作者筆下，死者的鬼魂與活人無異，他們都能言善辯，有喜怒哀樂，且能自由進出生者的世界。印第安傳說認為生與死并沒有絕對界限，死亡是另一種“生存”，生命可以在“死亡”之后延續(xù)。亡靈可以在自己的世界繼續(xù)生活，成長，變老，乃至死亡，而這個鬼魂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是相通的，沒有界限的，生者和死者共同生活在一個空間里，毫無阻礙。并且亡靈也有情感， 也有聽、說、憶、思的能力。打破了生與死，人與鬼的界限。

例如，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和自己的表妹烏蘇拉成了親。因為是近親結婚，烏蘇拉非常害怕自己生出個長有豬尾巴的孩子來，便不肯與丈夫同房。慢慢得村里人都傳說布恩迪亞沒有本事，并以妻子拒絕同房的事情取笑阿卡迪奧。在一次斗雞中，他贏了鄰居阿吉拉爾，阿吉拉爾由于輸了心里不痛快，便當眾挖苦布恩迪亞的老婆不與他同房。布恩迪亞不堪忍受侮辱，便拿起長矛與他決斗，在決斗中，阿吉拉爾被刺中了咽喉，當場死亡。阿吉拉爾被刺死后，他的鬼魂經(jīng)常出沒在布恩迪亞家里，或氣急敗壞地找水擦洗傷口， 或神情憂郁地在雨中徘徊， 而且死后的他傷口依然在不停地往外流著血。有一天，布恩迪亞又看見幽靈在他屋里洗傷口，他簡直無法再忍受下去了，遂對幽靈說“好吧，阿吉拉爾，我們馬上就離開這個村子，搬到頂遠頂遠的地方去，再也不會來了，這樣一來你就能安寧了。”就這樣，布恩迪亞開始背井離鄉(xiāng)，尋找新的安身之所，并且最終決定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落腳，并把這個未知的世界命名為“馬孔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布恩迪亞在馬孔多定居后，死人還能夠“活著”，并且死人也需要朋友，也有七情六欲，也會感到孤獨寂寞，也會問路找人，阿吉拉爾因耐不住孤獨，迫切地想念起了自己的仇人，“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奧阿查的死者們打聽過，向來自烏帕爾山谷的死者們打聽過。”他居然能最終根據(jù)梅爾基德爾斯在地圖上畫的小點找到了馬孔多，后來兩個冤家甚至成了朋友。布恩迪亞快死的時候，幽靈每天兩次來跟他談話，幫他擦洗，給他喂食，他倆還商議創(chuàng)建養(yǎng)雞場，以便到地府后聊以解悶。除此外，“死人”也會衰老，也可以和依舊活在人世的人交談，阿吉拉爾死后多年又老得“白發(fā)蒼蒼、動作遲緩”還和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一直談到天亮等等。

另一個明顯的例子便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人物梅爾基亞德斯幾次重生， 死后還常常回到實驗室指導奧雷連諾破解羊皮書直到這個家族臨近崩潰才離去。

此外，我們還能看到，書中的眾多人物都能預見死亡，不僅是自己的死亡，還有他人的死亡，他們都有著驚人的洞察能力。例如，阿瑪蘭塔親眼見到死神，并且和大家宣布她將在何時死去，她還準備為全鎮(zhèn)人給死去的親友捎信。從此阿瑪蘭塔便開始不停地織著裹尸布，白天織，晚上拆。她用這樣的方式計算著自己的死期，似乎沒有一絲對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平靜的等待和淡然的態(tài)度。死亡就像出門旅游一樣容易，而且當她為自己織完裹尸布時，她就死了。在這里，活人和死人又有了聯(lián)系，這個聯(lián)系的紐帶就是預見到自己即將死去的阿瑪蘭塔，她很樂意為大家死去的親人捎信，帶去親人的問候，生死的界限又變得模糊了。

奧雷連諾上校也具備這種能力。奧雷連諾上校離開家鄉(xiāng)，在外打仗，走后八個月，差人送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說爸爸快死了，要家人好好照顧。烏蘇拉叫來七個人，好不容易把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從大栗樹下抬到房里的床上，但第二天，他又回到栗樹下去了。兩星期后的一天凌晨，他死了。不得不說，奧雷連諾上校的預見能力令人驚訝。

梅爾基亞德斯的預言更是高妙。他在一百年前就已經(jīng)預知馬孔多鎮(zhèn)和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了：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一人將被綁在樹上，最后一個人將被螞蟻吃掉，馬孔多將被一場颶風卷走。他的預言在小說中都一一得到了驗證。

何塞·阿卡迪奧的死似乎也有一種“告知”的意味。“一天，他像往日一樣手中攥著雙筒獵槍，提著一串野兔回家，雷貝卡去洗澡了。突然，何塞·阿卡迪奧房里傳出一聲槍響，血從門下流出，淌到大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向前，流到街角，然后橫穿街道，流上對面的人行道，流到另一個街角，再流過街道，最后爬上臺階，從布恩迪亞家關著的門下擠進去，繞過客廳，順著墻角穿過起居室，在餐廳的桌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蜿蜒前進，悄悄從阿瑪蘭塔的椅子底下流過，流進了廚房。烏蘇拉正在打雞蛋做面包。”看到血，烏蘇拉意識到，何塞·阿卡迪奧死了，烏蘇拉跟著它來到出事地點，果然何塞·阿卡迪奧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外，小說中還有一些象征隱喻的寫法，來預示某個主人公的死亡，或者是一種情勢的沒落，瀕臨崩潰。比如在小說中作者描寫了各種各樣的黃色的事物：小黃花、黃蝴蝶、黃玫瑰、金黃色的錢幣、金黃色的小魚。黃色在小說中的反復出現(xiàn)，是有其深刻的象征意義的，因為根據(jù)印第安人的傳說，黃色意味著兇兆，象征著死亡，腐朽，崩潰，沒落，災難的來臨等等，是古印第安人根據(jù)有關虎神傳說演變而來的。在小說中，只要是出現(xiàn)了黃色的事物，隨之而來的便會是一些不幸，死亡，疾病，瘟疫，災難等。同時，還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往往會出現(xiàn)家族的沒落，人物心情的陰郁等等。比如小說曾多次寫到小黃花。一次是寫吉卜賽人梅爾基亞德斯把假牙放在水杯里，牙縫里便長出了開黃花的水生植物，不久這位吉普賽人便死去了。一次是當阿卡迪奧·布恩迪亞死后，木匠來量尺寸做棺材時，天上掉下許多小黃花，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黃色花朵像無聲的暴雨，在市鎮(zhèn)上空紛紛飄落，鋪滿了屋頂，堵住了房門，遮沒了戶外的牲口。”還有一次寫布恩迪亞家里的水泥地的裂縫里長出了小黃花，從此這個家庭便開始分崩離析，家族最后的成員不愿再打理家事，屋子一天天破敗，人也一日日沉淪，整個馬孔多也便日趨衰落，不久烏蘇拉也就去世了。

俏姑娘的最終離開似乎和死亡無關，但是這種“消失”的方式卻讓讀者覺得新奇無比。馬孔多的骯臟、污穢和俏姑娘的純凈無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顯然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期的存在，最終她抓著床單上了天。這種離開的方式無疑是源于《天方夜譚》中關于飛毯的古老傳說，但卻讓讀者產生一種新奇感，陌生感，更覺得俏姑娘是馬孔多這樣一個日益衰敗的環(huán)境中的至純至美的存在，這種存在只能是暫時的，她的消失讓人覺得神奇，荒誕而玄幻。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人鬼相通，生死相連的情景，既撲朔迷離，古怪稀奇，又充滿魔幻，它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想象的無限的空間。在馬孔多， 生者與死者的交往非常自然， 就好像他們仍然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共同經(jīng)歷著生、老、病、死。這種古老的印第安生死觀無疑還帶著原始的荒蠻和愚昧， 但這一文化傳統(tǒng)在此處還旨在揭示一個事實， 即馬孔多人閉塞、落后、與世隔絕的生活環(huán)境。

除了《百年孤獨》對拉美文化生死態(tài)度的反映，我們還能在拉美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看到這種觀念。傳統(tǒng)節(jié)日時一個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反應，拉美人的死亡觀在墨西哥的“亡靈節(ji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墨西哥人相信人死去之后，靈魂還繼續(xù)存在，并且死去親人的靈魂會在這時回到家中，因此死者的家屬要制作精美的供品，用萬壽菊為靈魂引路并在晚上為死者守墓。亡靈節(jié)期間，人們還要在廣場舉行傳統(tǒng)的慶祝活動，表演多場以生命與死亡為主題的歌舞和戲劇；許多成年人化裝成死神、骷髏等，在街頭表演。而許多小朋友都穿著小骷髏、南瓜、女巫、黑貓等造型的服飾，提著桔紅色的南瓜桶要糖果。但是與傳統(tǒng)的鬼或者“骷髏”的形象不同，這些骷髏可不是一堆堆陰郁可怖的白骨，它們跟活人一樣，神態(tài)各異，各司其職，充滿了幽默、喜劇色彩。這或許會讓中國人聯(lián)想到咱們中國的清明節(jié)，然而墨西哥人的“清明節(jié)”里完全沒有中國人的凝重和傷感，有的卻是歡歌笑語，他們把這個跟死人有關的節(jié)日過的熱熱鬧鬧，跟狂歡節(jié)一樣，這種拿死亡“尋開心”的生活態(tài)度著實讓人們深切地感受到墨西哥人對待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那就是樂觀，豁達和釋然。他們認為，人死后，根據(jù)各自不同的死亡方式會去不同的天堂，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新的生活方式的起點。

墨西哥的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克塔維奧·帕斯說：“死亡其實是生命的回照。如果死得毫無意義，那么，其生必定也是如此。”“死亡才顯示出生命的最高意義；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補充。”；“對于紐約、巴黎或是倫敦人來說，‘死亡’是他們永遠不會提起的，因為這個詞會灼傷他們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卻老把“死亡”掛在嘴邊，他們調侃死亡、與死亡同寢、慶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鐘愛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愛。不可否認，在墨西哥人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里或許有著與別人一樣的恐懼，但是至少墨西哥人從不避諱死亡，他們用耐心、輕蔑和調侃直面死亡。” 這不但成為帶有墨西哥民族特征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拉美文化的普遍反映，拉美人民是從古代印第安人的哲學中，繼承了這種對生命的看法。因此，他們歡欣鼓舞地慶祝生命周期的完成，一年一度迎接生者與死者的團聚，祭奠亡靈，卻絕無悲哀。

一部《百年孤獨》，折射出拉美文化豁達、樂觀的死亡觀，并且把死亡看做是另外一種生命形式，是生命的延續(xù)。古老的印第安傳說和哲學體系，賦予了他們看待生死的獨特視角，這其中有對死亡的神奇預見，面對死亡的處之淡然，死亡與萬物的奇妙聯(lián)系，這一切都是拉美這塊神奇的大陸提供于讀者的無盡的、魔幻的想象空間。

參考文獻：

[1]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黃錦炎等譯，漓江出版社，2003。

[2]加西亞·馬爾克斯、門多薩：《番石榴飄香》，林一安譯，三聯(lián)書店，1987。

[3]陳光孚：《魔幻現(xiàn)實主義》，花城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