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討論了現代人所處的“精神荒原”狀態及原因,指出神話是消除人類精神危機的“一劑良藥”?!爸厥錾裨挕表椖吭谶@一語境下誕生,肩負著拯救人類于“精神荒原”的偉大使命,而葉兆言的《后羿》沒能把握這一語境,自然也就無法肩負這一使命。
Abstr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Spiritual Wasteland” condition in modern society and its formation, pointing out that mythology would be an effective tool to deal with mankind’s spiritual crisis. Coming into existence under this context, the project of “Retelling Mythology” bears the grand mission of saving mankind from the “Spiritual Wasteland”. While failing to keep up with this context, it is impossible for Ye Zhaoyan’s novel Hou Yi to undertake this mission.
關鍵詞:精神荒原 神話 重述 《后羿》
Key words: spiritual wasteland; mythology; retelling; Hou Yi
作者簡介:劉超,男,1982年12月2日出生,籍貫湖南,西安外國語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現為西安外國語大學商學院教師,助教。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5-0019-03
1、引言
20世紀以來,人類飽受磨難。人們,尤其是西方社會的精英們,對于自中世紀以來一直處于西方文明中心的以邏各斯為代表的西方理性以及當今世界所謂的現代性,逐漸產生了懷疑。他們逐漸意識到,科學的突飛猛進是把雙刃劍,它們不僅可以帶來方便、享受的經濟與物質生活,同時也能夠毀滅人類;在他們自認為世界上最先進的民主機制(Democracy)下,同樣存在著不平等和壓迫。以理性為動力驅使的“西方文明號”列車,在轟轟烈烈行駛了兩千多年以后,終于在20世紀轟然倒塌。在尼采筆下,“上帝已死”;而在艾略特的詩中,我們看到的是西方現代性文化精神上的“荒原”,看到的是人們過著“異化、無聊、虛無、迷信、自私和絕望的生活”。于是,一方面,人們對已經衰敗和墮落的“伊甸園”進行著揭露與批判,另一方面又在嘗試著各種方法來重新尋找,或者說是重建精神上的“伊甸園”。不可避免的,在人類迷失方向、遭遇危機的時候,回望過去,向古代經典作品或作家汲取靈感、尋求慰藉再一次成為了一劑良藥。而既然理性主義是當今西方社會陷入精神危機的罪魁禍首,這種“回望”就理所當然地跨越了理性社會,跨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從而直接走向了神話。
2、神話與“重述神話”
神話產生于上古時期,是原始居民瑰麗想象力的產物,神話隨著歷史車輪的前進而不斷衍化、衍生成為各種形式,并始終在人類的生活和思想活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魯迅先生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對神話有著這樣的解釋:“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之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濒斞赶壬鷮τ谏裨挼亩x接受了西方人類學派的觀點,即強調想象力和想象的對象(超自然現象)。那么,神話在原始社會又是處于什么地位、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呢?對此,馬林諾夫斯基這樣說道:“……(神話)是對非凡事物的陳述,那些事件一勞永逸地建立起部落的社會秩序、部落的經濟活動、藝術、技術、宗教的和巫術的信仰與儀式……神話論述了寓于社會群體的制度與活動中的根本現實,它論證了現實制度的來龍去脈,提供了道德的價值、社會差別與社會責任,以及巫術信仰的可追尋的模式?!倍斞赶壬鷮τ?0世紀初國人對從國外譯介過來的神話的嘲笑在做出辯護的同時,也肯定了神話的重要作用:
夫神話之作,本古于民,睹天物之奇觚,則逞神思而施以人化,想出古異,諔詭可觀,雖信之失當,而嘲之則大惑也。太古之民,神思如是,為后人者,當若何驚異瑰大之;矧歐西藝文,多蒙其澤,思想藝術,賴是而莊嚴美妙者,不知幾何。倘欲究西國人文,治此則其首事,蓋不知神話,即莫由解其藝文,暗藝文者,于內部文明何獲焉。(1:30)
種種資料表明,神話信仰在原始社會中處于最核心的地位。而人類精神文明的進步與發展,是與這種神話信仰的傳承和連續緊密聯系起來的。如果這種神話信仰消失了,或者出現了斷裂,人類就會陷入精神危機,出現像艾略特詩中所描述的精神“荒原”。
當代女作家卡倫·阿姆斯特朗在《神話簡史》一書中將人類神話史大致劃分為六個階段,并尖銳地指出其實人類的精神文明自軸心時代以來并沒有取得什么進步。隨著科技的進步,物欲的橫流,人類反而陷入了精神的危機時期。究其原因,阿姆斯特朗認為最重要的就是人類與神話的分離:
我們現代人同神話的分離是前所未有的。在前現代世界中,神話是必不可少的,它不僅幫助人們賦予他們的生活以意義,而且還揭示了人類心靈的區域。如果沒有神話,這些區域是無法探知的。神話是心理學的一種早期形式,諸神的故事或者英雄們下降陰間、穿越迷宮、征戰妖魔的故事揭示了人類心理的隱秘的運作,向人們展示如何應付他們自己內心的危機。(2:51)
很顯然,現代社會人類要想擺脫這種精神危機,重建人類精神的“伊甸園”,首要任務就是要恢復與神話的聯系,讓神話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并融入人們的生活。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之下,“重述神話”出版項目應運而生。該項目是2005年由英國坎農格特出版公司(Ganongate Books)發起的,有英、美、中、法、德、日、韓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知名出版社參與的全球跨國出版合作項目。所謂“重述神話”,其實就是在后現代解構主義的語境下,以作家對本民族神話和傳說的把握以及豐富的想象力,從全新的視角對本民族神話經典進行闡述和詮釋。在把握一定尺寸的情況下,重述發起了對神話經典的挑戰和沖擊。這種挑戰和沖擊的目的并不是要去摧毀和消滅神話經典,而是用后現代的手法去補充和拓展神話經典的內涵和外延,激發人們去重新閱讀和研究神話經典,填補神話在現代社會中的斷裂,讓神話重新回到人們的生活之中,并完成人類精神從“失樂園”到“復樂園”的過程。
3、《后羿》——“重述神話”之殤
作為原型心理學的倡導者,榮格認為原型作為集體無意識的顯現形式,凝聚著我們遠古祖先的歡樂和悲傷,誰道出了原型內容,便等于發出了千萬人的聲音,這聲音動人心魄,又發人深省,“與此同時,他也將他所要表達的思想從偶然和短暫提升到永恒的王國之中。他個人的命運納入了人類的命運,并在我們身上喚起那種時時激勵著人類擺脫危險,熬過漫漫長夜的親和力量。”(4:181)如果“重述神話”能夠發掘出隱藏于神話作品表層結構之中的深層原型,或者經過研究探索,從全新的角度賦予神話新的、在后現代語境下產生的原型與母題,就能夠發出“千萬人的”、“動人心魄”、“發人深省”的聲音,從而喚起人類精神上的“親和力量”,解救人類于精神“荒原”。反之,則必將落入俗套,淪為商家和出版社獲取經濟利益的又一工具而已。中國作家葉兆言“重述神話”作品《后羿》正是屬于后者。
如果說蘇童在《碧奴》中“唯一有效的道具是眼淚”的話,那么葉兆言在《后羿》中使用的“有效道具”顯然比蘇童要更為多一些,也更為“高明”一些,其中最為突出的包括男女之事以及匪夷所思的故事情節。《碧奴》中隨處可見的“淫雨”和“騷性”在《后羿》之中也是比比皆是。在書中,嫦娥與后羿的關系經歷了由母子、兄妹到夫妻的轉變。在成為后羿的妻子之前,嫦娥先是被主人吳剛強暴,成為吳剛的第七任妻子;然后又接連與末嬉的男人造父以及有戎國當時最有名的神射手布發生了關系。被吳剛強暴是身為俘虜沒得選擇;被造父占便宜是因為想要得到造父所造的弓箭給弈;而與布發生關系一方面是想讓弈跟布學習射箭,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對于嫦娥來說,能和布有點那樣的事,真可謂一舉兩得,既為羿找到了師父,又遂了自己的心愿?!比绻f這幾次描述是為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為了突出嫦娥對于弈的用心良苦以及大無畏精神,那么小說中第二卷《奔月》第四章描寫后羿與嫦娥在裸身國的經歷、第五章中描寫嫦娥讓后羿與自己最好的姐妹發生關系,則很有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v觀整篇小說,作者都在有意無意地突出其中的身體寫作,使之成為小說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以滿足大眾“獵艷”心理,保證小說的經濟效益。這種狀況與當下流行的以追求利益為最高目標的物質主義,以及有些作家“不顧一切地表現丑陋、陰暗、極端化的個人隱私、官能刺激甚至自虐自戮”的潮流是密不可分的。這種寫作顯然是與藝術的本質相背離的,它不僅使這些作品淪為低俗的“流氓小說”,也在一定程度上誤導著讀者的審美趣味,把藝術帶向一個可怕的深淵。
葉兆言在小說中使用的另外一個吸引讀者眼球的伎倆就是類似于武俠小說、科幻小說的匪夷所思的故事情節。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弈在剛出生不久,就被吳剛送到孩子學校而慘遭閹割。當有記者問對射日之神后羿實施閹割是否深具寓意時,葉兆言笑答:“也許眾神想要來到人間都得被閹割。”“在寫作過程中,我并沒有刻意去設置什么寓意,只是很自然、也很巧合地寫到該情境。當時感覺,只有這樣處理故事才能流暢”。(5)這種回答顯得荒謬而可笑。后羿是中國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自古以來在中國神話中占有重要地位,后羿射日之神的形象可以說在中國人心目中神圣而不可褻瀆。葉兆言不以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崇高的使命感對這一神話進行解構和重構,而是以“也許眾神想要來到人間都得被閹割”這樣的草率回答戲謔后羿,對其神圣潔凈的形象進行褻瀆,這不得不讓人在為其舉動汗顏之余,也更加懷疑他肩負重述中國神話的能力。國內有學者曾經這樣評價蘇童的《碧奴》:“神的缺席似乎是致命的,神的不在場宣判了《碧奴》‘神話’的失敗……”(6)神在《后羿》中并沒有缺席,但是葉兆言卻使神變得神性全無,很大程度地顛覆了神在人民心目中的圣潔形象,使之成為了一個“閹神”。這一匪夷所思的情節是不是又是作者絞盡腦汁吸引讀者眼球的又一伎倆呢?
總之,雖然從書中人物的名稱以及對古典記錄的引用我們可以感受到葉兆言對此次創作所下的工夫,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已經盡力了”。但是,由于作者缺乏一定的學術素養,無法跳出現代性語境的影響,無法擺脫其長期以來形成的創作模式,再加上出于經濟效益和迎合大眾口味的需要,作者完全把《后羿》寫成了一本充滿各種噱頭的通俗小說。中華民族的神話經典不但沒有在書中發揚光大,重新煥發出青春,從而拯救人類于“精神荒原”,反而更加落魄,淪為當今社會物欲橫流、追求官能刺激潮流中的又一犧牲品,朝著與“重述神話”出版項目初衷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4、結語
值得提出的是,由于中國古典神話未能形成如古希臘羅馬神話那樣完整的體系,而是或零星分布在各朝代各種不同的著述之中,或口頭流傳于民間,眾說紛紜,難以達成統一,故而無論是進行整理梳編,還是進行重述改寫都有著較大的難度。雖然如此,國內還是有西西弗斯式的專家學者敢于迎難而上,來啃這個硬骨頭,并且取得了非常重大的成就。就后羿與嫦娥的神話而言,先是有魯迅先生改寫的《奔月》引起了一定的關注;而近年來比較引人注目的后羿與嫦娥神話研究者則要屬當代人文學家葉舒憲先生。在《英雄與太陽》一書中,葉舒憲遍查典籍,試圖在如汗牛充棟的文獻資料里對射日之神后羿的神話和傳說進行梳理,還原世界一個真實的后羿和后羿神話。通過比較文學的方法與理論,他將中國傳統神話置于世界神話的大環境中加以研究,再通過世界神話的共通性反過來審視和梳理中國傳統神話,既研究了世界神話,又深刻把握了本族神話,可謂一舉兩得;還有他在進行中國傳統神話研究的時候,對于文化人類學知識和原型批評理論的借鑒和運用,都是值得當代“重述神話”作家們借鑒的地方。
不得不承認,“重述神話”項目難度是非常高的,而要想實現“重述神話”所肩負的拯救人類于“精神荒原”的偉大使命,絕非朝夕之事。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前途是光明的。在“重述神話”項目啟動以來,我們在看到敗筆的同時也看到了精彩之作,比如本文中所提到的凱倫·阿姆斯特朗的《神話簡史》,以及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珀涅羅庇亞——珀涅羅庇與奧德修斯的神話》和簡妮特·溫特森的《重量——阿特拉斯與赫拉克勒斯的神話》等等。在現代科技高速發展、人類信息交流異常便利的今天,我們應當充分利用這種便利,在深刻掌握本民族神話的同時,積極吸取其他民族神話研究可行的理論方法,結合當下社會的實際需要,拋除物質享樂主義與理性主義的束縛,解放神話的翅膀,使我們的神話研究與重述創作更加富有意義,從而實現“重述神話”的偉大使命,重建人類精神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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