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領華爾街運動中的媒介爭議

Q：從9月17日美國爆發占領華爾街運動開始，美國的主流媒體因為對此事件報道的遲緩而飽受批評。以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為例，在最初的一個星期中它雖然播出了美聯社的相關報道，但是自身卻未進行任何報道。原因基于其執行新聞編輯認為：“最近在華爾街所發生的抗議沒有涉及大量人群和顯赫人士，抗議也沒有造成大的混亂，抗議者亦無明確的目標”。你對國家公共廣播電臺所提到的以上這些新聞選擇標準有何評論?你覺得它是否是美國主流媒體在占領華爾街運動初期的所持的典型判斷標準?

A：就我看來，是否涉及名人并不重要，是否有名人參加占領運動或者到那里向示威者發表演說，這并非是它是否成為新聞的關鍵。使得這一事件成為新聞的原因在于，許多的年輕人，其實遠遠不止年輕人，這也是被媒體所錯誤地概括的，他們認為銀行的很多做法是犯罪，同時抗議政府是腐敗的、政府運作被金融機構的力量和利益所左右，這才是新聞。

傳統的美國新聞媒介運作的模式早就破裂了。大多數報紙是虧損的，而擁有這些報紙的大公司主要是靠電視、電臺等贏得利潤，而電臺和電視臺的業務都是需要從政府獲得許可證的，這就使得業主們避免觸犯政府和與政府關系密切的金融機構。所以你就能理解，當占領華爾街運動發生時，這是對于美國整個政治和經濟系統的譴責和攻擊，所以主流媒體不愿意報道這個事件。

Q：有美國媒體人認為，主流媒體對于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緘默是一種系統性的封鎖，據此而譴責這些媒體的虛偽。是否可以認為，在媒體對這一事件的立場和編輯政策中，同時包含兩個方面的因素——新聞的職業判斷和政治性?

A：我不認為這種封鎖是一個集體的陰謀，但在某種意義上它可能更為災難性。就許多單個的媒介而言，許多的記者和編輯可能有一種心態，他們不愿意涉入這個事件，不愿意到現場進行報道。我的朋友查爾斯為我的網站撰稿，所以在9月17日占領華爾街運動發生的當晚他就去了公園，去觀察和報道那天的情形。第二天他和朋友們去吃飯，都是哥倫比亞新聞學院畢業的朋友們，其中一個朋友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在紐約分社的新聞主管。查爾斯對他說，你應該派記者去華爾街報道那里的占領運動。他的回答是，那里沒有發生什么啊。并且，就像很多沒有去報道這一運動的很多媒體人士的反應一樣，他同時說，“這些示威者沒有說他們到底想要求什么啊”。

這真是很荒唐。示威者們說的是，政府腐敗、強力的金融機構的利益控制了美國整個系統，他們要求改變這種現狀。確實，他們沒法更明確地說他們要求什么，他們也沒有答案。這些媒體確實很懶惰，因為如果要向公眾報道這個復雜的事件，他們必須要解釋銀行的運作體系，必須要解釋競選資金的運作，這些都很復雜，所以他們不愿意做。

同時需要考慮的是，許多有經驗的記者和編輯都不再為報紙服務了，其中一個原因是業主為了節省開支將他們解雇了，其中包括像《紐約時報》這樣的全國性報紙，也有像《費城問詢者報》這樣的地方報紙——它曾經非常優秀，也獲得許多普利策新聞獎。業主們出筆錢讓這些老記者編輯提早退休，然后廉價地雇傭一些年輕的記者。這些記者大多數很年輕，沒有很多的在報紙等媒介工作的經驗，他們也沒有經歷過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民權運動、反戰運動的年代，無從理解現在發生的這一事件的意義。我們這批人經歷過這些運動，然后投身新聞業，我們理解這些運動的社會背景，我們理解反對運動和街頭運動的意義，而他們沒有，他們甚至沒法從政治角度來思考和理解這個事件。

Q：《哥倫比亞新聞評論》在9月29日所發表的一篇評論認為，占領華爾街這個事件充其量是一個孕育中的社會運動，它不值得全國性媒介的關注，全國性媒體如果給予其夸大其詞的報道將是不負責任的一種表現。你認為呢?

A：這個評論的作者可以這樣認為，但我對此完全不同意。反戰運動發生之初的1966年我還只是一個16歲的高中學生。紐約最初的反戰示威我參與了，人數很少。最初的反戰示威是由一些左派人士和組織發動的，參與者很少，影響也微弱。但是在短短兩年時間里迅速擴展到社會各個階層，然后就有1967年50萬人向五角大樓的示威游行。

你怎么能說，這些最初的小規模的、似乎在當時沒有什么影響的示威和抗議是沒有意義和不值得報道的呢?民權運動也是如此。它發端于卡羅萊納州的黑人因為不坐在餐館的隔離區等待，于是他們沒有得到餐館的服務，為了表示抗議他們就天天去餐館，于是漸漸有更多的人加入他們的抗議隊伍。后來被稱為民權運動之母的羅莎·帕克斯不愿意在公共汽車為白人讓座，也是一個人的單一事件。但是如果你是一個成熟的記者，你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大的事件：你會想，天哪，如果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做，后果會怎樣?你這樣去想，這樣去報道，你就會領先于記者同儕。我覺得這次的運動正與此類似。在美國的政治運作受到巨型公司的利益影響這么多年后，一些人說，等一下，我們受夠了，我們要去占領華爾街，我們要求改變這種狀況。這是一個巨大的事件，雖然人數確實在起步階段不算多。

我在采訪這次的紐約示威者時碰到一個曾在伊拉克服役的退伍海軍。他舉的牌子上寫著：“現在我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了?！蔽覇査麛橙耸钦l?他說是銀行。他服役不完全是為了所謂的保衛祖國，而是因為政府承諾退役后將承擔他的大學學費?？伤艘壑蟀l現，那承諾的費用只夠承擔課本的費用。他是計算機科學碩士畢業，現在在紐約的銀行工作，每年能掙4萬，除了住宿、食物和保險，這錢還不夠他還大學貸款。他是下班后去華爾街示威的，許多參加示威的人都是這種情況。根本不需要組織。

Q：就你所觀察到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占領華爾街運動的一些發展，全國性媒體的報道有變化嗎?

A：當然有變化。比如當示威者和警察發生沖突時，媒體會很自然地跟進。你看了YouTube上紐約的那個退役海軍士兵和30個警察的對峙嗎?那是一個身高六英尺六的大塊頭黑人，穿著軍服，別著勛章。他看見警察圍著一些示威的年輕人進行騷擾和威脅，他走上去說，“你們這些條子在干嘛?你們覺得自己這么做很勇敢嗎?你們應該是保護這些小孩而非騷擾他們。你看見我的這些勛章嗎?我是英雄，因為我保衛了我的國家。你們不是英雄，你們干嘛騷擾這些小孩?滾開!”。警察溜了，那些年輕人和他擊掌慶祝。這在YouTube上有無數點擊。盡管主流媒介的報道工作差勁，但是絕大多數美國人卻支持這些抗議者。

Q：歐洲媒體包括阿拉伯媒體這次報道占領華爾街運動很活躍，他們傾向于將它詮釋為全球范圍的抗議運動的一個部分，你在給我的郵件中也談到你認為這些媒體的報道更職業，能再解釋得具體一些嗎?

A：這確實是很奇怪的現象：美國的媒體可以報道一個發生在柏林的小型的示威，報道可以很深入很精彩，但是對于美國本土，在紐約發生的這樣一個大型的示威，卻視而不見。

我認為歐洲媒體報道占領華爾街運動更好的—個原因，是因為他們的表現更為專業。歐洲記者和媒體對專業主義的認知和表現是和美國不一樣的，比如法國媒體他們并不在報道中諱言自己的政治態度和立場，而美國新聞媒體依然信奉詭異的客觀性。美國記者在報道中不表露他們對這個運動的立場和判斷，新聞報道中將相關的偏見隱藏。法國的《世界報》和《解放報》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場，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政治偏向購買和閱讀，但是美國媒介對客觀性的奉從卻使得讀者無從知道記者們的政治立場。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

責編：譚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