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就是沒智慧,低俗就是沒格調,媚俗就是不真實。
我的《三俗非俗》一文,在9月7日的《南方都市報》發表后,馬上就有人質疑:你說“大雅若俗”,那么請問,有沒有“大俗若雅”?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大雅若俗”,是從老子和蘇軾的說法順過來的。老子說“上德若谷,大白若辱”(《老子》第四十一章),蘇軾說“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賀歐陽修致仕啟》)。推而論之,則“大雅若俗”。那么,老子說過“下德若峰,大辱若白”,蘇軾說過“大怯若勇,大愚如智”嗎?沒有。既然如此,似乎也不方便說“大俗若雅”。
但是,不承認“大俗若雅”,邏輯又不通。更何況,“大辱若白”也好,“大怯若勇”也罷,雖然沒人這么明說,卻又是不爭的事實。養狗的人都知道,叫得兇的,不是大型犬,而是小型犬。正因為它個頭小,才要虛張聲勢。這是典型的“大怯若勇”。還有個段子說,某貪官把贓款藏在聲控保險箱里。辦案人員想打開它,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用;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也沒用;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還是沒用。最后貪官本人來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大義凜然地說:反腐倡廉,執政為民!那保險箱的門,立馬就開了。這,豈非典型的“大辱若白”?
順便解釋一下:辱,就是“污垢”。最骯臟的,好像最潔白,這就是“大辱若白”;最膽怯的,好像最勇敢,這就是“大怯若勇”。按照這個邏輯,最低俗的,就應該看起來最高雅。也就是說,“大俗若雅”是成立的。
既然成立,為什么沒人這么說?
因為不好說。不好說的原因,是里面隱含著價值判斷和道德判斷。盡管在我看來,雅與俗,原本只是事實判斷。但大多數人,還是要看成價值判斷,即雅是好的,俗是不好的。這就正如忠與奸,無論如何也沒法不看成道德判斷。一旦看成道德判斷,話就不好說了。比如,我們可以說“大奸似忠”(歷代奸臣都這樣),誰敢說“大忠似奸”?
那么,大俗若雅,有,還是沒有?
照理說,應該有,也可以有。至少,有“俗而似雅”,也有“似雅而俗”。比如抗戰時期,有人給新婚夫婦送了副對聯:軍進娘子關,英雄膽戰;炮打珍珠港,美人心驚。從字面看,講的全是“時事”;但貼在洞房門口,則“別有用心”。說白了,這對聯描述的,就是新婚之夜的情景。其中,上聯寫新郎,下聯寫新娘。但心態和狀況,是一樣的,都是“膽戰心驚”,沒準還會“手忙腳亂”。
這就可謂“俗到家了”,但不會有人批評它“三俗”。叫好的,反倒是些“雅人”。為什么?因為字面并無不雅,其中還有巧智。娘子關、珍珠港、美人,都是一語雙關(比如“美人”就既可以理解為“美國人”,也可以理解為“新娘子”)。講的事,表面上又是“抗戰”。這就有格調。有格調,就不低俗;有智慧,就不庸俗。何況那形式之“雅”,還是真的。這就是“似雅而俗”,即“骨子里俗,表現為雅”。
另一種,則無妨叫做“俗而似雅”,即“自以為雅,實際上俗”,比如“附庸風雅”就是。最常見的附庸風雅,是“拽”。拽,就是不好好說話,偏要咬文嚼字,裝腔作勢,做“滿腹經綸”狀,比如孔乙己就是。這其實是有風險的,一不小心就會露餡穿幫,比如稱對方的父親為“家父”。其實他要表示文雅,就該稱“令尊”;要表示親切,則不妨學東北人,叫一聲“咱爸”。哪有把用于稱呼自己父親的謙詞,用到別人頭上的呢?
這就其實是“俗”了。為什么是“俗”?因為“媚”。為什么是“媚”,因為他根本就不懂這詞的意思。懂,又用對了場合、地方、身份,那是“文化習慣”。不懂裝懂,亂用,則是“媚”,而且是雙重的“媚”──既“媚雅”(附庸風雅),又“媚俗”(迎合世俗)。所以說,附庸風雅,才最是“俗不可耐”。
可見,庸俗就是沒智慧,低俗就是沒格調,媚俗就是不真實。真實、格調、智慧,是三把尺子,或三桿秤。用它們一衡量,品位的高低,就一目了然──“似雅而俗”(骨子里俗,表現為雅)比“俗而似雅”(自以為雅,實際上俗)品位高。
其實,這兩種類型,不但品位有高低,它們的“俗”和“雅”,也不同。骨子里俗,是事實判斷(說了俗事);實際上俗,則是價值判斷,即“世俗”、“庸俗”、“俗氣”之“俗”。同樣,它們的“雅”,也大相徑庭。形式上表現出來的雅,是真雅;附庸風雅的“雅”,則是假的。一樣嗎?不一樣。
不過,說“不一樣”,其實又一樣。什么一樣?裝。或者是“假裝”(自以為雅),或者是“包裝”(表現為雅),所以叫“大俗若雅”。若,也可以理解為“裝”嘛!這就有問題了。裝出來的,能叫“大”嗎?所以,恐怕又不能叫“大俗若雅”。硬要這么說,也只能把那個“大”,理解為“最”(最俗的東西看上去最雅),不能理解為“高”(比雅俗共賞更高的一個層次或一種境界)。
這就又有了一系列的問題:雅與俗,究竟是什么關系?它們為什么會表現為兩種判斷?當它們表現為價值判斷時,人們又為什么總是趨向于“雅”,要假裝“雅”,或者包裝“俗”?還有,為什么“大雅若俗”是最高境界,“大俗若雅”卻很可疑,甚至不能成立?
哈,恐怕得再寫一篇文章來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