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文化界有兩大名僧,一位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另一位,則是情僧蘇曼殊。
李叔同生于富貴之家,早年亦是一名風流才子,有著令人驚服的才情與悟性,其詩詞書信之間,往往散逸著興高采烈的名士之氣:“昨午雨霽,與同學數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首,不覺目酣神醉。山容水態,何異當年袁石公游太湖風味?……薄暮歸寓,乘興奏刀,連治七印,古樸渾厚,自審尚有是處。”
李叔同古典文學造詣甚高,研究過西洋美術,教授過現代音樂,結交文人雅士三教九流,頗受各方愛戴。這么一個人,人生正如日中天之際,卻在杭州虎跑寺披剃出家。豐子愷在《懷李叔同先生》中,說他一生最大特點是認真,“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一定要做得徹底,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晚年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亦是理所當然,終成一代名僧。”
弘一法師病逝于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六日宣布絕食,拒醫。八日致信李芳遠:“朽人近來病態日甚,不久當即往生極樂。猶如西山落日,殷紅燦爛,瞬即西沉。故凡未圓滿諸事,皆深盼仁者繼成,則吾雖凋弗奚憾哉!”
然而大師終生,亦如西山落日,悲欣交集,美哉善哉,分外引起后人的敬仰與追慕。
如果說弘一法師是大悟紅塵,終于了卻俗世紛擾,欣然披剃出家,常被人與之并稱的蘇曼殊則可謂固執“煩惱即菩提”,一生游歷于情天恨海中的情僧。
曼殊幼失母蔭,一生經歷坎坷,常懷蕭疏清冷之心境,但也正是這種斷鴻零雁的孤獨反使得他對溫情暖意的慰藉無比渴望,正是這種極度寒冷,反而點燃了他內心異常的熾熱。曼殊并非思維理性、意志堅定之人,他少年時投身革命的舉動,后來又一意孤行皈依佛門,時而著書辦報,時而游歷佛國,時而花天酒地,時而又面壁默思,種種或僧或俗、看似不按常理出牌乃至近乎癲狂的言行,都無一不源自于他內心噴薄的激情和熱望,他無休止地穿梭于各種各樣的生命歷程,仿佛在各種式樣的人生中怎么都活不夠,永遠在千變萬化的世相中旅行著、存在著、體驗著。
曼殊多情。曾經年少輕狂,壯懷激烈;他愛高朋滿座,醉臥花叢;他極為嗜食,其遣情任性也是聲名遠播的。
一身袈裟,滿嘴酒肉,嚼蕊吐香,這是曼殊留給人的一種形象。
而這又有何不可?荒煙漫草,風起云涌之間已經喪失了秩序的年代,索性入山披剃,換一身袈裟,再次投身滾滾紅塵,瀟灑奔走一回,或曰“人間正道”、“世間覓法”亦可,或曰“厭世求死”也行,或曰“欺世盜名”“游戲人間”亦無所謂,曼殊倒似不再計較。后來在滬上風月場中快意揮灑的日夜,人人征花賄觥,花箋一般下款為客人題簽,或以其姓,或以其名,猶抱琵琶。而獨獨有曼殊一人,卻大書“和尚”二字。或許誠如他最后的遺示: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曼殊三十五歲而卒,一生往復于僧俗之間,紛紛擾擾,凡情與佛心兩未相忘,他身后是否“都無掛礙”不得而知,但曼殊一生,實在善感而情多,其文藝與人生的一切成毀皆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