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詩人小秘書

杜甫到嚴武市長帳下當秘書，以大善始，以微惡終，多以為是杜甫與同事關系處不來。干部都是年輕化，獨有一個白發老漢廁身其中，哪里有共同語言？杜甫當秘書，當得窩囊與沮喪，年齡代溝是真的，但是不是與辦公室的同事鬧不開心，這個有待商量。

嚴市長初招杜甫入編公務員系列，心意是真的，情意是深的。杜甫與嚴武三代世交，早年在長安，杜甫與嚴武老爸嚴挺之從游，互見肝膽，想必當年杜甫是看著嚴市長長大的。嚴武到成都來當市長，之前杜甫已在成都郊外蓋了一棟茅草屋，謂為草堂，其生活艱難困苦也就可知。嚴武空降地方，以御史中丞轉任成都尹鎮蜀，《新唐書》說嚴市長是位愛慨而慷國家財政的公仆：“武在蜀頗放肆，用度無藝，或一言之悅，賞至百萬。”

沒弄清楚嚴市長對杜甫是出于什么想法。對杜甫，最好的是養士，最不好的是用士、國士之類，可養不可用。養呢，撥一筆大錢由他去，這就叫做尊重，把他當貴賓待了，時不時請國士到府上到禮堂到賓館，開開新春茶話會，坐坐教師節主席臺，仕與士各取所需，各自受用；用呢，把他招致麾下，開工資開福利，表面來看，這叫重用，其實賓主雙方都很難堪，士在仕手下了，還是貴賓嗎？若是貴，也是貴奴了，雙方身份已由主客變質為主奴了。嚴市長初請杜甫入幕，杜甫也是很猶疑的，感于嚴市長殷勤，一再相請，杜甫盛情難卻，也就繞過逢進必考程序，以特招方式，進了市長辦公室，干上了秘書角色事。

也許嚴市長是這么想的：給一筆錢來養杜甫，未嘗不可，只是名不正，莫若給杜甫正式公務員身份開工資叫杜甫自養，更加言順一些，也叫杜甫自安一些。嚴市長初聘杜甫，待杜甫不薄，安排杜甫當了節度參謀，有論者說，唐朝官制體系，有行軍參謀，罕見節度參謀，嚴市長專設這一職務，乃是特為杜甫因人設崗，特設崗位不說，嚴市長還上報朝廷，奏請杜甫掛名檢校工部員外郎，還奏請皇上“賜緋魚袋”。像嚴市長一樣，能把秘書進步事情如此掛在心上的，憑心而論，確實是少的。

只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國士，請請客是一回事，主席桌對面分派活計了，那是另一回事了。既是文字秘書，你得寫工作報告吧，你得寫總結材料吧，你得寫調研論文吧。杜甫寫詩行，寫那些官樣文章還行否？不會寫套話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對許多政務，以寫時評之手來寫領導講話，那肯定也是亂套的。杜甫當秘書，沒將國士身份降為寫手定位，多以國士作國策，哪里行得通？《新唐書》里說杜甫：“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立論很高，卻不切實際，其所寫的材料能通過嗎？杜甫自以為可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興沖沖交稿，結果嚴市長看了皺眉，打叉打叉，大段大段刪，最后只剩下“同志們”三個字，退還杜甫。杜甫臉上還掛得住嗎？怕是臉“刷刷刷”起紅云，紅如關公了。

史書上說，杜甫所撰材料“高而不切”，讓辦公室的同事大瞧不起，杜甫詩道“當面輸心背面笑”，諸論者說這詩的主語是杜甫同事，因為杜甫是嚴市長的座上賓，同事不敢當面笑杜甫，當面是恭敬如儀，背后是竊竊私笑，搞得杜甫抬不起頭來，一個名滿天下的國士，哪里受得了這種恥辱？杜甫后來打死也不當秘書了，主要是同事的排擠。但若先沒有嚴市長操起掃把一樣的筆，大筆掃除杜甫所擬材料，其他小秘書想笑也是不敢笑的。杜甫與嚴武，此間關系很不平衡，杜甫在嚴市長面前，是兩高一低：年高，才高，身份低；嚴市長在杜甫面前，是一高兩低，官高，才低，年齡低。杜甫兩高似乎站上風，其實官場里，官高值萬高，只要官職比你高，其他方面你再厲害，都會比下去。

杜甫發了一回大飆，不是在辦公室與同事發的，而是與嚴武大沖突。嚴武請客，杜甫有酒壯膽，惡向膽邊生，突然站到嚴武寶座上，瞪起銅鈴眼：“甫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嚴武得這侮辱，大起殺心，一錘子要將杜甫捶扁。此后雖然嚴武再相邀請杜甫去當秘書，杜甫卻寧可再度顛沛流離，也不吃這份秘書飯了。

杜甫與嚴武之沖突，多半源自士與仕不兼容，哪怕世世相交，也難免士仕相沖。叫一個老名士、老大嫁作新貴仆，杜甫心理何以調適得來呢？

（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