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波非常不愿提及自己的過往,認為時間太久,不值得說。但在采訪的過程中,我們從他曾經的同事以及他所投資的創業者那里,將他的一些片段串起。這些碎片,卻是中國早期互聯網和早期VC很珍貴的記憶。
1994年,馮波被硅谷著名投資銀行Robertson Stephens派回中國。當時國內創投行業還是一張白紙。“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中國企業究竟值多少錢,但是我相信中國會有10億美金的高科技企業誕生。”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審視當時的所謂高科技企業,絕對讓人大跌眼鏡。在馮波的記憶中,企業不懂使用PPT;亞信每位VP的發言都稀奇古怪,說什么的都有;馮波耐心地給企業講什么叫DD。“別談中國公司值多少錢,更別提商業模式,那完全是扯淡。”
跟創業者的溝通成本很高。馮波說,“當時我們差不多每天花半天的時間在新浪,半天在亞信,晚上打地鋪,溝通內容沒有界限。”直到這兩家企業上市,尤其是新浪結構的發明,才啟發了第一波中國互聯網企業,形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創業投資循環,同時給后來的創業者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成長標桿。
“當時創業者的自信和沖勁還非常原始,像王志東和張朝陽,都很正,面對風險投資都誠惶誠恐。”馮波覺得,他們對風險投資人都懷有敬畏之心,充滿感激。“在這以前,都是從銀行借款或者給人打工,而VC是給你錢還不找你要利息,然后幫你打工,就賺你那么點兒股份,哪有那么好的事兒?”
啟蒙者
但另外一面是遠在海外的老外,也不了解中國。Robertson Stephens作為融資顧問時期,四通利方(新浪前身)還是個資不抵債的企業。當時馮波的一位同事說,“從財務上看,根本就不是個公司”。
這個案子前后折騰了好幾年。終于有一天,馮波的美國同事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財務報表,先是震驚、隨后拍桌子罵娘。這些投資經理往返于中美兩國之間,每回必坐頭等艙,住中國大飯店的套房,在中國大飯店的行政樓辦公。單是這筆打了水漂的開銷,足以讓這幫人回去被炒魷魚。
王志東也跳起來:“憑什么說我不好,我就是中國最好的軟件公司,你用美國的價值觀說什么財務報表,我不這么認為。你不愿意做,就算了。”
最后,馮波和他的美國同事們從中關村三小附近的四通利方辦公室出來,那是1996年的初冬。他們站在現在海龍大廈門口的那個十字路口,沒人出聲。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像一個電影慢鏡頭:秋風貼著地面襲來,散落在地的樹葉“嘩”得一聲被卷起來。眾人豎起衣服領子,有人跟馮波說,“Bo,走吧,散了吧。我們回美國了。”
片刻沉默,馮波開口了,“你們都錯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Deal(項目),這公司都已經都成這樣了,這小子還覺得自己這么好,這一定是個好公司。”
馮波先說服了當時在艾芬豪風險基金的哥哥馮濤。“中國做軟件開發最牛的人都在這里了,你投了他們,基本上中國IT的半壁江山就在我們手里了。”波對濤說。1997年,在Robertson Stephens的牽頭下,艾芬豪與華登給四通利方投資600萬美元,代表艾芬豪擔任四通利方第一個外部董事的就是馮濤。
在Robertson Stephens期間,另外一個重要的案子是亞信。1997年12月,Warburg Pincus、Chinavest、Fidelity三家投資公司向亞信注入了1800萬美元風險投資。但馮波在投資后,加入Chinavest,成為它駐中國的首席代表,正式投身VC界。轉型的原因也很簡單,馮波說:“我是有史以來投行招的最賠錢的一個Banker,”付出的時間成本與回報不成正比,他們從這筆融資服務中只拿走幾十萬美金的服務費。“所有的工作,只能通過做投資賺回來,否則就不值得。”
1999年馮波在上海創辦了成為。但他和團隊并不太能適應上海。“上海的創業者強調銷售和管理能力,并不是以產品理念為導向。”2003年回到北京,此后馮波便淡出圈子一段時間,去過幾次西藏,靜下心來思考。他沒說自己的結論是什么,只是于2005年,在北京秦老胡同35號,他與趙維國等創辦了策源,開創了自己的早期VC。
導師
六間房創始人劉巖說,九十年代中后期,給馮波做助手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過得最黑暗的時候。”
1996年,劉巖正在北大數學系讀大四,同時還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在那個年代的大學,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快畢業的時候,朋友把他介紹給了馮波。那時馮波正在開拓Robertson Stephens在華的投資銀行業務,他剛剛把不滿意的助手辭退。
馮波給劉巖開出的月薪是400美金,當時劉巖身邊同學每月都是400塊人民幣。劉巖很興奮,每天西裝革履,出門都是五星級酒店,偶爾還榮升頭等艙。得意十足地回家說,“媽,我是從上海坐頭等艙回來的。”
享受如此夢幻般的待遇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跟每天回來都被老板大罵“沒用”比起來,就不足掛齒了:“你連酒店都訂不好,真沒用”;“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拿這個錢不覺得心虛嗎?”
“我自己也覺得真沒用”,劉巖坐在自己親手創辦的公司里,重新回憶那段歷史,他覺得,“馮波當時是很想培養我,他想先打碎我,再重建。但我當時不明白。”
如果說馮波曾是劉巖的老板和導師,馮波的人生導師則可以算是Robertson Stephens的創始人Sandy。據說馮波第一次去老先生那里面試,雙方一共才問了三個問題。Sandy問:你的優勢是什么?馮波思索片刻:我要比外國人更了解中國,他們去中國就好比盲人摸象,有人說鼻子長,有人說大腿粗,我能看到整只大象,我能給你你想要的部分。Sandy點點頭,問:”你有什么問題?”馮波問:”這里早上幾點上班?”五分鐘的面試,決定了馮波一生的職業方向。
就像古老瑞士鐘表行的師徒關系,Sandy很花心思地培養來自中國大陸的這個年輕人。當然,也非常嚴格。馮波在飛機上把領帶放松點,老先生都會過來調正,“你是個職業的Banker。”假如問馮波曾經從Sandy身上學到了什么,他會告訴你,“還沒學會,除了尊重創業者這一點,其他都還沒學到。”
遇到Sandy之前,馮波聰明,但很搗蛋。去美國學的是導演專業,每逢哲學課必然遲到。有一次老師怒了,問他怎么總是遲到。他非常狡猾地向老師抱怨,“薩特的小說《惡心》里面的那個小伙子,每天早晨面對響鈴的鬧鐘都思考,為什么我要回答這個鬧鐘?如果不起來,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都是因為老師你介紹了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讓我有這種反抗和矛盾,所以我每天都起不來。”
老師大喜,“你把哲學用到了極致,這門課給你個A!”
尊重創業者
馮波第一次見楊勃的時候,兩人談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因為某些具體問題爭執起來,馮波說了幾句重話。楊勃心想,你是誰啊。馮波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但怎么打電話,楊勃也不接。馮波事后自己調侃道“以前做VC,聽不懂就批評人家。”這是馮波的風格。他初次去見LP,被評價,“完全不是普通GP的風格,說話很直率。”
但是楊勃認為,馮波只是表面強勢,實際上內心非常尊重他所認可的創業者。據說,馮波飛機上長時間盯著兒子的照片會掩面流淚。
另外一個佐證是,據一位成功的創業者回憶,2006年年初農歷臘月二十九,馮波為了繼續跟他談融資條款,當場退掉了前往美國的飛機票,這名創業者激動之余簽下投資條款清單,爾后卻反悔將公司賣個一家在美國上市的上海公司。而馮波回憶這些往事只一句:“做生意要看緣分”。
真心尊重創業者,或許是馮波從他職業生涯的第一任老板Sandy身上學到的。這位Robertson Stephens的創始人,不管是早上5點還是半夜12點,只要有創業者來訪,老先生永遠笑臉接待。
就在接受《創業邦》專訪的前兩天,馮波聽潘石屹講了一個故事。1995年,潘開車帶著劉亞東(亞信創始人之一)去美國拜訪華登,結果劉亞東的車居然在半道上開不上去,一溜到底。然后就看見一名中國男子滿頭大汗地跑步爬坡上來。
“每個創業者都在經歷這種人生。我們看見創業者的沉浮,看見他們賺第一桶金,看見這些大亨們從身無分文到現在的位置。所以要尊重創業者。”馮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