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對古馬詩歌的影響

作為西部重要的詩人，古馬以自己豐富的生活體驗寫出了西部地域的神秘、荒寒、鬼魅、堅強、淳樸……他的詩作，既有婉約、典雅的古典詩詞的意境，更有樸素、熱烈的當地民歌的神韻，古道西風、長河落日、秦磚漢瓦……在古馬的吟詠下浮現著西部高地的輝煌與荒涼，這一切都是深入西部高地的靈魂。

一、口語化的語言 民歌式的不加修飾

古馬詩歌的語言是簡約、樸素、口語化的，它以一些口語、俗語直接入詩，盡現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如《西涼短歌》中有這樣的詩句：“大清早/男人上房掃雪/女人下廚燙豬頭/除夕將至 午時剛過/灶王爺不請自來/捉襟見肘/見自家白菜凍成冰”，這些詩句完全是口語化的語言，如果不用詩的形式，就完全是一般的陳述句，古馬就用這樣的詩句呈現了當地百姓如何過春節的風俗。象“茴香焙鹽，祛除腹脹/蘿卜蘸糖，美好姻緣”，這些詩句貌似當地的俗語，換作別處，你肯定認為它不是詩，而夾雜在古馬的詩歌中，倒有種很實在的生活滋味。還有《西涼謠辭》的結尾“水流來的祁連雪/哎呀，我心發慌”，《冬夜》的結尾“哎喲/不知如何”，直接是口語入詩，強化情感。我們應該看到，古馬詩歌語言的口語化，不僅使詩句具有了當地民歌的韻律，而且增強了詩歌自身的抒情性與表現力。正是因為這些詩句的存在，古馬的詩歌具有了濃郁的地域色彩，具有較強的個性特征。

其實，縱觀現代詩歌的發展，它與民間語言、民間文學的聯系非常緊密。早在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曾經對民間歌謠的發掘和整理工作十分重視，為此還成立了專門的歌謠研究會，還有后來的新民歌運動，都足以證明民歌的魅力。雖然民歌與詩歌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其審美表現機制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如果兩者能夠在某些方面有機融合應該能取得意外的審美效果。周作人曾經闡釋了新詩與民歌的整體上的關系，“民歌與新詩的關系，或者有人懷疑，其實是很自然的，因為民歌的最強烈最有價值的特色是他的真摯與誠信，這是藝術品的共通的精魂，于文藝趣味的養成極是有益的”[1]。的確，民歌語言的樸素、情感的真摯與形式上的活潑一直以來都是詩歌借鑒的主要內容，但無論是五四時期的歌謠學運動還是后來40年代的新民歌運動，都帶有極強的功利色彩，民歌豐富的內涵并沒有被提倡者所挖掘，意象的單一、內容的單調、政治色彩的明顯成了詩歌學習民歌的弊病表現。從這些方面來看，如何真正利用民歌的價值又不損害現代詩歌的豐厚內涵，是詩人所應思考的問題。在這方面，或許古馬做得比較好。他的詩歌既具有民歌的神韻，又是充分個性化的創作。如詩句“七死八活的羊羔/九死一生的娘/西寧以北/山岡挨著山岡”，前兩句詩展現了生命的艱辛，它用“七死八活”等情感色彩比較強的詞匯來修飾，而后兩句卻是靜態的景物描寫，一個“挨”字不僅充分表現了西北多山的酷烈環境，更凸顯出任何生命在此環境下的沉重與壓抑，詩句中透著難以言說的酸澀，無不浸潤著詩人的悲憫情懷。古馬曾經說：“我的詩應是關懷。悲痛、愛、恨以及死亡與生俱來，我用詩的牛角，對人性中最本質、最原始的事物吹奏低音的關懷。”[2]用民歌式的樸素的語言來抒寫生命的原始與堅韌，詩境沉郁蒼涼。有評論者說古馬的詩歌由于承載了太多西部的歷史，而缺乏一種所謂的“當代性”的內容。但是從古馬民歌式的抒情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生命的韌性、自然，從西部歷史的輝煌與厚重的抒寫中折射出今日西部的滄桑與凝重。他的詩歌是與西部這片土地融為一體的，博大而樸素，是與西部的生命融為一體的，自然而真誠。古馬在詩歌創作上不僅語言口語化，樸素，真摯，在形式上也無形中受到了民歌的影響。

二、形式上的民歌化

眾所周知，《詩經》對以后詩歌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而“國風”是其精華所在，它樸素自然的風格、生動活潑的語言與和諧婉轉的韻律一直在推動著后代詩人向民歌學習，向民間文學汲取營養。而古馬的詩歌也不例外，他在形式上經常采用四字入詩，語言也比較通俗易懂，頗具有古典詩歌的意境，留有國風的痕跡。

如《生羊皮之歌》，全篇四字入詩，兩句一組，非常整齊，由于押韻也比較隨意，所以韻律比較樸實自然。它描寫的全部都是西部特有的景物風俗，如“秋風過膝 黃草齊眉”、“拜月祭日 射獵狐兔”、“青稞炒熟 生撥羊皮”等詩句，閱讀這些很容易讓人想到《詩經》，但古馬寫的畢竟是現代詩，所以他在借鑒其他形式時并不枯燥呆板，不太注重詩句的銜接與主題的完整表現，而是讓每句詩表現一個景物碎片，最終由這些碎片組接成完整的西部景象。正如古馬所說，“我的詩應是強暴。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強行粘合，轉化為我們生命中遙遠而又親近的東西，拓展想象無限可能的空間”[2]。的確如此，古馬的詩歌不太注重上下句之間的邏輯關系，給人的直接感覺就是斷章殘句，但這種“強行粘合”的方式，卻把豐厚的塞外風情充分地展現出來。例如《長調》一詩，全篇依然是四字入詩，兩句一組，不太講究押韻，但整篇閱讀下來，西部風情全部融入其中了。類似的還有《春秋》，當你讀到“水碧沙明 草木驚心/壯女無腰 就愛弄刀”這些詩句時，西部的廣闊、豪俠與彪悍之氣完全展現出來。它們都有著國風的形式上的活潑與情感上的樸實。

在古馬的詩歌中，除了全詩采用四字句以外，還有一些全篇是自由的形式，其中夾雜有四字句，而且比較整齊，詩歌讀來有種民歌的感覺。

如《美目》中，后面的詩句“看見自我 眉毛失火/畫眉唱歌 幸災樂禍”，與前面的自由體式形成差異，且語言隨意，非常口語化，注意押韻，與民歌相似。在《林間雨景》中最后幾句依然是整齊的四字句，“羊兒站著 看水滔滔/臥著回憶 青草反芻”。《誕生》中中間有四句整齊的詩句，“馬燈湊近，獵戶前來/羊水破了，小星離開”，簡單的幾句卻描寫了生命誕生的關鍵過程，雖輕描淡寫卻蘊含著生命降臨的艱難與驚喜，而后面的自由體詩句承接并深化了情感。應該說，古馬在詩句中有意或無意的運用整齊的四字句，使詩句本身顯得生動活潑，既有民歌情感表達上的直接樸素，更有現代詩歌的豐厚意蘊。

除了句式上的借用外，在表達方式上有些詩句采用了民歌式的回環往復，讀來情感蕩漾。在《古渡落日》中，“篝火如鞋，柳絲提著魚兒/篝火如歌，唱著去會情人/篝火如我，腮邊涂滿胭脂/篝火如滅，滅了生死你我”，四個整齊的比喻句，采取了民歌式的循環，讀來此起彼伏，情感熱烈，內涵非常豐富。還有一首《月如鉤》，開篇即“月如鉤/解紐扣”，簡潔的兩句將詩篇轉入夜晚情人間的相約，隨即詩人將情人間的復雜情感用自由體詩的形式展現出來，而中間夾雜的“月如鉤/是離愁”、“月如鉤/有想頭”、“月如鉤/水東流”的民歌式的反復吟唱，合轍押韻，使詩歌的情感直達人的內心，感受著愛情的珍貴，而這幾句也頗有古典詩詞的意境。

語言的樸實，形式上的民歌化，都使古馬的詩歌有著與西部土地融為一體的簡單、自然，不僅如此，古馬也較多地運用了民歌經常采用的一些藝術手法，使其詩歌的民歌味更加濃厚。

三、藝術手法上的運用

對于民間歌謠來說，為了便于抒情，經常采取比或興的藝術手法。古馬的詩歌也比較多地采取了這種手法。

興體構思，是古馬的詩歌中常見的，所謂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物也”，而古馬在詩歌中的“他物”，往往借助于民間歌謠的形式或韻味，所以整體上詩歌也就有了民歌的味道。

如《西涼短歌》中的幾句，“柳條兒青青 野艾長成/柳條兒軟軟 思念綿綿/柳條兒柔柔 愛是難受/柳條兒如鐵 情不該絕”，用柳條兒的柔韌特征來描寫愛情，讀來直白、大膽，內蘊著“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熱烈、赤誠與堅決。《西寧組歌》中，“海螺里養著西海/昆侖深藏著玉/趕著一群羯羊/我到底往哪兒去”，則借助于興的手法寫出了自己的迷茫、惶惑與不安，且語言通俗，前后押韻，讀來仿似民歌。在《格爾木第一至五行詩》中，“云雀舌尖的冰/阿姐腰里的美”，以云雀來寫阿姐的美，且語言口語化，幾乎與民歌無異。

而在《巴丹吉林：酒杯或銀子的燭臺》中，有些詩句貌似現代詩歌的形式，實則民歌的神韻。“狐貍的半個身子鉆進一只瓜里的時候/獾豬在干什么呢/我在烏蘭的氈房外面咳嗽了兩聲的時候/月亮打著手電/又跟我在沙窩里瞎轉什么呢”，仿似不相干的事物集中在一起，也可將其看作以狐貍和獾豬起興來寫“我”，語氣非常隨意自然，與民歌的即興特點極為相似。

在古馬的詩歌中，這種興體構思的方式比較多，有的與民歌相像，有的則變換了形式但讀起來有種民歌的味道，正因為如此，古馬的詩歌民歌味濃厚。除了借助于興體構思，有一些詩歌還采用了比喻的方式，喻體一般為生活常見的東西，這樣使所喻之物更加形象、鮮明，強化了抒情。

如《西涼短歌》中，“鴟梟如刀/風如割/割一縷韭菜惹出禍/韭葉寬的路咋走哩/韭葉細的腰沒攬過”，前面三句用明喻的手法描寫了當地環境的惡劣及生物的兇猛，而在一般的比喻中，喻體多為名詞，在這里“割”作為動詞卻用作了喻體，給人一種風割人的強烈感受，凸顯了極強的動感。而后面兩句則描寫了一個四處流浪但心如火的浪子形象，它用韭葉來作比，用民歌式的語言與旋律唱出了浪子的心聲。《雪水歌》中的“風兒吹手兒搖/祁連山下的女子/臉似胭脂腰似草”，以胭脂和草來比喻女子，這種比喻非常普通，只是與前面的“風兒吹手兒搖”相承，倒具有別樣的動態的美感，且讀來自然貼切，與民歌無異。

整體上，古馬的詩歌古樸、率真，語言的別致、鮮活與情感的直白、誠摯，都與民歌的神韻相通，“讀他的詩，能讓我們想起國風、信天游、爬山歌、花兒，以及西藏民歌的意味，但又是地道的新詩”[3]。古馬用自己靈動的筆描繪出了西部的神奇、蒼涼與特有的文化氣息，他的詩就像當地的民歌一樣，自然樸實，卻融入了一個素面朝天的靈魂，與西部的生命一起躍動著。

注：該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當代西部思潮研究”（07CZW033）

【參考文獻】

[1]仲密.歌謠[N].晨報副鐫，1922-04-13.

[2]古馬.創作自述：用詩歌捍衛生命[J].詩刊，2000，（1）.

[3]韓作榮.古馬的詩（序）[A].孤獨的探求者[M].蘭州：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3.

（作者簡介：張春歌，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講師，文學碩士；張玉玲，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人文社科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