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個體與群體的平衡:試論早期嚴復的自由主義思想

摘 要：作為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嚴復通過譯介西方學術著作向國人介紹西方先進思想。他深得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精髓，尋求在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平衡。嚴復的思想對其后的整個自由主義者群體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關鍵詞：個體與群體；嚴復；自由主義

[中圖分類號]：B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4-0373-02

在傳統的近代史寫作的話語中，嚴復被定義為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但是一些西方漢學家卻將他定義為“中國自由主義的先驅”，如本杰明·史華慈在《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中通過解析嚴復的譯著，使我們認識到嚴復在救亡圖存、尋求國家和民族富強的同時，也渴望人民獲得真正的自由和民主權利?？梢哉f，嚴復的自由主義思想正是體現在他尋求富國強兵的治道中，他希望一種個體自由與集體自由相互平衡的自由民主模式。

嚴復（1854.1.8—1921.10.27）原名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復，字幾道，漢族，福建侯官人，是清末很有影響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翻譯家和教育家，是中國近代史上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之一。嚴復翻譯了《天演論》、《原富》、《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社會通詮》、《穆勒名學》、《名學淺說》、《法意》、《美術通詮》等西洋學術名著，成為近代中國開啟民智的一代宗師。嚴復坎坷的、傳奇的人生經歷決定了他獨特的自由主義思想的產生。他早年接受中國傳統式的教育，并在“仕而優則學”的理念指引下渴望在科舉考試中金榜題名。但是，一切隨著他父親的去世而發生了重大改變，他不得不進入當時被人鄙夷的西方新式學堂——福州船政學堂，學習英文及近代自然科學知識。1877年，嚴復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他被公派至英國留學，從此走上了和普通中國人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在英國留學期間，他被英國自由、民主的氛圍所深深吸引，涉獵了大量資產階級政治學術理論，并且尤為贊賞達爾文的進化論觀點。正是這一時期的學習，奠定了嚴復終生為之奮斗的理想。

縱觀嚴復翻譯的一些西方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著作以及他發表的一些闡述他思想的文章內，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嚴復的核心思想似乎存在一個嚴重的悖論，他推崇的終極目標究竟是個體自由還是集體自由，本文力圖從當時的時代背景等角度闡述嚴復是如何處理這一對相互矛盾的范疇，并尋求嚴復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的圖景。

一、西方自由主義的歷史和基本理念

首先，我們要分析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核心理念和原則。自由主義思想既是一種思潮，也是一種社會制度和社會運動，目前它已成為西方社會主導的意識形態。自由主義思潮在西方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古希臘城邦制度中公民大量參與到社會事務，閃耀著直接民主制的光芒?？枴げㄆ赵凇堕_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將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視為自由主義（開放社會）的最早淵源【1】；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提到的伯里克利“葬禮上的演說詞”，體現了希臘城邦制度的自由、民主、平等、法治、正義等諸多特征。【2】可以說，古希臘提出了西方政治社會所面臨的所有問題，并作出了自己的回答。羅馬帝國時期雖然無法實施直接民主，但是羅馬法律制度的建立為西方憲政制度、自然權利等觀念的確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此外，羅馬的自然法觀念包含著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與平等的理想，國家的存在就是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在中世紀時期，雖然社會整體上處于黑暗時期，但是基督教會的普遍主義理念、封建制度的契約化觀念對西方自由主義發展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經歷了古代和中世紀社會的發展，自由主義理念伴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炮火逐漸成長為社會的主流思想，從洛克的自然權利理論、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的分權理論，到功利主義理論在英國的盛行，自由主義進入了它的全盛時期。從理念的角度，隨著邊沁、密爾的全面系統的闡述，自由主義理論發展到近乎完善的地步；從政治實踐的角度，自由主義政黨掌握了各國的政權，推行自由主義推崇的理念。雖然一戰爆發使自由主義進入一個衰落期，但是二戰之后隨著哈耶克“自發秩序理論”的提出，自由主義在吸收了保守主義、社群主義等理論之后實現了復興。福山在歷史的終結中說“全人類都朝著自由主義的方向進化”【3】，雖然他的結論有過分簡單化之嫌，但是也代表了自由主義理論在當今西方社會的發展態勢。

在簡要闡述了自由主義發展歷史之后，我再簡要分析一下自由主義的核心原則。雖然自由主義的流派眾多，但是他們對某些核心理念的認同還是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一是自由理性主義原則，將自由作為追求的最高目標，當自由與平等、民主等范疇發生沖突時，平等、民主等范疇必須服從自由的要求，同時必須以理性的方式追求個人自由，反對盲從和非邏輯思維。二是個人主義原則，這一原則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所有價值觀都是以個人為中心；個人是目的本身，具有最高的價值，社會只是個人目的的手段；在某種意義上說，所有的人在道德上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能被當做他人福利的手段?！?】個人主義的價值體現在本體論和方法論上，但是與自私自利存在很大的區別，個人在追求自由時依然需要顧及他人的利益，承擔相應的責任。三是寬容原則，這主要體現在道德多元主義。在自由主義者眼中，沒有絕對的道德評判標準，指出只存在為數很少的普適價值，而在其他領域寬容各種道德評判標準，對基本的道德爭議采取中立態度?！?】

二、嚴復心目中的自由觀

前面花了大量的篇幅闡述了自由主義的發展歷史和主要原則，面對這么紛繁復雜的自由主義理論，嚴復究竟應該向當時的國人介紹那方面的思想呢？當時的中國，在經歷和西方列強的較量之后，尤其是中日甲午戰爭慘敗之后，國人的危機意識空前得到增強，一部分高層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的文化的合法性產生了懷疑，嚴復正是其中重要的代表。在康有為還在為“將西方文化納入中國傳統文化而重新闡釋儒家經典”不懈努力時，嚴復敏銳地觀察到中國文化相比西方文化的巨大劣勢。通過斯賓塞、赫胥黎的理論，他接受了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天下理之最明而勢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國不變法則必亡是已?！薄?】為此，他提出了他認為的當時中國富強的方法，即“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對策，并認為這是解決中國積弱的唯一的治本的方法。同時，嚴復也推崇自由的重要的價值，并對中國的專制政治進行了尖銳的抨擊。在討論政府權限問題時，嚴復重申了個體自由的神圣不可侵犯，他認為“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薄?】嚴復在提出上述的富強國家的發放和將個人自由置于很高的地位時，就產生了如下一個問題：如果個人自由與國家自由發生沖突時，究竟是以個人為本體，還是以社會、國家為本體？

嚴復從斯賓塞、穆勒等人的思想中接受了個體自由的觀念，但他在解釋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學說時，卻對斯賓塞的個人主義觀念進行了曲解，認為追求個人幸福不是一個社會的終極目標，社會運行必須服從于一個更高的目標，即國家社會發展的目標。筆者認為，嚴復思想的終極目標還是個人自由和集體自由的均衡，只是囿于當時中國的政治社會狀況，才把國家、群體自由提到了很高的位置。在嚴復心目中，個體自由與群體自由存在著一種辯證關系，即個體自由是實現群體自由的途徑，群體自由是個人自由的有效保障。嚴復指出“是以西洋觀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斷民種之高下，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憂，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也。”【8】民力、民智、民德的提高，必須在一個個體自由能夠充分得到保證的環境中才能實現，由個體自由生發出整個國家、民族的自由。而一個國家的個體自由的實現程度同國家當時的實力狀況有著密切的關系，“政治寬嚴，自由多少，其等級可以國之險易，內患外憂之緩急為分?！薄?】個體自由依附于國家自由，當國家自由受到威脅時，個體自由也是名存實亡。因此，嚴復認為當國家自由受到威脅時，有必要對個體自由進行限制。嚴復的上述觀點今天看來也極具睿智，他看到了自由這一概念不是一個抽象的而是一個歷史的范疇，它伴隨著歷史的變化而發生變化。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面對西方的自由主義理論，嚴復并不是不加批判地加以吸收。過分強調個體自由或集體自由都會帶來毀滅性的后果，他追求的是個體自由與集體自由的平衡，在兩者的辯證關系中實現中國的富強、廣大人民群眾的幸福。

三、嚴復自由觀對后世的影響

嚴復提倡西學，反對洋務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曾多次將中學與西學作比較：“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言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其于為學也，中國夸多識，而西人恃人力。中國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正是通過對西方政治、經濟、社會制度背后隱藏的自由主義理念有著深刻認識，使他認為有必要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一次徹底的變革，由此提出“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和”的方針。相比于洋務派學習西方的器物、維新派學習西方的制度，嚴復的思想走在了當時的最前列，他已經認識到有必要對中國人骨子里深處的東西進行變革。雖然從表面上看，嚴復提出的主張沒有革命派那樣激進，只是希望通過改良的方式對社會進行變革，但是這確是治本的方法，不但能使中國實現富強，更能使中國“保持富強”。

可以說，嚴復的思想對其后的整個自由主義者群體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陳獨秀、胡適等發動的新文化運動，正是完成了嚴復未能完成的使命，對傳統思想形成了巨大的沖擊，由此使德先生、賽先生的口號響徹中華大地?？v觀中國自由主義的發展歷史，有一個特征十分明顯：那就是他們都主張通過和平的、改良的方式推動社會發展，這或許也是受了嚴復進化論思想的影響。和西方的自由主義者一樣，中國的自由主義學人也反對暴力的、革命的方式推動歷史發展，這或許是中國自由主義者最后走向沉寂的主要原因。因為西方自由主義在推翻傳統專制主義時也使用了暴力革命的方式，如果只強調社會的量變而忽視質變，到了一定的發展程度時必然會遇到巨大的阻礙，而消除阻礙的最好辦法就是暴力革命，只可惜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只看到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建立后的方式，而沒有看到建立這樣一種制度所采用的方式。

最后，嚴復的自由主義悖論的處境也體現在其后的自由主義者身上。個體自由還是集體自由始終是中國自由主義者必須面對的問題，只是在不同的時期強調兩者的程度不同。在民族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時，自由主義者就強調集體自由，主張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可以犧牲個人的自由，如抗日戰爭時期，自由主義者就放下對國民黨政府的成見，主張一致對外；而當民族危機緩解、國內矛盾突出時，自由主義者就強調個體自由，如解放戰爭時期，自由主義者極度不滿國民黨腐敗、專制、蠻橫的統治，但他們對共產主義也存在偏見，他們以民主黨派或個人的方式提出“第三條道路”，極力主張政府保障個人自由，維護個人的基本權利。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自由主義思想也漸漸歸于沉寂，但是其中的某些內核還是被繼承了下來，成為一筆寶貴的歷史財富。

作為自由民主思想在中國的啟蒙者，嚴復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占有顯赫地位。從要求對個人尊嚴的尊重到強調實行經濟、政治自由，嚴復實際上是以一種穩健的方式消除社會中的不合理因素，使人民脫離專制社會的枷鎖，實現最基本的自由。在民力、民智、民德提高的同時、在個人自由實現的同時，使中國社會邁入正常的發展軌道。這一思想不僅對當時中國有極強的針對性，也有一定現時的啟示意義，成為我們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參考資料。

注釋：

【1】李強著，《自由主義》，吉林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30頁。

【2】李強著，《自由主義》，吉林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31-32頁。

【3】李強著，《自由主義》，吉林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2頁。

【4】顧肅著，《自由主義基本理念》，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20頁。

【5】顧肅著，《自由主義基本理念》，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35-38頁。

【6】胡偉希、高瑞泉、張利民著，《十字街頭與塔——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8頁。

【7】胡偉希、高瑞泉、張利民著，《十字街頭與塔——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5頁。

【8】胡偉希、高瑞泉、張利民著，《十字街頭與塔——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2-103頁。

【9】胡偉希、高瑞泉、張利民著，《十字街頭與塔——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頁。

參考文獻：

[1]李強著，《自由主義》，吉林出版集團，2007年版。

[2]顧肅著，《自由主義基本理念》，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

[3]胡偉希、高瑞泉、張利民著，《十字街頭與塔——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4]史華慈著，騰復等譯，《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職工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5]王建龍著，《長治久安：理念、制度及其推進——嚴復政治哲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