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看上海民生

在美國，每當思念親人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會立刻浮現記憶猶新的上海，特別是上海人的家庭生活。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家是一個人避風的港灣，它使人有安全感，它是重新揚帆遠航的地方。常聽老人語重心長地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從而有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的千古絕唱。

夢境相背大上海

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發覺自己真正的落伍了。以前熟悉的馬路、弄堂被拆得一干二凈，造起了像排門板似的高層樓房。小時候考試專門吃2分的阿三頭，遞過來的名片上也帶個什么“長”，伊過去拖鼻涕、打彈子，現在是躊躇滿志的民營老板。以前喜歡的平民食物，被包裝得面目全非，價鈿幾個筋斗翻上去，味道呢，遠不如過去。

剛去美國用人民幣估算生活指數，現在立勒上海用美金來換算商店里的天價商品，付銅鈿銀子的辰光，心里滿是被宰的感覺，貴是一回事，離譜又是一回事。儂立勒朋友面前不敢隨便開口，一開口就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弄得人家斜白了眼睛看儂，問儂生活在哪個世紀？

儂不敢上親戚家去，人家講的都是誰、誰、誰，買了幾套房子，動輒就是幾百萬的數目，輕松得好像到小菜場買兩斤咸黃魚；儂不由得想起在美國這些年真是白活了，到現在還立勒辛辛苦苦地還房貸。儂走進路邊小店，生煎饅頭端上來，顯得過分地白白胖胖，不由疑惑地猜：店家是否放了地溝油、洗衣粉，一雙筷子就下不去了。

儂也不敢赴宴，門口一溜八個禮儀小姐，旗袍襟開到大腿根。飯店里不是當令，也有鱔魚、大閘蟹……避孕藥喂大的。上海人吃飯歡喜摜派頭，滿桌菜肴，稍動筷子就被撤下去。儂甚至不敢說是美國回來的，人家滿臉關懷地問儂：在金融風暴中，日子是否過得下去，就差一點問儂：回來的機票，是否用救濟金買的？真是買塊豆腐撞撞煞的心情都有。

要做個現代上海人不容易，銀子身家、上海戶口、甩派頭，花腔掏漿糊，本事缺一不可。千萬不要以為儂出生在上海，就算上海人！疊個城市日新月異，做一個上海人的標準，也與日俱進。像儂這種幾年回來一趟的老兄，首先路就不認得。人家請儂吃飯，這個廣場、那個大樓，報上來就夠儂頭暈一陣子了。好不容易摸到那里，人家已經吃得差不多，服務員在上酒釀圓子。

如果人家再熱情些，請儂到“屋里廂”去白相相，那更是艱巨任務一樁，馬路的名字從來沒聽說過，查了地圖、打了電話、下了地鐵、乘出租車兜了半天，最后崇明司機阿哥，拿儂甩勒小區門口，看看手里的地址—B區南門東6幢7弄5號28樓A座4室，繞口令似的。幾十幢房子都設計得一模一樣，跟阿里巴巴在門口畫圓圈，有異曲同工之妙。

沒有辦法，硬之頭皮到門衛處詢問，大蓋帽、綠制服保安，叫儂想起以前的戶籍警叔叔，莫名其妙地膽怯了幾分。保安看到儂縮頭縮腦的樣子，一口官腔就上來了：“找哪個？嗯！”如果儂被他一嚇，唯唯諾諾答不上來、一緊張，大蓋帽就警惕起來，走出崗亭來，手背在身后，不知捏了什么防暴武器。還好急中生智，掏出通訊簿，一個電話打上去，才得以放行，乘電梯上樓后，敲開房門第一樁事體，問主人借廁所，憋不牢哉。

上海人房子情結

房子是上海人最大的硬件，樓高二十八層，據說夏天蚊子都飛不上去。踏進門先換拖鞋，拖鞋的造型是兔寶寶、唐老鴨，出口轉內銷，可愛極了，老頭子、老太太穿了可以上大世界唱滑稽的那種。主人先請你看客廳窗外的風景，望出去灰蒙蒙的天空，幾十幢一模一樣排門板似的大樓，對面人家的太陽房里，晾的長襪、短褲，歷歷在目；遠看高架橋上，汽車像螞蟻似地爬來爬去，極目之處（近視眼免談）隱隱約約，算是有一點市中心的影子，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出于禮貌，儂言不由衷地贊美幾句。

主人一高興，領儂到各個房間參觀一下，不收門票。先是介紹這套房子是伊去年化多少銅鈿買進來的，現在又漲了多少鈔票；再介紹地板是巴西進口的硬木；廚房是全套日本進口的炊具；汰浴間里噓噓用的缽頭，是美國進口的；頭上吊燈是捷克水晶的；紅木家具是意大利原裝的；擺得滿滿堂堂一房間，炒什錦似的，充分體現了跟世界接軌精神。如果主人跟儂再熱絡些，會湊勒耳邊講：這樣的房子，伊還有好幾套，全部是在普陀、七寶、松江等上只角地區，其中一套是為伊三歲的兒子準備的，問伊還有幾套呢？伊只是嘿嘿一笑，給儂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

羅蘭·巴特說過：一只籠子在等一只鳥。上海人深得其中精髓；籠子得準備好幾只，空著沒問題，時機一到，自會有金絲鳥飛進來。上海人一向對房子情有獨鐘，以前時常看到鮮花插在牛糞上，往往是牛糞擁有亭子間，幾個平方米的結婚面積，使得鮮花心甘情愿地托付終身；看到住勒迭迭鋪床架、小屋空間里的兄弟姊妹們，為了一間遺產房，打得頭破血流；看到大齡青年，整夜在黃浦江邊蕩馬路，只是因為嘸沒去處。

歷史的教訓值得吸取，像挨過餓的老鼠，下意識地儲存食物。上海人家里，只有一套房子，心里是不會安定的。現在，上海常住人口2300萬，每家手里捏牢二三套房子，結果市中心像一鍋粥溢出來了，只好往郊外發展，莘莊、閔行、昆山也人滿為患，像松江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頭，房子也賣到一萬七八千一平方，農民伯伯的嘴巴笑得歪掉了，鈔票從天上飄飄揚揚落下來，叫伊哪能再肯去種莊稼。

聽著，買不起市區房子的人，此地銀行、錢莊、百貨、雜用、菜場、餐館、小吃、酒莊、旅店、影院、網吧、汰浴、修腳、按摩、發廊、敲背應有盡有，再一次插隊落戶來吧，就是做“阿鄉”，也要做個“有房子的阿鄉”。

上海流行軟硬件

上海人一直流行“幾大件”，房子當然是首當其沖。大家別苗頭的大件是車子，上海路窄、車多，上下班時高架橋上堵車兩三個鐘頭，小意思。好在地鐵四通八達，出租車像過江之鯽。私家車，說句老實話：聾子的耳朵，招搖的成分大于實用。不過房子都買下來了，地庫劃給儂車位卻空著，自己看看都不好意思。牙關一咬，買！還不能買太差，否則人家當儂是跑單幫的。

查了無數次計算機，逛了無數次4S 店，老婆、老公吵了無數次相罵，結果買下一部高麗棒子車，都說“性價比”不錯。車位上終于有部汽車停著了，半夜里醒過來，還要跑到車庫去看看，聽聽車子里的音響；車身隔天打打蠟，車廂香水要噴足。上海這地方，養部汽車不比養個小囡便宜，至少比養個二奶要貴不少，牌照費、保險費、養路費、修車費、停車費、汽油費，用來上下班是勿格算的，唯一的用處：半夜之后，開到高架橋上看風景。

房子、車子，算是上海人的硬件。軟件就說不清了，這地方一天一變的花頭經，像儂這種國外回來的老兄是拎不清的。比方說；老婆算硬件還是軟件？情人呢？記牢一點，登記在名下，不能替換的算硬件，隨時可以搭配的算軟件。所以，有人請儂赴宴，跑進飯店看見主人身邊的女士，千萬不要亂叫某夫人、某太太，場面尷尬不說，還被人認為“洋盤”有份。

現在，上海人的正牌娘子，很少帶上臺面，或許是面孔上零件裝配沒有到位，或許是新式夫婦各管各白相。聚會、出游、吃飯、KTV、麻將、購物、逛街、看電影、喝咖啡，紅男綠女、假鳳虛凰，年輕漂亮、風流摩登、身材一流，人人手上鉆戒真假難辨，人人拎只LV，人人手上一支摩爾煙，稱呼隨便儂揀：朋友、知己、同事、秘書、代理、助手、家教、相好、膩友、小蜜、紅粉、達令……不一而足。上海人的這套軟件，儂盡可以充分發揮儂的想象力，但是勿要憨頭憨腦問人家女士要名片，否則下趟沒人請儂吃飯。

歷史將有何評說

世博會在上海舉辦，喔喲，大事體啊！上海人開口閉口就是SB，興奮得覺也困勿著。政府帶頭，幾千個億花下去，眼睛眨都不眨，拓寬道路、大興土木，半老徐娘頭上插滿花似的。賣力是賣力的，常常要露出點破綻來；人民廣場附近，啥辰光造了一批一層樓的仿古房屋？現在鄉下“樓倒倒”式的房子，都賣到二三萬一平方，市中心更是寸土寸金了。

真是好奇心害煞死花貓，叫出租車阿哥停下來看個明白，走近才發現：仿古建筑是畫在三夾板上的，不過畫得真是精細，描金門楣、雕花窗臺、青石臺階、琉璃飛檐、威武石獅、喜慶宮燈，中國文化掩蓋了背后凌亂狼藉的拆遷工地。上海啊上海，世博不就是一個展覽嘛，值得迭樣子“花崗巖冒充金剛鉆”？坊間說得更為離奇，世博會期間，凡是到商店買菜刀，一律實行身份證實名制；買老鼠藥，也在管制之列，好像巴格達也嘸沒尬緊張。迭種天方夜譚，也只有小兒科的上海人做得出來。

不要以為迭個是政府行為，上海人現在的心態，像爆炒米花似地，膨脹得不得了，不止一個人跟我講過：外國有啥噱頭？趕快回來吧！回來做啥？回來白相啊！現在上海日子好過啊！也許吧，上海現在就是放大幾千倍的黃金榮大世界，戲法人人會變，吃喝白相樣樣俱全：儂可以吃到地溝油燒出來的鮑翅全席，儂也可以喝到三聚氰胺三鹿奶粉、工業酒精勾兌茅臺名酒；儂有錢可以白相樓花股票，儂沒錢可以白相手機黃段子；儂是大款可以白相明星，儂是小赤佬可以白相發廊女。當了官的，可以白相老百姓；不幸當了平頭老百姓，至少可以白相自己。

阿拉這些洋盤呢，生不逢時，還是做個業余上海人，偶爾來白相相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