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飽受爭議的明星工程

從最早提出三峽工程設想，到三峽大壩全面建成，歷經了漫長的88年。而關于三峽工程利弊的討論已經持續了近百年。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值得人們深思

1956年6月，毛主席在湖北省委書記王任重的陪同下兩度暢游長江，之后寫下了著名的《水調歌頭·游泳》。其中的一句“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不僅用毛主席慣有的豪邁氣概與浪漫情懷勾勒出三峽工程的宏偉藍圖，而且昭示了國人千百年來的夢想——將長江攔腰截斷以絕下游水患。

長江是亞洲第一大河，流經180萬平方公里，水蘊含量占全國的40％。它不僅給長江流域帶來了富饒，也給沿江居民帶來災難。遠的不說，近現代以來，1931年、1935年、1949年、1954年以及1998年，長江都發生了全流域性的大洪水，人員傷亡慘重。對長江的治理問題，牽動著無數仁人志士的心。長江三峽工程于2009年完成初步設計建設任務，作為世界上最宏偉的水利水電工程之一，也是中國爭議時間最長、質疑聲最激烈的水利水電樞紐工程。關于三峽工程的是是非非、風風雨雨，到今天也沒有停息。百年夢圓

從最早提出三峽工程設想，到三峽大壩全面建成，歷經了漫長的88年。在這企盼、爭議、質疑、等待相互交織的歲月里，三峽工程載浮載沉，幾起幾落。

在三峽建造大壩的設想最早可追溯至中國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后，孫中山先生著手制定《建國方略》。在其“實業計劃”部分中，提出了建設長江水力發電工程的設想：“改良此上游一段，當以水閘堰其水，使舟得以逆流而行，而又可資其水力?！?/p>

1932年，國民政府組織人員進行規劃和設想，提出了《揚子江上游水力發電勘測報告》。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與美國墾務局簽約，準備利用美國資金建設水電站，1944年，曾主持設計過當時世界最大水利工程——美國田納西水電站設計工作的美國專家薩凡奇對中國長江三峽地區進行了實地考察，撰寫了《揚子江三峽計劃初步報告》。他在報告的附信中說：“三峽計劃之初步報告，是我從事工程40年之一大快事。能參與研究此項空前偉大的工程，至為欣幸?！?945年，中國政府原則同意薩凡奇的三峽計劃。但內戰爆發后，國內經濟形勢日趨惡劣，美國人因中國時局不穩，擔心無法收回投資，三峽水電站計劃胎死腹中。但薩凡奇對三峽依舊念念不忘。1963年，84歲的薩凡奇在接見一位中國專家時說起三峽：“中國大壩是一定會建成的。你們中國有許多聰明人，不會把巨大的財富長期擱著不用。只是對于我，已是一個失落了的美好而痛苦的夢境了?！?/p>

1949年，長江流域遭遇洪水，荊江大堤險象環生。長江兩岸年復一年的人水之斗，令共和國每一位領導人寢食難安。1950年初，國務院長江水利委員會在武漢成立。1953年2月，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向毛主席匯報工作，稱計劃逐步在長江上游干流和主要支流修建一批梯級水庫，以解決中下游的洪水災害。在聽取了匯報后，毛澤東主席指著《長江流域水利資源綜合利用規劃草圖》說：“費了那么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庫，還達不到控制洪水的目的，為什么不集中在三峽卡住它呢?”

1958年2月，周恩來總理率團就三峽工程問題進行實地考察，得出結論“三峽必須搞，也能夠搞”。同年4月，三峽科研領導小組成立。6月，三峽工程第一次科研會議在武漢召開。從此，三峽工程進入勘測設計和方案論證的階段。

然而，到了上世紀60年代，由于中共與蘇聯交惡，存在開戰的風險，因此毛澤東明確否定上馬三峽工程，但是，對三峽大壩的勘察也一直沒斷。

1970年12月24日，周恩來總理建議修建宜昌葛洲壩工程作為三峽工程的實驗工程，以便鍛煉隊伍，積累經驗。1988年12月葛洲壩工程全部建成，為后來的三峽工程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驗。

“文化大革命”過去后，中央從國家的四個現代化建設需要興建一批骨干工程的角度著眼，又將三峽工程提上議事日程。1982年11月24日，鄧小平在聽取國家計委關于修建三峽工程以緩解電力緊張局面的匯報時表示：贊成低壩方案，希望看準了就下決心，不要動搖。兩年后，鄧小平聽取了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三峽工程籌備領導小組組長的李鵬對三峽工程的匯報，改變了最初的想法：“低壩方案不好，中壩方案是好方案，從現在即可著手籌備。中壩可以多發電，萬噸船隊可以開到重慶。”這一天是1985年1月19日。李鵬在《眾志繪宏圖——三峽日記》中表示，這一天決定了三峽工程命運，“這是一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

1992年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以1767票贊成，177票反對，表決通過關于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從此，歷時半個多世紀的三峽工程論證和審查工作終于畫上了句號，轉入正式實施階段。

1994年12月14日，國務院總理李鵬在宜昌三斗坪向全世界宣布三峽工程正式開工。2006年5月20日下午2點，三峽大壩最后一倉混凝土澆筑完畢，全長2309米、設計高程185米的長江三峽大壩全線建成。“高峽出平湖”的夢想，終于變成了現實。

爭議不斷

任何一項規模巨大的工程，因為影響深遠，必然帶來持久的關注甚至爭議。三峽工程也是如此。關于三峽工程利弊的討論已經持續了近百年。

上世紀50年代，針對三峽工程，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主張“先修三峽，后開發支流”，理由是三峽水利樞紐具有防洪、發電、航運等綜合效益；另一種觀點認為三峽工程規模過于巨大，當時國力難以承受，應“先開發支流、后修三峽”。當時的爭論非常激烈。爭論的雙方主要有力主上馬、號稱“長江王”的林一山，時任燃料工業部部長助理兼水電建設總局局長、反對匆忙上馬的李銳。最后反對意見占了上風，三峽工程沒有上馬。

1958年1月，專門研究三峽問題的會議由毛澤東主持，在南寧召開。毛主席讓參加會議的林一山和李銳各自寫明自己的觀點。林一山揚揚灑灑2萬多字成文，題為《關于長江流域規劃的初步意見》。李銳的文章8000字，題為《大力發展水電以保證電力工業十五年趕上英國和修建三峽水電站的問題》。林、李兩人的文章付印后，迅速發至與會者手中。會議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這次會議并來做出最終的決定。但李銳的文章讓主席很是贊賞。散會前，毛澤東指著李銳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意思清楚，內容具體，論點服人，你當我的秘書吧，我需要這樣的秀才?！崩钿J忙道，水電業務忙得很，當不了秘書。但毛澤東不容他推辭，說：是兼職秘書。李銳的命運由此改變——這是后話了。 這次會議后，三峽工程放慢了腳步。但爭議的背后，針對爭議涉及問題所做研究的一系列工作并沒有停止。

改革開放后，三峽工程再次提上議事日程。1986年6月，國務院重新組織了三峽工程的論證工作。這場著名的論證歷時兩年八個月，分14個專題，共412位中國著名專家、學者參加。大多數專家認為，建設三峽工程技術上是可行的，經濟上是合理的。

不過，同這場論證一同栽入史冊的，還有拒絕在論證報告中簽字的9名專家。因移民問題是三峽工程的重中之重，目前尚無系統的經驗，一專家拒絕簽字；因考慮生態系統非常脆弱，兩名專家拒絕簽字；因考慮在當時國力情形下，能否承擔三峽工程，一專家拒絕簽字；兩名專家因工作關系或健康原因未能參加論證專家會，亦沒有簽字；還有三名專家認為三峽工程不宜早上，拒絕簽字。

9名專家之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不得不提。他就是黃萬里，清華大學水利教授，著名水利工程專家，民主人士黃炎培之子，以一己之力反對上馬三門峽工程成為清華大學三大右派之一，直至2001年離開人世，仍舊對于三峽工程念茲在茲，所留遺書，也與水利有關。

國務院三峽樞紐工程驗收專家組組長潘家錚曾表示，工程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如果都是同意贊美的聲音，那是很不好的一件事，你就不知道還有什么方面沒想到。三峽工程反對的聲音這么多，這也是能勝利執行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些反對者對三峽工程的貢獻最大。

科學對待

作為工程規模世界最大，防洪、發電等綜合效益國內最高的水利水電工程，三峽工程的爭論時間最久，爭論級別也很高。這不奇怪。英法海底隧道，早在拿破侖時代就提出來了，一直到1994才開通運營，建成了也不斷有反對的聲音。不過，運行一定時間后，大家認識更準確了，爭議就逐步減少了。相信三峽工程也是這樣。

三峽工程之所以吸引眼球，從某種程度上說，因為是匯集全國人民的力量建設起來的。1992年，國務院對全國電網用電征收每千瓦時3厘錢三峽工程建設基金，1994年開始，三峽基金調整為每千瓦時征收4厘錢，征收標準后來幾經調整，如湖北免征，一些三峽工程受益地區則提高到1分／千瓦時以上。這使得三峽工程和每個中國人的聯系相當緊密。

三峽浩大的移民工程，在世界水利史上也是亙古未有。1993年，為了建設三峽工程，100多萬移民告別故土，開始了大轉移，直至2005年才陸續遷完。其涉及面之廣，動遷規模之大，史上前所未有。它所引發的巨大社會變遷，不亞于三峽自然景觀的滄海桑田。

沒有三峽工程的長江中下游流域，一度水患頻發。1998年發生的特大洪水，死亡上千人，直接經濟損失上千億元。而今，三峽大壩保護了富饒的江漢平原，使長江下游1500萬人口和150萬公頃耕地免遭洪水威脅。同時，水患變成了水利。除了發揮防洪、航運、下游補水功能之外，三峽工程每年發電800多億千瓦時，相當于10個大亞灣核電站發電量的總和。若以三峽水電站替代燃煤電廠，每年可減少燃煤5000萬噸，少排放二氧化碳約1億噸，二氧化硫200萬噸，一氧化碳約1萬噸，以及大量的工業廢物。顯然，三峽在低碳環保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

作為長江干流的大水庫，三峽工程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近幾年來，認為三峽工程導致大旱、地震之說甚囂塵上，指責泥沙淤積、庫區污染、對下游生態環境不利影響等言論亦很激烈。

“興建三峽工程以及水壩水庫的主要目的是改善生態、保護環境。”三峽總公司原總經理、陸佑楣院士稱，“現在，生態平衡叫得很兇。似乎建一個水壩，就是破壞了生態平衡。事實上生態平衡是相對的，不平衡是絕對的。正因為不平衡，所以才能夠向平衡方向發展，這就是進化論。因此不要夸大修建水電站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本質上修建水庫水電站是協調人與水的關系，是改善生態保護環境的工程?！?/p>

當然，由于地形地質條件復雜，三峽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滑坡、崩塌等地質災害頻發的地區。而20年前討論興建三峽工程時，對生態環境的關注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三峽工程的設計單位——長江水利委員會在上世紀50年代研究三峽時，就提出三峽工程將會對生態環境產生不利影響，比如水庫對庫岸穩定、滑坡等地質災害的影響，水庫移民、淹沒損失、泥沙、生物影響等。1991年，中國科學院環境評價部和長江水資源保護局共同完成了三峽工程水利樞紐環境影響報告書，對三峽工程可能引起的環境問題提出詳細的論述以及措施，以期盡量降低不利影響。1992年4月3日，全國人大七屆五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新建長江三峽工程決議”中就明確地指出了對已發現的問題要繼續研究、妥善解決。 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是無止境的。三峽工程本質上是一個對大自然認識的問題。但對大自然的認識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今后，三峽工程可能會出現一些當前還認識不到的問題，在運行過程中應該長期進行監測和優化。陸佑楣表示，三峽工程不是一個一步到位就能夠認識透的問題。人類只有在不斷實踐中，才能更好地認識客觀自然規律，從而為人類改造自然的活動帶來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