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心與形 陶淵明 歸去來兮辭教學分析
[文獻編碼]doi:10.3969/j.issn.0450-9889(B).2011.08.023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辭賦的代表作,被歐陽修稱為東晉唯一一篇值得稱道的文章,在《晉書·陶淵明傳》中,此篇也是陶淵明唯一被全文摘錄之作。這說明無論是文人還是史家都認定此文是陶淵明的代表作。目前,《歸去來兮辭》不僅是高校中文專業古代文學課堂中的一篇精讀課文,而且被收人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第二冊第五單元中,是中學語文課堂中一篇重要的文言文課文。如何解讀這篇作品,吸取其思想與藝術精華,也由此成為每一位高校古代文學教師和高中語文教師必須面對的問題。在此,筆者僅就教學實踐所及,略陳管見。
根據孟子解讀古代作家作品的“知人論世”說,我們在解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之前首先要弄清楚兩個問題:一是要了解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二是要了解作家的生平與思想。然后才能展開對《歸去來兮辭》文本的詳細解讀。以下筆者就從這幾個方面予以詳細闡述:
第一,了解陶淵明生活的時代背景及其生平與主要思想
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時代社會的主要特點,是偏安政局與門閥政治。東晉政權僻處江左,與盤踞北方中原地區的諸少數民族政權彼此互有攻伐而難于取勝,形成長期對峙局面。偏安政局,形成了東晉上層階級茍且偷安的心理。玄風流行,釋、道兩教并行于世,更使得東晉上層階級政治上缺乏積極進取的精神,在渡江之初對西晉敗亡所懷有的“黍離之痛”不久即化為一種淡淡的惆悵,立志于收復國土者的呼聲成為異響。東晉又是門閥政治時代,其基本表現是皇帝大權旁落,權力掌握在若干門閥人物之手。東晉門閥士族擁有富足的物質享受條件,其中不少人還有較高的精神文化修養。他們平時過著悠閑、蕭散、舒適的莊園生活,鄙棄世俗情趣,形成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貴族傾向。陶淵明所生活的東晉后期,君主或昏憒,或短祚,強臣更見跋扈,國運日見衰微,敗亡之兆迭現。當此亂局,一部分人應時而起成為晉宋易代的政治投機者,一部分人則避世而隱。“隱”者中,大多數人欲借山水以寓玄理而投身于江南的明秀山水中,陶淵明則走向了淳樸的田園。唯有弄清陶淵明所處的時代特征,我們才能夠理解《歸去來兮辭》這篇作品“歸隱”之外深藏的人生悲慨。
《晉書》和《宋書》均列陶淵明于《隱逸傳》,說明在史學家看來,陶淵明是一位離世高蹈的隱者。陶淵明本人雖身處隱者行列,具有隱者清高孤傲、不茍同于世俗的共性,但因為出身與個人經歷的迥異,他又具有區別于其他隱者的鮮明個性。當時有并稱的“潯陽三隱”——陶淵明、周續之、劉遺民,陶淵明是其中出身最高貴、隱居決心最堅決的一個。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大司馬,在東晉的建立與政局穩定上均頗有建樹,《晉書》和《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很多他的遺聞逸事。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是東晉名士,曾任桓溫參軍。如此出身不能不影響到陶淵明的思想。陶淵明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借劉耽之口以“三司”標榜孟嘉,他本人的核心價值觀由此可見一斑。另外,受時代風氣熏陶以及自身能力與條件所限,陶淵明一生都沒有放棄對于“心”與“形”關系的思考,陶淵明曾用一組五言詩《形影神》對二者的矛盾與對立關系作了專門的探討與闡述,最終結論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實現了對于人生的大徹大悟。唯有把握陶淵明的身世,明白他是在經歷了官場艱辛與歷練之后才深刻體悟到人生真諦,產生長歸田園的思想,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歸去來兮辭》的深蘊。
第二,解讀《歸去來兮辭》的文本
首先,抓住“心”與“形”的矛盾體會文章的主要思想。
上文說到陶淵明在《形影神》中,通過“形”與“神”的辯論,實現了其對于人生的徹悟。但陶淵明到達如此境界的過程是頗多曲折的,這在《歸去來兮辭》的“序”中得到揭示。《陶淵明集箋注》中載:“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公田之利,足以為潤,故便求之。”在這里,袁行霈先生認為“生生”意指養育“稚子”,說明陶淵明求官并非為一己之保暖,但這也并沒使為貧賤而戚戚的陶淵明顯得高尚。可以說“序”中所述,無不體現了陶淵明前期思想中“心”與“形”的對抗。而在辭的結尾他終于又一次升華到“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境界,實現了“心”與“形”的融合,陶淵明整個人生思想的轉變過程在本文中得到了體現。
《歸去來兮辭》(及其“序”)中反復強調“心”與“形”的對抗。關于“心”的描述見于以下幾處文字:“質性自然”、“違己交病”、“因事順心”、“既自以心為形役”、“云無心以出岫”、“曷不違心任去留”。關于“形”的描述見于以下幾處文字:“生生所資”、“口腹自役”、“寓形宇內”、“既自以心為形役”,泛說日“形”,細說則“生生”、“口腹”。從“違己交病”、“既自以心為形役”、“口腹自役”可以看出,在陶淵明大徹大悟之前“心”與“形”的關系是對抗和矛盾的。言“心為形役”,即言“形”是“心”的主宰,就概括了他出仕期間的生活狀況。可見,陶淵明的出仕并非自己主觀所持堅決信念的結果,恰似“云無心以出岫”一樣。
陶淵明經歷仕途以后還是決定歸隱田園,在田園,他找到了彌合“心”與“形”之矛盾的最佳方式——躬耕勞作使他得以回歸“自然”。“自然”有二意:一則“心”擺脫了“形”的役使,獲得自由;二則“形”擺脫了“人事”糾纏,得以安放于耕植自足的田園。“心”與“形”都得到安放,因此結束了二者的對抗實現其融合。正因為如此,陶淵明對于農事的描寫才會如此重筆渲染:“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這一切恍若天子命駕出游,就足見其擺脫“樊籠”的束縛,回歸自然的愉悅心境。
在繼承了先祖的“立功”愿望卻不能實現的情況下,退隱田園,既不違心,又可“立德”,這是陶淵明為自己找到的最佳歸宿。可以說抓住了“心”與“形”的矛盾,理解了這一對矛盾在此篇中實現的由對抗到融合的轉變,才能深刻理解文中所蘊含的陶淵明對于歸隱田園的發自內心的喜悅與舒暢。
其次,注意行文的自嘲語調。
在把握了陶淵明的生平與其主要思想以后,我們再仔細品讀文本就會發現,《歸去來兮辭》的敘述語調,表現出一種謙卑地“自嘲”式,而非莊重地“正襟危坐”式。先祖的功業讓陶淵明不能不時時對比自省,尤其在其出仕期間。據《晉書·陶侃母湛氏傳》和《晉書.列女傳》等載,陶侃之母湛氏曾“截發易肴”和“退鮮責兒”教育兒子。陶侃在這樣的教育下步入仕途,形成了意志堅定、志向高遠的個性,而這些對他日后成為一代名臣起到重要作用。同樣是出仕,陶淵明非但沒能實現“平生之志”,繼續先祖“立功”不朽的弘愿,反而因為要求滿足口腹而處處受拘,“形”不得自由,“心”不能釋放,于是深感慚愧。正因為相比先祖的“立功”弘愿,自己為養家人仕顯得卑近,陶淵明才在“序”中充滿自嘲地說自己如何的“貧苦”,如何感激于家叔和諸侯的眷顧,如何貪“公田之利”和“猶望一稔”。正因為抱有自嘲與批判的意識,所以對于自己真實思想的揭示才會深刻動人。與其“嘗從人事”,時刻面對家族榮譽和社會責任的拷問,不如干脆回歸自然之本。結束了“心”與“形”的對抗,陶淵明漂浮不定的心終于得到安定,因此他在辭中對于歸家表現出帶有新生般的喜悅與急切——“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再次,把握作品的藝術成就
《歸去來兮辭》的藝術成就,突出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四、六言交錯使用,四言句用以敘述描寫,六言句用以抒情和議論。
四言句表達歡愉的緊促節奏,六言句表達出情感的悠長與思慮的深遠。如第一處四言句:“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逕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鱒。”前后都是六言句,至此突換四言,用緊湊的節奏表達歸家的歡喜場面。
其二,田園的景色描寫與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完美結合,實珊隋景交融。
如“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景色描寫中始終活躍著一個善于發現美和體驗美的主人公形象,使得自然美的展現更加真實靈動。
其三,對比與夸張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
第一方面是“心”與“形”的對比,內容見前文所引。“心”與“形”對抗時期作者生活的壓抑與窘迫,與二者融合以后作者的悠游與適意的對比。“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通過今昔對比,表現其對于人生的徹悟。“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以夸張手法渲染他對于農事的鄭重態度。“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用眼前物象比喻,形象表達出自己前期的迷惘與對人事的厭倦與無奈。
第二方面靈活運用對偶句,韻腳變換自然,加上疊字的使用,使得全賦音韻鏗鏘,讀來朗朗上口。賦中對偶句式頻現,但是并不拘泥,如“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舟遙遙以輕飚,風飄飄而吹衣”、“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增強了抒情與議論的氣勢。全賦四次變換韻腳,韻腳之間還互相穿插使用,使轉換不顯突兀且增強樂感。如“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均為一句之中換韻,而且前句與后句韻腳呼應。“遙遙”、“飄飄”、“翳翳”、“欣欣”、“涓涓”、“遑遑”、“窈窕”、“崎嶇”等一些疊字和雙聲疊韻字的運用也增強了反復吟詠唱和的效果,使得抒情幽深回蕩。
《歸去來兮辭》是本單元唯一一篇辭賦,又是魏晉抒情賦的代表作,因此在學習本文的過程中不僅要了解辭賦文體特點,體會辭賦的音韻美,還要深刻領悟文中所蘊的作者真情。總之,解讀《歸去來兮辭》的方法可有多種,但是抓住“心”與“形”這對矛盾由對抗走向融合這一思想脈絡,進而準確體會行文的語調來解讀這篇代表作品,更有利于在課堂上引導學生領會這篇作品的思想內涵與作者的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