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紅萬點染柔情

【摘 要】閨閣化的生存場景，讓女性詞人的審美視野更多地集中在自然景物上。在對自然景物的體察中，女性詞人往往對“落花”這一自然物的意象體現出了更多的偏愛，寄托了她們的生命意識和各種生存體驗，反映出女性獨特的審美取向及表達風格，具有很高的藝術審美價值，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上留下了歷久彌新的一縷馨香。

【關鍵詞】女性詞 落花 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1）07－0019－02

落花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經典意象。對“落花”這一意象的表述，是一個由外在意象對內心世界進行表述的過程。從唐代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到黛玉的《葬花詞》，“落花”在古典詩詞中被深深地打上了人的情感烙印，其中有快樂、閑靜、積極的一面，但更多的是時光流轉、紅顏易老、人生無常的感嘆，寄托了人們無限的悲情。深鎖閨中的女詞人因自身的際遇，對落花尤為敏感，因此，“落花”這一意象在女性詞人筆下被給予了更多的偏愛和情感關照。

一 表現傷春惜逝、紅顏易老的感慨與惋惜

繽紛的落花是中國古典詩歌傷春主題的核心意象。傷春與悲秋一樣，都是古代文人感悟宇宙人生的方式，許總在《宋詩史》中說：“一見春花，立即聯想到衰老之身，由傷春到自傷在情感沖突的瞬間完成。……因而送春猶如自送生命之旅”。花在春天完成從盛開到凋落的生命周期，提示著四季循環，暗示著時光流逝。落花滿地，也就預示著青春美麗已一去不復返，接踵而至的將是衰落和消亡，大多數人看到這樣的一幕，都會感到一種不可自制的悲傷。因此，女性詞人筆下的“落花”常和傷春之情結合，由春暮看到落花聯想到時光易逝、紅顏易老、青春不再，引發內心的傷感、惆悵和一種無法釋懷的悲情。

顧春《江城子#8226;落花》“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惱煞紛紛，如雪撲簾櫳。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寫出了自己對春盡花落的無比幽怨。“以我觀物，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物之悲喜，在人而不在境，春盡花落本是自然的正常規律，常人觀它并無異感，正是顧春將自己的滿腔悲愁情緒投于落花，才有這春盡花落的悲境。詞人因惜花而怨及東風，“比興寄托”，抒發了一種傷春惜逝的感情。

魏夫人在《定風波》中有“不是無心惜落花，落花無意戀春華。昨日盈盈枝上笑，誰道，今朝吹去落誰家？”之句。花作為草木的精華，品性高潔，質地純美，賞心悅目，惹人留連。但是，短暫的繁華過后必是歸于永恒的死寂，魏夫人在這種巨大的反差中產生了審美和情感上的認同，透過落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昨日自己還紅顏含笑，千嬌百媚地端坐著自我欣賞，今朝就要慘淡飄落，她在憐惜落花的昨是今非，實際也是在嘆息自己作為一個如花女子的薄命。

還有“夢回處，梅梢半籠殘月”（阮逸女《花心動》）；“謝了茶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吳淑姬《小重山》）；“可憐錦瑟年華，盡一例、飄零落花”（陸蒨《早春怨#8226;自題拈花小影》）等都表現的是女詞人由傷春引發的紅顏易老的感慨與惋惜。在這些詞句中，落花與抒情的主人公完全融合在一起：它們隨詞人的情感或謝或斷、或飄或散，落花的意象不僅是詞人感情的載體，更是詞中情感表達的主體。落花的形象即是詞人的形象，詞人的情感也即落花的情感，落花與詞人相互交織，已無法分離地融為一體，細膩貼切地代替女性詞人傳遞生命體驗。

二、表現獨守空房、凄冷孤獨的絕望與無助

在傳統的以男權為中心的封建社會中，女性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長期被幽閉于家庭圍墻之內的命運，最基本的安全、愛與歸屬的需要都必須依附男性才能得以保證。因此，如果女性一旦被拋棄，或是與丈夫離別，就只能是“不忍卷簾看，寂寞梨花落。”（朱淑貞《生查子》），只能獨自承擔這份不平等的脆弱情愛所帶來的憂郁與恐懼，長期處在空閨的寂寞和等待的傷怨里。

朱淑真是南宋時期堪于李清照并稱的著名女詞人，率真大膽，詞情真摯感人。她雖然才氣過人，但是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她只能聽命父母之言，嫁于自己不愛之人。本已婚姻不幸，在父母故去、年華老去后，她的丈夫又離她而去，讓她去過她最怕的那種獨守空房、孤寂郁悶的生活。被閉鎖在深閨中，她的心中積滿了幽怨和極度的愁情，她的《前調（浣溪沙）#8226;春夜》將自己這種獨守空房、凄冷孤獨的絕望表達的淋淋盡致，“玉體金釵一樣嬌，背燈初解繡裙腰，衾寒枕冷夜香銷。深院重關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夢更無聊。”“落花”一句寫出了她獨處深閨的時日之久，滿眼只有落花滿地，細雨綿綿無絕期，這種思怨豈一個“恨”字可解？

吳淑姬的《祝英臺近#8226;春恨》：“粉恨消，芳心斷，好夢又無據。病酒無聊，欹枕聽春雨。”整個意境設置在暗淡、空虛的閨房內，寫花逝、人杳，夢無據，暗示失去愛人音信后她生活的百般聊賴，傳達了自己因獨守空房而無法排遣的憂郁之情。這些女詞人所寫的落花詞大多藝術成就不是很突出，但其中所體現的凄涼寂寞、孤獨無助感還是值得一品的。

三、表現身世凄苦、人生不幸的憤懣與不平體

許多女詞人寫及“落花”的感情旨歸往往并非只是抒發對花易開易謝的無奈情懷，而是借寫落花之易凋、寂寞、愁苦聯想到自己的命運，表現對身世凄苦的憤懣與不平，如“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唐婉《釵頭鳳》），這是唐婉應和陸游沈園游春遇見她后有感而作之詞的至情之作。就像陸游在《釵頭鳳》中將藕斷絲連的痛苦寫得極透一樣，唐婉在此詞中，寫出了自己作為一個女子更加慘痛的情感體驗，她認識到在“世情薄，人情惡”的社會環境中，女性猶如黃昏雨中的落花那樣無法自主命運。

陸恒有《東風齊著力#8226;落花》一詞：“苦被鷹催，頻招燕妒，乃許消停。伶聘瘦損，耐得到春深。挨遍風風雨雨，飄零處、有淚無聲。評誰問，東皇去后，冷落重門？清露乞慈云，已負了今生，任委輕塵。腸斷草色，凄入一痕青。狼藉殘紅零亂，鵑聲里、偏又黃昏。傷心地，埋愁難覓，填恨難平。”

這首詞寫了春花不可避免的零落命運，在描繪落花的一系列悲慘遭遇中，滲透了詞人自身命運的悲劇感。在詞中，這些春花從綻開嬌顏起，就在“鷹催”、“燕妒”中備受煎熬，開始了不幸的生命歷程，甚至一刻也沒有“消停”過。等到深春時，一場又一場的風風雨雨又催著要結束她的生命，硬生生地一片片被吹落枝頭。“飄零處、有淚無聲”一句寫了落花挨遍風雨后的情狀，最是催人淚下，也最能傳達出詞人自己的內心感受。上片末句對“東皇”離去后的寂寞零落的深閨重門做了描畫。這既是寫落花辭樹后枝頭寂靜的景象，也道出了閨中人對于她的“東皇”逝去后所感到的內心寂寞。下片轉入了對落花的全景式描繪，并通過對花落時整體氛圍的渲染，傳達出詞人的濃愁與深恨，是詞人對一生不幸命運的傷感，也表現了無法自主命運的憤懣之情。

朱淑真的《謁金門#8226;春半》中“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一句，隱曲地透露了她愁怨的根源：婚姻失意，父母做主，被迫與所愛的人分開，與丈夫志趣迥異，根本無共同語言，雖然與意中人情投意合，卻只能抑郁隱曲地對情人進行追思懷念而不敢掙脫婚姻的枷鎖去自由地追求，只能發出“愁來天不管”的怨恨，這是她因憂傷至極而發出的怨恨，是自哀自憐的絕望心聲，是她對命運的不平。陸蓉佩《蝶戀花#8226;蘆花》寫“蘆花”的漂泊無依和開落的無人關心：“漂泊天涯何處著？思量悔把枝頭舍”、“野岸孤村天半夜，開處凄涼，零落人誰話？”，一方面表現了對蘆花的同情之情，另一方面，更是借這自然的蘆花來發抒自己勉強壓抑著的生命沉淪感，傳達對不幸人生的幽恨和無奈。

這一層情感內容鮮明地反映了女性詞人個體意識的覺醒：身處傳統儒家文化為主流意識形態的男權社會，女性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缺乏言說的權利，“落花”這一意象與女性的互喻性，使女詞人為自己找到了一片言說空間，“使她們在男權社會中找不到女性用武之地和言說空間時，在落花意象上找到了一種與人同質同構的載體”，展現了女性心靈深處的情感意蘊和內在渴求。這種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女詞人心情的大膽宣泄，是女性人格美、個性美的寄托，代表了普天下所有女性的聲音”，是女性對自我存在和自身價值的內省和感悟。

四 表現政治衰微、江山易代的憂慮與哀痛

幽微的落花撞擊著詞人的心靈，透出無法抗拒的魅力，再加上女詞人們個人主觀感情的充沛投入，促使她們在抒情深度上更進一步，將情感支脈延伸至閨閣空間之外，傳達更廣泛更深刻的情感體味。

有的借“落花”這一意象來表達政治感情，“良辰易誤，盡風風雨雨，送將春去。蘭蕙忍教摧折盡，剩有漫空飛絮”（張孟緹、沈善寶《念奴嬌》）表達了遭到八國聯軍侵略后的政治頹局的痛心和感憤，詞氣豪壯激越，體現出一種剛性風貌；徐燦《永遇樂#8226;病中》“怨東風、一夕無端，狼藉幾番紅雨”的嘆息中，其實卻是“別有傷心之處”，譚獻《篋中詞》釋這首詞為傷怨“相國加膝墜淵”（即順治十五年陳之遴免死革職、遷往盛京）的作品。這些詞作已超出女性詞作的傳統題材范圍，拓寬了女性的抒情道路，充實了女性詞作的內容，使其具有與男性詞作一樣的豪情與境界。

失血、飄零的花朵也常被女詞人用來借喻變色的山河以表達黍離之悲，有對故國的追思、有對新朝的憚懼、有對歷史的了悟，百端匯集，這些詞中顯示出來的歷史意識，表明女詞人們的人生境界已擺脫自愛的范圍、感性的階段，而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如徐燦《水龍吟#8226;次素庵韻感舊》“合歡花下留連，當時曾向君家道：悲歡轉眼，花還如夢，哪能常好？算個而今，臺盡花空，亂煙荒草。”這是詞人和其夫陳之遴同題之作。丈夫出仕新朝后，二人重臨以前居住之地，看到的是滿眼的蒼涼與破敗，不勝感慨，徐燦表面是在感慨花運無常，實際卻是充滿了隱喻色彩。詞人處于明清易代之際，對新朝的血腥鎮壓極為不滿，卻又不能暢言直說，于是，詞就成了她的情緒載體，形成了她“外似悲壯，中實凄咽，欲言未言”（譚獻《篋中詞》）的創作風格。在本詞中，詞人以物比人，由花命無常抒發今非昔比之嘆，進而感慨時代變遷，山河變色，產生了“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歷史幻滅感。正是因為徐燦在自己的詞中“巧糅家國之感”，才使她的詞作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面貌，使她成為清代詞壇上的一朵奇花。

此外，落花還常和風、雨等意象結合在一起來傳遞情感，通常“風”、“雨”用來作為花落、紅殘的催化劑，加重詞人所要表達感情的厚重度。葉小鸞《浣溪沙#8226;送春近作》惜“春色二分付水流，風風雨雨送花休”，袁嘉《采桑子#8226;春暮》嘆“風狂雨驟催漂泊，短命桃花，薄命楊花，底事傷心聚一家？”，李清照《多麗#8226;詠白菊》作“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張綸英《高陽臺#8226;菊和若綺妹作》悵“雨細風疏，廿番花信皆休。殘叢已分同芳草，仗輕云、扶上瓊樓。”沈宜修《點絳唇#8226;春閨》怨“黃昏信，落紅成陣，買盡東風恨”。無論是狂風暴雨，還是細風微雨，落花的命運都是那么凄凄慘慘戚戚，狂風暴雨下的落花是女子紅顏薄命的寫照，細風微雨中的落花又是女子孤獨寂寞的代言。風、雨與落花結合起來，昭示了花與女子同體的命運，也共同構筑了女性詞人詞作的婉約、凄迷的意境，反映了女性所獨有的細致幽渺的情感與纖婉輕約的詞風，產生了“要眇宜修”之美。

晏幾道在《虞美人》里寫到，“飛花自有牽情處”。女詞人們用自己的審美情趣、情感需要把飄向死亡的落花寫進自己的詞作中，人花相合，是在暗示自己如花般短促易逝的命運，也傳達了自己作為女子痛苦也不自由的心聲。落花就是女詞人們的情感載體，落花里灌入了她們的情感，澆注了她們的心血，她們不同于男性詞那樣講究裝飾效果，而是完全發自內心的傾訴。在萬紫千紅的詞的花園里，這些幽花奇葩撞擊著我們的心靈，在引發感受審美、帶來心理震撼的同時，也引起我們對于女性生命存在與人生價值的無限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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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