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百年與兩岸關系

百年之前，中華帝制時代的終結和中華民國的取而代之，對今日的兩岸關系意味著什么？畢竟，我們今日所謂兩岸關系中所含有的元素在1911年時還未出現。臺灣于1895年被日本吞并；今日統治中國大陸的中國共產黨，在1911年還不存在；在過去65年間統治臺灣達57年的國民黨，在1911年革命后不久就被邊緣化了。此外，一個世紀前至關重要的問題和如今北京與臺北面對的問題截然不同。

但是，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之創立，對兩岸關系有著重大的影響。中華民國意味著什么？這正是兩岸爭議的根本之所在。除非這一問題得到各方理解，否則誤會和混亂就將無從厘清。

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持的立場是，自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起，中華民國就不再存在了。由此產生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北京如何能夠既否認對方的存在，又與對方的現實打交道呢？

有一段很有趣的歷史。當40年代末，共產黨的軍隊取得對蔣介石軍隊的勝利已成定局之時，毛澤東最初的想法是為新的政府保留中華民國這一名稱。當1928年蔣介石建立起國民黨政權時，正是這么做的。但人們說服了毛澤東，共產革命是如此特殊，因此老的國名已經不再適用，于是便采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名稱。

這一問題延續至今，可以從三個維度加以考察。首先，中華民國的延續問題；其次，中國政府問題；最后，主權問題。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需要冒一些風險，但對這些問題的答案是有趣的。

一九四九與中華民國

2000年2月發布的白皮書中，闡發了北京政府對于中華民國的看法：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宣告成立，取代中華民國政府成為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和在國際上的唯一合法代表，中華民國從此結束了它的歷史地位。這是在同一國際法主體沒有發生變化的情況下新政權取代舊政權，中國的主權和固有領土疆域并未由此而改變，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理所當然地完全享有和行使中國的主權，其中包括對臺灣的主權。

“國民黨統治集團退踞臺灣以來，雖然其政權繼續使用‘中華民國’和‘中華民國政府’的名稱，但它早已完全無權代表中國行使國家主權，實際上始終只是中國領土上的一個地方當局。”

根據這一理論，可以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連北京政府也承認，1949年10月1日之前中華民國是中國的合法政府，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中國共產黨及其軍隊扮演的是何種政治角色？

事實上，毛澤東及中國共產黨對中華民國政府的態度和關系都是矛盾的。自20年代中期國民黨和共產黨建立第一次統一戰線，直到1949年解放軍在大陸取得最終勝利，這段時期的多數時間內，雙方都陷入在意識形態戰斗和實際戰爭之中。共產黨并不承認國民黨的統治合法性，并試圖推翻他們，取而代之。共產黨作出這樣批判的主要依據是階級屬性，他們認為國民黨代表的是中國地主階級和大資產階級的利益，是阻礙歷史進步的反動力量。

盡管如此，共產黨仍有幾次考慮并接受了中華民國政府的權威地位。第一次是在結成第二次統一戰線，反抗日本入侵期間。根據協定，共產黨統一放棄武裝革命的政策，廢除蘇維埃政府，放棄紅軍的稱號，將其部隊置于政府指揮之下，并接受國民黨的意識形態綱領：孫中山提出的三民主義。

當然，毛澤東并不愿意完全放棄階級斗爭和共產黨的獨立性，但統一戰線和抗日戰爭居于更為緊要的地位。《毛澤東選集》中的文章提到這一時期的中華民國政府時所使用的詞語是“中央政府”和“國民政府”。即使在兩黨關系惡化時，他仍然試圖扭轉這種局面，以繼續進行民族斗爭。他曾表示，問題來自于親日集團的頭目，而并非是來自國民黨政權本身。

第二次對中華民國政府的承認是在戰爭結束之后。1946年1月，包括共產黨在內的所有政治黨派共同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通過了認可蔣介石領袖地位的決議，呼吁起草新的憲法，并以此為基礎建立一個聯合政府。1946年2月，國民黨和共產黨達成了一項協定，將共產黨軍隊并入國家軍隊之中。當然，由于根深蒂固的互不信任，這一協定很快就破裂了。但這一協定的前提是，共產黨承認并接受了——至少是暫時的——中華民國政府的合法權威。

兩黨無意共存與合作，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中國內戰的爆發。內戰一詞在政治和法律上具有中性含義，它似乎暗示著沖突的雙方是憑空出現投入戰斗的。在有些情況下，事實的確如此，但更經常出現的情況是反叛力量武裝反對現存政府。這一政府也許是虛弱的，也許合法性并不充分，但仍然是政府。

考慮一下美國的例子。我們現在把150年前開始的這場戰爭稱為美國內戰，但當時林肯政府所使用的并不是同一詞語。當時及隨后年代中最常用的名稱是——至少在北方是——叛亂戰爭。南方對此的稱呼當然不同，他們稱之為分離戰爭，或是獨立戰爭。但就國家政府而言，南方是反叛的一方，而政府的任務則是鎮壓這場反叛。

中國內戰本質上是共產黨武裝反抗國民黨領導的國民政府。當時，國民黨政權作為中華民國的政府受到了廣泛的國際承認，即使是共產黨也暫時接受過這一地位。這一反抗最終成功控制了大陸地區，但在理論上，證明自己地位的舉證責任應該在于現政權，而非前政權。

北京政府目前堅決聲明臺灣問題是內部問題，因此大陸保留動用武力解決這一問題的權利。自從50年代以來，北京就試圖說服美國人，臺灣的分離行為就如同美國內戰的情形，其中大陸類似于北方，臺灣類似于南方。但有些奇怪的是，這一角色似乎被逆轉了。如果說40年代誰的角色類似于林肯的話，那個人應該是蔣介石，而毛澤東則更接近于中國的杰弗遜·戴維斯。

有一種論證是，由于國民黨政府一直聲稱自己是全中國的代表，即使當他們已經撤退到臺灣，顯然不具備這一能力時，依然堅持這一說法，他們本身作為合法政府的地位也就不再穩固了。

中華民國自建立起，管轄權就不斷受到挑戰。領土的模糊不清一直是中華民國的一大特點。可能除了民國早年袁世凱統治的時期，中華民國政府——無論是1928年之前還是之后——從來沒有有效管轄過所宣稱的全部領土。因此，退居臺灣的中華民國宣稱的領土要多于實際控制的領土，并非是新鮮現象。

中國政府之爭議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一直堅持，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并由自己所代表。蔣介石持同樣的立場，他認為在“合法政府”和“反叛團體”之間不可能有妥協。在他看來，中華民國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在只有一個中國的共識之下，雙方為國際組織中的會員資格以及外交伙伴關系展開了激烈的爭奪，逐漸地，人民共和國在這場戰役中取得了勝利。

雙方均堅持一個中國立場，并因此展開了另一場戰役，這一事實引發了這樣的疑問：這是否是唯一的選項？國際法是否允許替代的、更能達到雙贏效果的解決方案？北京和臺北是否會接受這樣的解決方案很成問題，但提出這樣的問題還是有價值的。

恰巧美國在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長時間地認真考慮過中華民國問題。華盛頓致力于保留中華民國的聯合國成員資格，但去殖民化過程創造了眾多新的聯合國成員，他們傾向于北京的立場。援引國際法，美國外交官提出了兩種理論為將中華民國留在聯合國內辯護。

首先是“新國家”理論。正如一位國務院官員表述的，中華民國是聯合國的創始會員，并一直維持著自己的聯合國席位；民國失去了對大部分領土的控制，在這些領土上建立起了人民共和國；人民共和國具備主權的各種屬性，因此有資格成為聯合國的會員。

其次是“繼承國”理論。這就是說，1945年的中國被兩個國家所繼承，一個國土較大，一個國土較小，并且都自動繼承了聯合國大會中的席位。

但這兩種理論僅僅是理論而已。這是為了人民共和國進入聯合國而設計的戰術手段，但北京當然不會采納。現實情況是，蔣介石同樣拒絕了兩個中國的解決方案。1971年10月，聯合國大會恢復了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中的權利和地位，承認其為中國的唯一合法代表，并驅逐了蔣介石的代表。

中華民國的國際命運只是多種可能性中的一種。美國外交官已展示過的創造性可以運用于兩岸關系問題，前提是北京愿意采納并實踐。

難以解開的主權死結

當前與中華民國關系密切的一個問題即是臺灣及其政府的法律與政治地位問題。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否是一個主權實體？人民共和國的觀點是否定的。臺灣的觀點則更加肯定。

如今，主權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有必要從不同維度對之加以區分。一種主權是國際法主權，即政府及其管轄的人民是否參與了國際體系，包括與其他國家建立外交關系，以及成為如聯合國那樣只面向主權國家的國際組織的成員。

另一種主權則是威斯特伐利亞主權。這指的是對于外部各方勢力的獨立性以及非從屬地位。問題在于某塊領土上的統治機構，不管其組織形態如何，擁有對治下一切事務的絕對權利。如今這些機構可能會通過簽訂條約的方式限制自己的權力，或是將其部分讓渡與國際組織，但他們如此行為是出自自愿。

就國際法主權而言，民國在60年代期間是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代表，但之后就在與人民共和國進行的外交關系和國際組織成員資格的競爭中敗下陣來。

就威斯特伐利亞主權而言，這成為了過去三十年間的問題之所在，目前還存在著兩個疑問。臺灣的地理疆域在法律上是否是中國的一部分？如果是，理由何在？在這第二個疑問上，中華民國顯得十分重要。

有一種少數派觀點認為臺灣島根本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并且應當成為一個分離的國家，成為國際社區中的一個完整成員。但不管是出于政治原因，還是出于安全考慮，這都只能是一種少數派觀點。

而多數派之間的爭論則是，臺灣是否應該考慮與中國大陸統一，如果是，又該根據何種條件。大約有半數公眾傾向于維持現狀，把問題留待以后解決。

更大多數公眾則相信兩件事情：首先，以香港模式（即一國兩制）與大陸統一是不可接受的；其次，中華民國事實上仍是一個主權實體。正是民國的存在使得香港模式行不通。

人民共和國目前采取的解決與臺灣根本爭端的方法也許并非唯一的選項。北京希望得到的結果是實現國家統一，并享有唯一的主權；如同臺灣這樣的實體則享有自治權，但仍是附屬的一部分。事實上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政治聯盟，可以被稱做雙重主權或是共享主權。這些形式既難以實現，更難以維持。對于中國大陸與臺灣而言，沒有一種現存的制度安排可以作為模板，但這種安排在其他地方還是存在的。

小結一下。臺灣現政府可以追溯自己的歷史直到1912年1月1日；當時中華民國是清王朝的繼承國，從那時直到現在，這一政府一直在某些地區連續執政。這些事實使得臺灣擁有其他實體——無論是香港、澳門，還是包括西藏在內的任何一個人民共和國的省份——都不具備的地位。而人民共和國的歷史實際上則應追溯到對中華民國政府的武裝反抗。因此，除非人民共和國愿意面對中華民國的現實，否則其政治目標將難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