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與愛人討論當下的教育,我的心,總是不能自已地陷入一種深深的眷戀,如一條歡愉的魚兒,循著迢遙歲月里的歡聲笑語,徑自游進了童年里那些散不去的泥土的芬芳。
我童年那段最無憂的時光是在家邊的一所村小里度過的。父親說,那是我們那片地方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學,他和我的叔叔們的小學生活就是在那里度過的。附近很多村里的孩子都在那所小學里讀書。父親常常對我們兄妹懷念他小學時代的幾位老師,念叨他們的名字,贊嘆他們的過人的才藝、豐厚的學養、蓬勃的生機,灑脫風雅的談吐和整潔斯文的著裝。父親說,他們大都來自南方都市,是解放后響應國家政策來蘇北支教的年輕的先生,對教育充滿熱情,對學生非常負責。他們生活在孩子們中間,即便不對孩子們授課,僅僅是言談舉止的熏陶已經足以成為一種極好的教育了,那真叫一流。那時,父親的成績非常優秀,得到過先生們諸多的激勵和賞識。每次說起這些,父親的眼睛里都閃著光彩,感嘆的語氣里溢滿敬佩和神往。他說,他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也能成為那樣的先生。
我和哥哥們繼續在那所小學讀書的時候,父親所景仰的那幾位先生已經相繼調離了,我始終沒能得見一位如我父親描述的那樣的先生,但仍舊有南方來此落戶的先生教過我的課。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接任我語文課的就是一位來自江南的老師,姓徐,我們都叫他徐老師。聽父親說,他是攜妻兒舉家搬遷而來的。徐老師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個子不高,大約四十幾歲,牙齒有點暴,樣子很平凡,人端正而溫和。中山裝有些舊,也不太合體,但總是洗得很干凈,領口的風紀扣總是很認真地扣著。他的普通話里有濃重的鄉音,也許是為了把普通話講得更標準一些吧,他的語速顯得有些緩慢。每次聽他講課,都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感傷,那聲音讓一個幼小的孩子覺得回家的路很遠很遠,仿佛走一輩子也望不見母親的炊煙。
那個學期,他帶著我們開始學習作文。第二年開春,他布置我們寫觀察日記,下了課我們都圍住他問:老師,我們觀察什么呀?的確,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習慣了劈柴燒火挑豬菜的三年級的鄉村孩子,對于“觀察”這樣一種緩慢,安靜,細致,專注,甚至帶有一些浪漫情調的行為,覺得陌生又新鮮。他笑了,看著我們想了想說:“種盆花吧,或者草!還有螞蟻、小鳥、小樹啊什么的,都可以!”聽了他的建議,孩子們很興奮,紛紛回家去種花種草。下課時,也常有孩子三五成群的趴在墻角、樹根,看蟲子或者草芽野花之類的東西,專心致志,也七嘴八舌,聽到錘子清脆地敲在一塊吊起來的條形鐵塊上,才會驚散飛奔進教室去。我回到家里,母親積極幫我找了一個舊瓦盆,放上松軟的泥土,埋下了兩粒蔻丹的種子。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放學之后,靜靜地蹲在那個舊瓦盆前,看那兩粒種子如何破土,出芽,展葉,抽枝,鼓蕾,開花……每天晚上坐在昏黃的燈下,工工整整地寫下“某月某日”,用簡單稚嫩的語言,細致地,一集一集地,饒有興味地,為這平凡而旺盛的生命編織清新透明的“連續劇”。我的日記本上留下了很多圈圈兒連成的紅色標記,還有老師熱情鼓勵的批語。我每天把日記本藏在書包里,就像藏著一個香甜的大蘋果,心里那樣快樂和滿足。
我越來越喜歡去上學。那時教室很簡陋,土墻草屋,講臺課桌凳子都是用黃土混進稻殼或者麥秸砌成的,為此,衣褲的肘處、膝頭、屁股上常常打著補丁。自從徐老師教我的課,連這樣低矮昏暗的教室也慢慢變得亮堂起來,進了教室便覺得沁滿心肺的都是清新的泥土的芳香,它幾乎成了一個孩子的快樂天堂。
有一天,老師通知讓家長晚上都來開會。低矮的“講臺”上點了一盞汽燈,稀薄的燈光從狹小的窗子里弱弱地漫出來。我和幾個孩子偷偷趴在窗外看著里面的老師和母親。會的后半段,忽然聽見老師說到我的名字,心里一震。只見徐老師翻開我的日記本,舉在手里,一頁一頁地讀給家長們聽。教室里安靜極了,我看見了母親羞怯而又自豪的笑容。我覺得心里仿佛一下子也點亮了一盞小汽燈,迅速轉過身,緊緊貼在土墻上,用心捕捉著老師讀日記的聲音,身體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坐在了窗下溫暖的土地上……天空海一樣碧藍遼闊,月光皎潔如銀,樹葉細碎的影子斑駁地灑在我的腳邊,黑黑的,清晰而瘦硬。只是那時我尚不懂得在日記里寫下類似“陶醉”、“沉醉”這樣深而芬芳的詞語。
那夜的月光幾乎照亮了一個窮女孩整個困苦的童年,讓我完全忽略了物質的匱乏帶來的煩惱和考驗。我寫日記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直延續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文字,點滴記錄著我美好而豐富的人生。我對愛人、兒子和我的學生們一再地憶起那個水洗一樣的夜晚,說起童年里關于日記的故事,告訴他們,一位好老師對于一個學生一生成長的重大影響,一個好習慣對于一個人一生成長的重大意義。
我們常說,褪色的記憶像一部黑白電影。其實,即便將光陰逆轉至三十多年前,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惹眼悅目的色彩。黑板,粉筆,低矮的土墻老屋,土砌的講臺、課桌凳,條形的廢鐵做成的鈴鐺,老師清一色的藍灰中山裝,夜晚陪我們上自習的油燈、蠟燭……都如同鉛畫紙上的素描,暗淡而質樸。然而,這一切隨著光陰的一再磨洗,卻愈發明媚而清晰。我們記住一個地方,是因為那個地方有值得我們眷戀的人。我們記住一所學校,是因為那所學校里有喚醒并溫暖了我們心靈的老師。我們記住了一個時代,是因為那個時代中有這樣可敬的人立成了那個時代的群像。——人,永遠是環境中最重要的因素!
父親不無感慨地說,那個時代里拖家帶眷“北漂”的一大批知識分子帶給北方孩子的是一筆無法估量的精神財富,他們無怨無悔的駐守照亮了幾代人的心靈,對北方的教育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的確如此,我便是真切的受益者之一。
學校應該是孩子們一生中到過的最好的地方。從學子成長為教師,半生歲月我幾乎從沒有離開過學校。在我走過的一所又一所學校里,一所比一所漂亮,一所比一所現代,然而,記憶中我到過的最好的地方,仍舊是童年里那所散發著泥土芬芳的鄉村小學。
(馬玉梅,連云港市教育局教科所,22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