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舉國都在玩一種撲克牌游戲——斗地主。提起“斗地主”,俺表舅家那村里的一位老人就會想起“文革”期間批斗地主分子王老五的事情來。他說:“人家王老五挨批斗時不僅不害怕,還會在黃桷樹下說相聲,逗得會場里的群眾哄堂大笑。”
聽老人這樣說,我心里一愣,這事兒挺古怪,“文革”時期的批斗會鬧得人心惶惶,不少批斗對象被整得投井上吊、家破人亡,王老五到底是啥人,咋還能苦中作樂呢?我好奇地問老人家,他便將王老五的故事向我娓娓道來。
王老五原名王天玉,早年是個“窮戲子”,藝名“大花鞋兒”,由于身段靈活,唱腔柔美,連富家闊小姐都被他迷得魂不守舍。村里的老地主是絕戶,就收了“大花鞋兒”當上門女婿,他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小地主”。“文革”開始后,老地主去世了,“大花鞋兒”理所當然地頂起“灶爺牌”,成了批斗對象。由于“大花鞋兒”在宗族里排行老五,只要“批斗黑牌”往他脖子上一掛,村里大人小孩都喊他“地主分子王老五”。
俗話講,機靈鬼不吃眼前虧,抬手不打笑面人。王老五不怕群眾“深入揭批”,就怕“造反派”用棍棒和他“劃清界線”。每次挨批斗時,他都使出草臺戲中插科打諢的本領,將批斗大會變成幽默滑稽的娛樂晚會。這樣既展示了他隨機應變的高超才藝,又能避免皮肉之苦。
有一次批斗會一開始,兩個紅衛兵揪住王老五的胳膊,嘴里吆喝著“會場當中閃開一條跑道”,架著王老五就往批斗臺上跑。王老五突然變被動為主動,掙脫紅衛兵的手,鼓足勁頭像旋風似地往批斗臺上跑去。“造反總部”的張司令見王老五將兩個紅衛兵甩在身后,自己搶先登臺,便嚴詞質問道:“王老五,你慌得渾身兔毛亂飛,你是急著搶炮子哩?還是慌著戴孝帽哩?”王老五微微笑了笑,說:“俺一來急著接受造反派的大批判,二來慌著往人前站。”張司令嗤鼻一笑說:“屎殼郎爬到煤堆上,你還想往人前站哩?”王老五流里流氣地說:“咦!戲班子要想賣大錢,臺上必須角色全;離了俺這大活寶,您這批斗會肯定沒笑料。”
張司令當即喝道:“別聽王老五瞎胡扯,趕快把黑牌子給他掛上!”紅衛兵向張司令匯報:“剛才只顧寫揭批發言稿,把黑牌子忘到司令部里了。”王老五拍拍上衣說:“不用慌,不用忙,黑牌就在里邊藏。”張司令大惑不解,王老五當即解開上衣,將硬紙板做的批斗牌從腰間拔出。張司令見王老五不僅事先做好了黑牌子,還在自己名字上打了紅叉,不禁笑道:“王老五,我看你是臨死挨三耳光——死皮不要臉!”
王老五故作驚訝道:“要臉弄啥使哩?這要眼能看大字報,要耳朵能聽呼口號,要這鯰魚嘴能坦白認罪,這老驢臉算是大累贅。”張司令不耐煩地說:“別東扯葫蘆西扯瓢!趕快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王老五一本正經地說:“我叫王老五,見了大肉就不想吃豆腐。看罷《紅燈記》回家去,光想給鳩山拉關系。”張司令知道三天兩頭開批斗會,群眾難免感到枯燥,就順水推舟地說:“到底拉的啥關系?”王老五稍稍沉思了一下,說:“那王連舉是俺二表叔的大表侄;王連舉他三姑夫的四妗子,是鳩山五表姐的六表姨,拐彎抹角算起來,鳩山還是俺表舅哩。”張司令明知王老五在逢場作戲、信口開河,仍然裝腔作勢地質問道:“鳩山交代你的啥任務?”王老五長嘆一口氣說:“鳩山讓我空投到山村,煽風點火、投毒造謠,瘋狂復辟資本主義。”
村民們在臺下也不甘寂寞,七嘴八舌地湊熱鬧。這個問:“王老五,你到底煽風了沒有?”王老五點頭哈腰地回答:“三伏天熱得上不來氣,我經常拿著爛草帽煽風。”那個揮舞著拳頭問:“王老五,你到底點過火沒有?”王老五想起山村百姓經常用破報紙卷碎煙絲吸,便一邊做手工卷煙動作,一邊說:“俺沒事好卷‘大喇叭’吸,連指頭都熏黃啦,不點火咋吸煙哩?”話音未落,就有人往下追問:“王老五!你別東扯葫蘆西扯瓢,你到底投過毒沒有?”王老五哭喪著臉說:“俺除了買老鼠藥,藥老鼠,在別處從沒投過毒啊。”又有群眾質問:“王老五!你到底造謠了沒有?”王老五用指頭搗著自己的腦袋說:“俺想著家里成分高、出身不好,加上破壞造謠,這‘稀飯罐’肯定難保。俺這人膽兒比兔子還小,光想多活幾年,多喝幾碗漿面條,除了給生產隊建造磚瓦窯,別的啥窯俺也不敢造。”
張司令為了調控好批斗會的節奏,敲敲桌子說:“王老五,破壞造謠那事兒,你仔細想想再交代;復辟資本主義這事兒,你到底干了沒有?”王老五點點頭講:“干了,干了。我在越南倒賣過布證糧票,在柬埔寨販賣過珍珠瑪瑙;在澳門倒騰過牛黃馬寶,在香港販賣過銀元金條。”群眾追問他啥時候去的,他卻凄苦無奈地說:“我閉上眼做夢時去啦。因為我天天盼著復辟資本主義,合上眼便往云彩里頭倒騰生意、牟取暴利。夢里摟著元寶笑嘻嘻,醒來還得掃大街。”眼見娛樂晚會趨近高潮,張司令擺擺手講:“別瞎胡扯啦!有別的罪惡,趕快交代!”
王老五心里清楚,這年頭到處是“槍桿詩”、“七批八斗戲”,空氣過分緊張,群眾最愛聽的就是男女作風問題,想到這兒,“嘿嘿”一笑說:“最后再交代一件事,我道德敗壞,好唱酸戲。”會場里立即風雷激蕩,大伙兒齊聲吆喝道:“閑話少說,快點交代,你到底會唱啥酸戲?”王老五趕忙翹起“蘭花指”,扭著水蛇腰唱道:“昨晚王老五做了一個酸夢,夢見小姨子來見我,一進門我笑呵呵,伸手先把臉蛋兒摸,得勁兒處王老五沒法說。”會場里霎時炸開了鍋,大伙兒連聲吼叫道:“唱一遍印象太淺,你再好好唱一遍,讓革命群眾深入批判批判!”
張司令見批判大會發生了騷亂,既怕群眾情緒失控,又怕王老五信口胡唱,偏離主題太遠,立刻拍著桌子厲聲呵斥道:“地主分子王老五是一只狡猾透頂的老狐貍,他死皮賴臉,流里流氣,把批斗大會搞成了娛樂晚會,造反司令部勒令他滾下臺去,繼續斗私批修、深入反省。”王老五戀戀不舍地說:“滾下臺子前,我想來個反戈一擊……”張司令一邊擺手催促王老五快點滾,一邊搪塞道:“你想揭發誰哩?”王老五嘻嘻一笑說:“俺家那個地主婆,她的名字叫金娥,仗著模樣長得好,逼著俺刷碗又刷鍋,見我批斗回家去,她齜牙咧嘴笑呵呵,造反派好好斗斗她,省得她回家笑話我。”張司令見王老五反客為主,賴在臺子上不走,當即往臺子下面一指:“別嘮叨了!哪兒來的你爬哪兒去。”王老五隨即被紅衛兵架著離開了批斗會現場。
老人講完王老五的故事,最后感慨道:“王老五就靠這豁達樂觀的處事態度溜過了鬼門關。由于長期受這幽默滑稽的藝術氛圍熏陶,改革開放后,他的兒子被選調到鷹城‘藝術研究所’,專門編相聲、小品。前些日子,我還見過那小子呢。”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