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76年開始上學。小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讀了十一年的語文。遇到的語文老師也有近十位。但給我印象特別深的還是這樣幾位老師,小學趙學廣師,初中王普瑞師,高中陳根生師。他們有名字,但不一定有名氣,有的小有名氣,但還不是什么大師。都沒有樹什么旗,創什么派。可在我的心里,都是有名有旗有派的人。
趙學廣師,從小學三年級一直教到五年級。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體育老師、班主任。其時,我們在一個鄉村小學讀書。沒有樓房。沒有什么大理石。也沒有什么草坪。沒有什么圖書館。更沒有什么現代化的儀器。我們從三年級開始就一直住在坐西朝東的草房內。兩問,人字梁,土墻。門東倒西歪。房子上蓋與土墻之間空隙很大。小鳥飛來飛去,自由地歡唱。
趙學廣師不給我們上什么體育課,只給我們講《說岳全傳》,一周兩節體育課,老師家有一個紅燈牌的收音機。老師自己先聽了,然后說給我們聽,有點評書的味道。從此我們知道了“三百余年宋史,中間南北縱橫。閑將二帝事評論,忠義堪悲堪敬。忠義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癡蠅。忽榮忽辱總虛名,怎奈黃粱不醒!”我們知道了岳母刺字“精忠報國”。也知道了什么叫“直倒黃龍府”,知道了“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知道了什么叫“莫須有”。想想那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素質教育,學校領導也不能管是不是課時開足開全了,也不需要省教育廳的領導親自跑到各個學校去檢查督促。是不是“三表上墻”,但我們卻知道了語文原來也可以從長篇小說中去學。
就這樣,三年中。我們沒有上過一節體育課,到小學升初中的時候,《說岳全傳》也說完了。可以說小學語文課上老師講的什么我大都記不得了,但這些非語文課的《說岳全傳》卻讓我們難以忘懷,每當說到小學的教學時,我都會聲嘶力竭地說,我們那時候的語文課是多姿多彩的,是迷人的。趙學廣師也沒有說他是什么流派,卻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們,語文知識、能力的習得,不能只靠語文課,是不是和現在流行的“語文的外延跟生活的外延相等”切合?三十二年了,過去三十二年了。“笑死牛皋。氣死金兀術”的故事還是讓我覺得那么回腸蕩氣,如在昨天,如在眼前。只是老師早已西去。
趙學廣師放晚學后。就掇一張長條凳往操場上一放。穿起自己的工作服,所謂工作服也不是什么白得讓人詠嘆的工作服。而是比上課穿的還要破還要舊的粗布。有的是家染的藍布。有的是藍色的中山裝,四只袋子,蠻正兒八經的,手里操一把理發的推子。一個同學坐上去,不到半個小時就下來了。也不給我們洗頭,也不刮臉,更不掏耳朵修眉毛,只是剪完了,伸出嘴在我們的脖子后、胸前、衣服上吹來吹去,有時候還一根一根地拈出碎發,拈完后還會不斷地說:不好意思,沒給你洗臉,你回去好好洗吧。更多的時候,他會讓我們幾個喜歡作文的同學圍坐在他四周。叫我們觀察他怎樣理發,同學們的小腦袋是怎樣不好意思地在老師的手掌心轉來轉去的,有時候轉出了光頭,有時候轉出了三七小分頭,夕陽西下,樹影斑駁,好鳥相鳴。我們幾個人的作文(尤其是寫理發的)多次登在學校黑板報上,每當這時,老師都會摸著我們圓圓滾滾的腦袋說:我說吶,不看怎么會寫。
這樣的教學,這樣的語文教學,用今天的話應該稱作“生活派”語文吧。可老師沒有給自己提煉概括總結,只是這樣去做了。也讓他的學生知道了,沒有生活的語文是不完整的語文。是沒有血肉的語文。是沒有精氣神的語文,干癟的文字是不能飽滿的。
教語文二十多年了,每次面對幾十雙渴求的眼睛時,我就會對自己說。要給學生生活,要讓學生在生活中學習語文,在語文中學習生活。直至很多年。無數的夢境把我一次次拉回到那段時光、那座小村莊、那個袖珍的校園、那塊凹凸不平的操場、那片郁郁蔭蔭的樹林,那輪流光溢彩的夕陽。然而,時光流轉。覆水難收。迥異的人生經歷豈會讓我們再回到從前?留給我的也只有驀然的守望和蒼白的慨嘆了。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盡管也有語文。也會有生活。但都不會深及心懷。尤其是看到一些核心期刊上的文章大談特談什么語文流派時,就仿佛身處一座經歷過戰火的廢城,雜草叢生,一地瓦礫,無力再承載更多。關注更多,或是承載很多、關注很多,最終也只是一潭死水,南柯一夢。
1981年,十四歲的孩子是不知道什么叫語文的。只知道語文老師說的就是語文,語文老師要求做的就是語文。我們又滿懷希望升入了初中。遇上了王普瑞師。
第一節語文課。我們都工工整整地拿出了筆記本。認真地學習毛澤東的“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一九五零年十月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網: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聞。詩人興會更無前。”老師引經據典“唐·李賀《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我們聽得飄飄欲仙,心想,初中的語文太深刻了太豐富了,我們瘋狂地記錄。沒有經過速寫訓練的我們。記錄的速度哪跟得上老師講話的速度,老師起初還有點悠悠然的意思,最后越來越快。快得我們氣都喘不過來了。當然老師也是說得面紅耳赤。說完之后,右手按住小腹。左手撐在學桌上,一動不動。三五分鐘以后,緩緩地說:語文不只是要記。甚至根本不要筆記。只要用心記,用眼觀察,用心體會。你的身邊就是語文。你自己就是語文,你的家人就是語文。已有的正有的未有的生活都是語文。
從此。我就知道了什么叫“眼怕手不怕”什么叫“養兒不讀書。不如養口豬”,“教子孫,唯耕唯瀆:敬祖宗,克勤克儉”,更懂得了一則傭人的經典故事:一個女仆人,在地主家辛辛苦苦地做著事。有一次,很不好意思地對地主婆說:我又懷上了。我要歇一段時間。地主婆不屑地白了一眼,生了還生,真沒出息。生了自己又養不起,這什么世道啊。女仆人雙手搭在腹前。不緊不慢地說,牡丹花兒要開。薺菜花也要開,沒有薺菜花哪來牡丹花兒。老師頓了頓,深情地說。同學們,語文就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時時刻刻生活在語文中,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的大嬸、大伯、大娘,他們都是我們的語文老師,我們不能忘記了他們。你們看,這個仆人,多么睿智。隨手從身邊找來牡丹花兒、薺菜花就說明了一個道理,是花都要開,是人都要生孩子的。誰都無法超越這個公理。花就這樣靜靜地開在風中,生長在泥土中。我們人拿來了,就鮮活了,就生動了,就迷人了。語文一定要根植在生活土壤中。
因此。王普瑞老師讓我們一起在粗壯的法國梧桐樹下散步,聆聽張海迪的錄音報告,讓我們一起到小河邊去晨讀。看小鴨小鵝在蘆葦中嬉戲,綠水白毛紅掌青波綠蓐。小鳥掠水而過。小鴨呱呱。蝌蚪成群結隊黑壓壓排山倒海。朗朗的讀書聲在天地間回蕩。乘著水流的歌聲走向長江奔向大海。
當我把這一切說給我初中、高中的孩子們聽時。孩子們似乎是在聽遙遠的傳說。似乎是在聽外星人說那天國里的奇聞逸事。原來。我們當時并沒覺得什么的事,現在竟成了孩子們不可企及的曼妙幻想:真的嗎?能這樣?那你也讓我們這樣學語文?
我苦笑。
上周五下午第四節班會課:孩子們,數九寒冬,勁吹的是朔風,凋零的是黃葉。冰凍的是水流。可我們的校園綠葉很多。月季花開不斷。春意仍在涌動,走出教室。嗅嗅冬天里春天的氣息吧。
同學們一哄而散,三個一群五個一黨,手搭肩,出去了。
“喂。你好。你是仲老師吧,剛才有幾個孩子跑到船上去了,劃船呢!要好好教育他們。”我一愣。感悟生活確實很重要。但安全也不可少。
于是。我揪住幾個孩子。讓他們站在岸邊,手搭百年老垂柳,夕陽從他們的頭頂上斜射而下。倒映在水里。我橫著臉說:你們好好想想。說說自己的感受吧。
“輕輕地。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地來
我輕輕地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
孩子們扮著鬼臉。齊聲背誦著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老師,這就是我們心中的語文啊!”
北邊的“求真樓”東邊的“求知樓”東北邊的“求雅樓”。在空曠的冬日里顯得更為高遠威嚴。在孩子們面前,我竟覺得三座樓一齊向我壓來,我艱于呼吸,我艱于言語。
小學的趙學廣師、初中的王普瑞師。兩位老師時常走進我的腦里,時常趕到我面前,有時好像想要說什么。又好像又止住了。兩位語文老師,像獵獵作響的旗幟。語文就是要有生活,他們沒有親手樹起這面旗幟。卻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扯起了“生活語文”這面大旗。
默默樹起這旗幟的還有高中的陳根生師。陳根生師是全國中學里少有的魯迅研究專家,出版研究專著5種:《魯迅與青少年》、《魯迅名篇問世以后……》、《永遠響亮的囑咐——魯迅的教育故事》、《綴在巍巍昆侖上的疑問號——魯迅教材解疑與寫作技巧探討》、《魯迅——偉大的教育家》,出版散文專集3部:《鄉戀》、《巷韻》、《鄉情不凋謝》。散文《巷韻》入選全國教材《九年制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自讀課本》。
1984年教我們的高一語文,其時也就四十多歲吧。白白的,胖胖的,中等身材。第一堂語文課就帶我們去參觀我們如皋的水繪園。也就是現在打造的“天下第一情侶園”。于是我們看到了好一片粼粼碧波托起一疊青磚細瓦明式平房、一座木格繡樓。遠看酷似一艘航船停泊在明鏡之上!我們知道了這艘航船從300年前煙雨迷濛中駛來,載著一對頗有名氣的才子佳人。載著他們旖旎的風流韻事。航船的男主人叫冒辟疆,與商丘侯朝宗、宜興陳貞慧、桐城方以智人稱明末四公子:女主人叫董小宛,與李香君、柳如是、陳圓圓……人稱秦淮八艷。他們的航船駛過兵荒馬亂。駛過風風雨雨。終于駛到了今天。成了我們面前這座幽靜雅致的水明樓。我們知道了“水明樓”這三字雅稱出自杜甫晚年飄泊西南流寓夔州(現四川奉節)時,于西閣寫的詩作《月》,雕屏檀榻、花墻翠竹、碑帖磚刻、奇石盆景……于是十七八歲的我們不禁遙想當年烽火漫天的民族災難中。冒辟疆、董小宛兩顆高潔的心靈怎樣相伴在這里尋到了一片寧靜的綠洲,琴瑟相諧,相濡以沫,依偎在一首首詩里。傾訴在一幅幅面里……人的一生關鍵往往就在一兩步,在榮華富貴與民族大義二者之間他們毅然走向了后者。
定格在我們心里的不只是“天下第一情侶園”的絕代風華,更有先生的語文教學觀。他教我們語文。一周用不了一枝粉筆。他給我們講治學的艱難。講出版著作的酸甜苦辣。講“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自慰。從浙江百草園講到北京胡同講到桂林山水講到天山之雪,偌大的眼鏡背后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眼睛還讓我們學會觀察生活體悟生活,我的作文《我喜歡這樣的語文老師》還獲得了校一等獎。
我今年四十四歲。工作二十二年,再十六年,我就要退休了,不管怎么說。我會繼續和學生一起沉浸在生活中。享受生活。讓生活語文之旗樹下去。再傳給我的學生們。在萬千字里行間升華出對祖國對人民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用什么字字珠璣的錦繡華章。只用我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