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中西雕塑文化內涵之區別
中國文化自成一體,源遠流長。自周始,宗法已備,其后商君,始皇封疆設陌,使中華文化世代相承,雖多次歷經文化的整合和外來文化的入侵,但均以融會貫通和發展為最終結果。堯舜禹的宗教改革,奠定了奴隸制,也為中國古代政治的統一、文化的整合奠定了基礎;殷商之時,“巫師文化”盛行不僅對中國人思維方式的連續起到了穩固作用,還成為隱含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內涵;而后,儒道互補的思想與秦漢大一統的統治也都為兩千年封建傳統文化的延續起到了主導建筑作用。所以,中國的文化是遵循一條主脈絡,以累積或疊加的途徑發展的,是統一連續的。
西方文化源于古希臘、羅馬,而古希臘文化的產生又源于對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文化的借鑒。基督教產生之后,將上帝、人和自然分離,形成了與古埃及、羅馬文化的宇宙整體論不同的宇宙觀。此外,西方文化以生產技術與貿易輸入的積累為基礎,最終促成了西方走向現代化的工業文明,并在歷史進程中形成文化的破裂性與階段性特質,而科學的方式也使自古希臘以來的西方文化一直以一種圓心的發展模式向外逐漸擴散。
對比中西不同的文化模式會發現,中國傳統文化的思維模式追求合二為一,把宇宙視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是綜合的一元論;西方傳統文化的思維模式則以分析為手段,把世界視為不同的部分,追求一分為二,是解析的二元論。
在中西思維模式發展過程中,西方形成了注重邏輯推理的思維方式,并結合古希臘的理想主義和科學主義為雕塑藝術的典范奠定了重要基礎;中國則強調直觀意象,通過感覺來直觀體驗、感悟并把握對象的特征,由此形成了儒、道、釋三家合一的理學思維,促成了中國古代藝術創作的基本觀念和表現方式。這種直觀、意象的思維方式側重從特殊、具體的直觀領域中去把握真理,它超越了概念、邏輯,成為一種創造性思維,顯示了中國人在思維過程中活潑不滯、長于悟性的高度智慧。因此,也就形成了與西方注重分析、偏重抽象的思維方式所不同的文化特質。表現在造型藝術上,就形成了中國雕塑注重意和象的融合,注重通過意象之后的表現,營造寫意藝術的觀念。這種偏重象征、表現、寫意、追求美與善統一的獨特思維方式異于西方藝術注重比例、解剖、透視的精確、追求美與真的思維模式,造成了中西雕塑的差異。
二、弘揚個性,追尋真實——自由國度下對美的探索
在古希臘的藝術長廊中,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深深地打上了追求個性的印記,這自然離不開古希臘的社會背景。然而,藝術家們在雕塑創作中對藝術個性的刻意追求則起著直接的作用。羅丹認為:“在藝術中,有性格的作品,才是美的”。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古希臘雕塑作品幾乎都是個性鮮明的例證。在這其中,對人體美的發現與贊美既是古希臘偉大的藝術成就,也是顯著的藝術特征,并成為表現個性的審美意識和傳統。因為,大多古希臘的雕刻家們都精于解剖,他們對人體的比例、骨骼、肌肉的起伏,都諳熟于心,所以雕塑時才能得心應手。
雕塑家們在注意面部表情的同時更注重描繪人體動態構成的曲線美,觀察受到感情影響的運動中的肉體的真實反映。他們感到面部動作往往會破壞和扭曲頭像單純的端正感,因此,把人體理解為活的肌體、通過肌肉的運動來表現人物復雜的性格。羅丹說:“實際上,沒有一條人體的肌肉不表達內心的變化,一切肌肉都在表示快樂和悲哀、興奮和失望、靜穆和狂怒,……。伸著兩臂、斜倚的軀干是和眼睛與嘴唇同樣能溫柔地微笑”。古希臘的雕刻家把這種技藝運用得出神入化。
《拉奧孔》被譽為是“希臘化”雕刻的典型代表作。在這個雕塑中,拉奧孔神情處于極度的恐怖和痛苦之中,正在極力使自己和他的孩子從兩條蛇的纏繞中掙脫出來。他抓住了一條蛇,但同時臀部被咬住了;他左側的長子似乎還沒有受傷,但被驚呆了,正在奮力想把腿從蛇的纏繞中掙脫出來;父親右側的次子已被蛇緊緊纏住,絕望地高高舉起他的右臂。三個由于痛苦而扭曲的身體,所有的肌肉運動都已達到了極限,甚至到了痙攣的地步,表達出在痛苦和反抗狀態下的強大力量和極度的緊張,讓人感覺到似乎痛苦流經了所有的肌肉、神經和血管,緊張而慘烈的氣氛彌漫著整個作品。該雕塑中人物刻畫非常逼真,表現了雕塑家對人體解剖學的精通和對自然的精確觀察,以及純熟的藝術表現力和雕塑技巧。這是一組忠實地再現自然并進行美的加工的典范之作,被譽為是古希臘最著名、最經典的雕塑杰作之一(見圖1)。著名的米洛斯的維納斯雕像也是通過女神那豐腴飽滿的軀體和端正大方的容貌,體現著內在的教養和美德(見圖2)。帕特農神廟外部回檐上的飾帶浮雕《向雅典娜獻新衣》,全長160米,高1米,約刻繪三百五十余人體和二百余五十動物。畫面有坐著交談的,有肩負祭品而行的,有策馬而驅的,畫面錯落有致。即使是騎馬的,每匹馬都各有姿態,絕不雷同(見圖3)。這樣的例證不勝枚舉,充分顯示了希臘雕像作品的個性和其對人體美的探索。
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搖籃,人類智慧的象征。作為西方文化的淵源之一,它以獨特的風采和卓越的成就享譽世界,以至于“言必稱希臘”。古希臘文化和作為希臘文化繼承者的羅馬文化,啟迪了14—17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對西方文化的發展起了巨大而深遠的推動作用。古希臘雕塑藝術的高貴單純和靜穆美麗同時也在整個西方美術傳統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西方美術崇尚的典范模式,莊重的藝術品格和嚴謹的寫實精神,都是從古希臘開始的。多年來,這種藝術精髓滋潤著西方的美術精神生生不息。
三、氣勢浩蕩,顯示威德——帝國統治之初地位的象征
在中國,一直有“事死如事生”的傳統。古人認為,人死后其靈魂是不朽的,在陰間也會有在陽間的各種需要,也會有你爭我斗。因為不同的經歷、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社會地位,個人都會對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進行不同的安排。作為至尊無上的封建帝王,秦始皇為自己死后建立的是一個君主專制的帝國。這個帝國的布局和設置,完全模擬生前的王國,有衣食住行之備,更有保衛這個地下王國的部隊——秦兵馬俑(見圖4)。
兵馬俑是帝王陵墓的陪葬品,雖是用以慰藉死者的在天之靈,但其更重要的是宣揚帝王威德。這支被埋于地下兩千余年,具有鮮明性格特征的秦代軍人,是秦始皇的精銳部隊。站在這氣勢浩蕩的軍陣前,我們似乎可以看到秦始皇當年指揮千軍萬馬統一六國的磅礴氣勢。工匠們按照秦始皇的意志,以寫實的手法塑造了這批對皇帝盡忠盡力的軍人,整個軍陣給人以威武、雄壯之感,無處不顯示著秦始皇強權的存在和豐功偉績。
“在古希臘人看來,美是造型藝術的最高法律”。一方面,進行雕塑制作活動就是美化生活、追求藝術享受的過程;另一方面,在創作活動中,美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創作準則。即便是對神的塑像,也是人格化了的,體現著善與美。而秦俑的創作目的是建造一支為帝王守靈的衛戍部隊,以顯示帝王個人及其皇家的威嚴。在制作過程中,受皇權的支配,反映帝王意志的目的是高于藝術性的。古希臘雕塑與秦俑的一個明顯差別就是前者以弘揚個性為本,后者表現氣勢宏偉以及整體上的協調統一。可以說,古希臘以弘揚個性見長,秦俑以表現宏大取勝。
在塑造秦俑的過程中,工匠們只有執行嚴厲的命令而無表現和創造的權力,統治者的目的就是他們的目的。嚴格的寫實是建造秦俑軍陣的最高標準,這一標準貫穿始終。大到軍陣的排列、小到發絲、甲釘都充分體現了寫實精神(見圖5、圖6、圖7)。但是,由于工匠們是被動的在實現帝王的目的,這種目的性沒有也不可能成為他們創作中的行為自覺。而藝術自有政治權力所不能替代和左右的規律,它總是在深層發揮著其本質作用,帝王的目的最終還是要通過工匠的創作才能實現,工匠們進行藝術創造所固有的目的曲折含蓄地流露出來并潛伏在作品的深層,這種矛盾對立的結果是帝王的目的不能真正實現。統治者的本意是讓俑陣守靈,而不是贊美秦軍。秦俑在這里不是為它自己而創作出來的,只是宗教的一種工具,它對自己所創造的感性形象更看重的是它的意義而不是美。然而,工匠們在創作秦俑的過程中,在寫實的要求下,仍然堅持了美的準則。盡管創作目的不是表現美,但藝術規律即美的規律仍然發揮著作用,這成為秦俑高度寫實性藝術成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四、古拙樸厚,意在形先——社會發展期對美和生活的追求
漢代也是中國雕塑藝術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這一時期的雕塑藝術,是建立在統一的政治基礎上,以及繁榮的經濟生產基礎上的,它出色地繼承并發揚了前代的優良傳統,使各種類型的雕塑創作都取得了輝煌成就。漢代雕塑成就首先表現在紀念碑式的群雕上,如霍去病墓石刻群雕在中國雕塑史上就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它打破了漢代以前的雕刻模式,建立了更加成熟的中國式紀念碑雕刻風格,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現存霍去病墓石刻共有14件,均以花崗巖雕成,以動物形象為主,雕塑風格質樸自然,氣魄沉雄博大,是西漢大型石刻的代表作。又如《馬踏匈奴》,作者運用了浮雕與線刻相結合的手法,造型古勁樸拙,風格沉著渾厚,尤其是象征手法的運用使之極具藝術感染力(見圖8)。而《躍馬》的作者非常熟悉馬的造型,他更善于利用巨形原石的自然形態,籌劃馬的圖形于開動刀斧之先,并能在關鍵處施以斧鑿,結合圓雕、浮雕及線刻等手法,去粗取精,以精湛的表現技巧刻畫出高度提煉概括的漢代駿馬形象。石馬腿下部并不鑿,客觀上強化了躍馬的雄渾與厚重(見圖9),值得一提的還有《伏虎》、《石人》以及各種動物的石刻。
霍去病墓紀念性石刻的重要特點是因石而得形,因形而造意,因意而施工。雕刻工匠們充分利用石塊的自然形態,稍加雕鑿,充分調動觀者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這其實主要是道家的思想,不破壞自然本身,要天人合一,要順乎自然,融為一體,這點和古希臘傳統截然相反。他們都是把石頭雕成人所需要的樣子,而我們保留天然的形狀,稍微人工雕鑿,意在保留自然美,這個原則一直貫穿于整個中國雕刻藝術史。
此外,“漢承秦制”,秦俑殉葬之制,也被漢代繼承下來,雖是承襲前代傳統,但在手法的多樣化、藝術視野的拓展、時代特有的審美傾向上,無不展示出兩漢陶俑的獨特藝術特征。漢代的陶俑種類除兵馬俑、侍者俑(見圖10)、說唱歌舞俑外,還有家禽、家畜等動物陶塑和倉灶、井、磨、樓閣、田園等模型明器。雖較之兵馬俑形制大大縮小,但形制精巧,面部表情自然生動,姿態更為豐富,并更貼近生活現實,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這其中尤以“說唱”、“雜耍”俑尤為突出(見圖11)。
四川省出土的東漢“說唱俑”(見圖12), 這件陶塑在人物動作及面部表情的刻畫方面十分杰出,以大幅度的動作和豐富的表情展現了說書人的幽默神態。此說唱俑身材作短胖處理,頭冠軟帽,上身裸露,兩肩微上聳,腹呈鼓狀,下著戲裝。左赤足曲蹲,右足赤著翹起,腹部前伸,背部向后傾,臉部顱圓額高,額前數道皺紋,眉眼呈似閉還睜之狀,嘴半張,微笑吐舌。在夸張的眉宇間,蘊含著一股栩栩如生般的樸實和善的詼諧滑稽,似正說到一段極為精彩之處,臉部的表情顯得眉飛色舞,極富想象力和感染力。整體塑像毫無繁瑣雕琢,簡約流暢、神形兼備、氣勢非凡,其絕妙之處便是漢代雕塑師善于抓住人物的瞬間動態,并配合以夸張的肢體動作,加強了人物的神態動勢,刻畫出說書人典型的瞬間情感特征,重在傳神,質樸自然。在動勢中表現人物的內在神韻,傳達了古代先民對生活樂觀豁達的人生狀態。古代雕塑師借助酣暢淋漓的線條把人物形象塑造得如此逼真傳神,當屬漢代藝術家的杰作。
五、小結
雕塑藝術產生之初并不是作為藝術品,而是人們對神的敬畏和崇拜的產物,使用雕塑的目的也并不是為了追求美,而是統治階級意志和權力的象征。不同的哲學觀和政治制度下孕育出來的藝術形式也是千差萬別的。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美學和藝術創作中廣泛而長久流行的觀念。中國人親和地接近自然、認識自然,使之有效地指導實踐的方法論,與西方人從論證入手進行邏輯分析,最后達到對事物本體精神的揭示有著本質的區別。把握了兩種文化內涵的不同之處,也就把握住了中西雕塑藝術的主體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