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一條肥胖的蠶,蠕動著,啃噬著桑葉般鮮嫩的村莊。
當推土機掀翻村頭那棵大樹的時候,我感到了村莊深處的痛。
在鋼鐵面前,柔軟的村莊裸露出它的脆弱。就像一個人,在一場意外的事故中,說沒就沒了。
如果去掉這些林立的高樓、冒著濃煙的煙囪,揭掉黃土上堅硬的水泥,濾去小河的污水,村莊就出現了,就寧靜了清新了就干凈了。
繁華壓塌山嶺的村莊呢?濃香嗆死蜜蜂的村莊呢?露水拖住蜻蜓的村莊呢?
最后的一片瓦,一冊鄉村的經典,齲齒般含在雨季的嘴里,隱隱地痛著。
村莊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名字了。在公交車停靠的一個站牌上,在寒風中瑟縮著。
屬于自己的土地少了沒了,村人扎下的根淺了斷了。一個個漂浮著開小店了拖板車了掃街道了打小工了。
每次去遠方,我只得帶上沉甸甸的村莊上路了。在異鄉的鍋里,將自己煎熬了一回又一回。
我多想與村莊相伴,就如一只蜜蜂一生與鮮花相伴。
深藏過童年的玉米地呢?生長過齊腰莊稼的田疇呢?如花開著如潮漲著的蛙鳴呢?
一個輩分最大的老爺子,狠狠地磨著鋤頭,準備深挖什么,讓我看到村莊最后一點亮光。
一頂草帽,在拉車人的頭上,在一道長長的斜坡上,越來越低,讓我看到傾斜的晃動著的越來越近的村莊的屋檐。
一個小孩捏著橡皮擦,在使勁地涂去畫頁上林立的高樓、冒著黑煙的煙囪……
我反復念叨著村莊的名字,如啃著一節一節的甘蔗。
危險的春天
這強大的入侵者,一下子讓江山改變顏色。青草從村前的小河漫上兩岸,如春水般狂漲,讓我們沒有立足之地。
盡情盛開的花,姿意鋪展的草,擁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把皺縮的春天金黃而厚厚地拖延。村莊就這樣矮下去了。
在這樣的春天,一縷白發能染成飄逸的青絲,一只蝴蝶能飛回莊子的夢中。
阡陌上的纖塵,這漂泊不定、放蕩不羈的游子,也帶著潮濕,順著一縷斜暉,落到三月的懷里。
我們來不及抵抗就做了俘虜,交付良心和氣節,一下子一無所有。
這溫柔的一刀。
花花草草,姹紫嫣紅,芊芊綿綿,淹沒了來的路、去的路。稍有不慎,就會深陷溫柔之中,不能自拔,就會迷倒或走失。
艷的花,密的草,快要將我吞噬了;和煦的陽光,快要使我像冰粒一樣融化了。
暖昧的目光,濃郁的香氣,酥軟的微風,讓我們心旌搖蕩,魂不守舍。
在我們麻木、沉醉的時候,心甘情愿地交付肉體,任其宰割。我們的身體一下子百孔千瘡,只感覺到絲絲的涼意,卻感覺不到疼痛,看不見鮮血。
在俗艷的光里,在招惹的身姿里,我小心地走著,并把自己牢牢攥緊。
我看到好些人在春天里感冒,咳嗽,流鼻涕;我也看到好些人紛紛倒下,被春天打掃、青草掩埋。
在這樣的春天走過,我如履薄冰。我趕緊抱住一塊硬冷的石頭沉下去,讓春天浮上來。
走著的游僧
在漂泊中懷揣心靈的凈土,走著。
村莊與他若即若離,一聲不遠不近的雞鳴恰是他與塵世的距離。走著走著,離塵世就越來越遠了。
姓氏和身份已經渺茫。衣衫襤褸的往事,蓬頭垢面的經歷,成為眼前的雨絲風片。
炊煙熏不著自己了,煙雨淋不到自己了。走著走著,腳上的塵埃也就越來越少了。
走吧。不走,人生的路就荒蕪了。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上泅渡自己,走著走著,便走得面目模糊了。
一座座山,一道道水,成了晨鐘暮鼓。
靜立的樹,游動的魚,成了點化的偈語。
洗缽的水,是否也有了佛性禪理?
一個走得很急的人,是在逃避什么,還是在追趕什么?而一個走得越來越快的人,一定已從身上卸去了些什么。
右邊是山,左邊是水。西天的遠方,青山如黛。
在曠野上,這樣走著的人,就如一棵深秋的大樹,慢慢地落光葉子。
月光照著他,就如照著樹旁的一塊石頭,或樹葉上的一滴露珠。
將黑夜走成白天,將坎坷走成平坦,將苦難走成幸福。
我看到一個人從肥胖走成瘦削,頭發由青到灰再到白。由頓挫走成輕盈,我看到他一生的堅持和隱忍,看到他步步走出蓮花。
曾經走過的地方,青山變得荒蕪,綠葉變得枯黃;
現在走過的地方,青山仍青,綠葉仍綠;
以后走過的地方,荒蕪的山能否返青,枯黃的葉能否變綠?
走著走著,就走成了青,走成了綠,走成了山和水,走成了風、花、雪、月。
這樣的一個人,一直在我心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