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為人之本,也是藝之本。詩是主情、向善、持美、求奇的藝術,作為心靈的吟唱,真實、真摯、真純幾乎是其命門,須臾不可丟失。
“真”的感染力,猶如春草之漫山川,使人心充盈而曠遠;“真”的浸透力,猶如春雨之潤萬物,使人性溫馨而謙遜;“真”的震撼力,猶如雷霆之落屋頂,讓人的魂魄直欲躍然而起;“真”的擊打力,猶如銳物在心尖刺出的一疼,使人驀然驚顫而無法不眼含淚水……
詩真首要得“人”真。人本真,詩才本真;人誠懇,詩也誠懇;人本色,詩必本色。踞而浩歌也可,行而低吟也罷,如果做人與作詩能高度契合或基本契合,既詩如其人,又人如其詩,那詩所彰顯或聳拔的,便不僅僅是心靈藝術的獨特品貌,更是美好人格的完美范式。
詩真至要是“情”真。人有千族百性,唯一個“情”字天下相通。所以,詩最怕“人格分裂”,也最忌“內外兩層皮”,任何的虛情矯情無情寡情和偽抒情,都難免敗壞自身的質地,也敗壞別人的胃口。可靈思飛翔,能筆墨生花,但情感一失真,詩就徹底喪失了走入人心的路徑。
詩真還要有“理”真。人生在世,宛如提步蹬水,冷暖自知;又似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詩人若能將自身的體悟、省悟、覺悟化為靈性詩句融入詩的血肉肌體,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醒人所未醒,那么,詩便不單是詩,它內含了生命況味和思想硬核,便深具了哲性之美。
古人一再說:修辭立其誠。所以,理究是非,可以犯錯;情論真偽,不能作假。詩人只有用豐沛的生命真氣與詩意的真淳來抵抗精神的碎片化和心靈的無根感,才能持久葆有人格與詩格的雙重力量。
2
“君子如玉”,這是古老中華最為推崇的文化人格,它集中了東方文化中人對自身最高潔也最優雅的向往,也是一個靈性民族對美好人性的終極性界定。四字如珠,真如湛然,朗攝無礙,它千古不滅的內涵與外延,至今依然令人心儀。
而在我們綿延不絕的詩書傳統中,美詩,又何嘗不是文學的君子呢?它人格化的精魂,幾近是玉的精神倒影。
美詩外蘊光華,內含堅質,黑暗不能奪其光,烈火不能摧其堅,污泥不能侵其色,這恰若玉的品質顯現。
美詩骨格清朗,不事彩彰;意態豁達,唯吟樸拙;觸之可親,見之忘俗,這猶如玉的風神卓然。
美詩吸天地之精華,采古今之靈氣,虛心涵永,以淡泊以致飽滿,以寧靜抵達富饒,用高風亮節為自身做人格的養育,為他人做心靈的滋潤,為世界做精神的陶冶,這也正是玉的襟懷所在。
美詩大剛卻懷至柔,瑩潤透澈中仿佛飽藏一汪清水,閃動著大地之子的溫情和我本為石的自適與愜意,這更是玉對元神與本真的永恒性抱守。
君子的曠逸,仁者的素樸,智者的明澈,哲人的深郁。
“美詩如玉”。它既可大璞不雕,亦可美器精琢,而作為精神君子,它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不可成為君王的佩飾與商人的手玩。
詩是一枚心靈圖章,它帶血的印痕,只屬于它自己。
3
有一種美,在你的身體里沉睡。
一個人,可能一輩子與詩無涉,既不曾讀詩,也不曾懂詩,更談不上以寫詩為樂了,但這絕不意味著他與詩徹底無緣或與詩互不相干,因為,人的情感世界的天真性、豐富性,人對美好事物的敏感性、共通性,使其本能中的“詩意”無處不在,并無時無刻不閃現在日常情境之中。
比如,一位鄉村老漢在青山晚照里歸來,他身前的老水牛頭上竟插著兩角絢麗野花;比如,一PMVeeeRhwSAEIj/nsFCkuA==個少女在茫茫雪地上行走,卻偏偏打了一頂火焰般的紅傘;比如,一位老婆婆于民謠的哼唱中,把一雙童鞋做成了老虎的模樣;比如,一個中學生在秋色斑斕中,將一枚五角楓輕輕夾進日記本。
比如,一個小女孩蹲在那里,和一只螞蟻絮絮私語,然后用蠟筆畫了一幅帶翅膀的魚。
比如,一個小男孩連跑帶顛地追一只蝴蝶,他氣喘吁吁地說:“我要捉它,做我的媳婦。”
而那熱戀中的青春少年和多情少女,若把他們的情書一一展示開來,人人都是半個詩人。
這種不自覺的詩意,仿佛人身體里的靜電,平常渾然不知,偶然問以指觸鐵,突然被“打”了一下,一個激靈之間,方知體內有電。
如果你盯住了這“電”光一閃,你就盯住了一個神秘的好奇;如果你抓住了這“電”流一擊,你就抓住了一個奇異的發見;如果你說出了這“電”打瞬間的靈的驚悸與肉的戰栗,并形諸以美質文字,那么,這就是詩了。
美的醒來,是一種靈與慧的覺醒。
美從你的身體內走出來,變成你的另一個自己。
4
滿世界跟潮狂奔,有人轉身而去。
詩必孤獨。在物質的眼睛豁然打開而各種感官空前解放的情勢下,孤獨已成為思想者的前提,并為空谷足音提供了蒼茫獨步的漫長時空。
時代變遷,具象紛呈,到處可見靈與肉的沖撞和裂變、人與物的喧鬧與喧嘩、心的焦灼欲的躁動神魂的錨位與迷離,此時獨向一隅,自然各有各的本因和別意;但在舉世滔滔中能毅然回身,篤守寧靜,確也是一種稀世的姿態。
也許,人在人世中,孤獨最響亮;亦許,人在人群外,寂寞最豐饒。
詩在物質最繁華處刪除了自己,為精神留一片飛白,但這決不意味著詩的聲音從此“出場”,更不該是詩的自我放逐。
春花秋月是可以的,幽怨閑愁是可以的,輕歌曼舞是可以的,把意識、意象等現代碎片放在語言的試管里攪拌出一些怪怪的情感流體也是可以的,然而,詩在孤獨時卻不清醒,不能孤而卓然、蓄勢待發,那便真是詩的悲哀了。
坐冷板凳,抱熱肝腸。處閑散地,懷崢嶸氣。
從大太陽下看到不平,從滿目繁盛里看到墮落,從云水嬗變中看到丑陋和危機,我們唯一不可喪失的就是一顆憂患之心以及兩眼的敏銳和筆尖的鋒銳。
深情獨具,有時,我們的詩必須像一粒子彈,以巨大的穿透力穿透萬丈紅塵,穿透混濁的靈魂與肉體,使自己的血液疼痛,也使世界的血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