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詩的靈感來自瓷藝。”這是上海詩人林裕華的白白。他說的是瓷藝,瓷器藝術(shù),而不是“占玩”。因為對瓷的傾心憐愛,他才有了不少的集藏,其中有祖輩的傳承,也有個人的積累。這些青花、斗彩、粉彩,穿過時空的甬道,傳達(dá)了瓷的心語。它們的形制之美,胎釉之美,紋飾之美,給了林裕華快樂與寧靜,生活也因此而美妙無比。十多年來,無論世事多艱,商務(wù)多忙,他總是要排除干擾,獨對明月青燈,手把花罐梅瓶,詠瓷,寫詩,抒發(fā)他對時代的感悟,表達(dá)一個熱愛中國瓷文化的作者獨有的品性。2010年6月,林裕華出版了第三本詩集《詩瓷雅集》,在后記中他深情地寫道:“有了瓷和詩,每個夏晚都是清爽的,每個冬夜都是溫暖的。這個時候我似乎也有一種感覺,青春與我并非早已作別。因為瓷,生命中的美好想象,依然讓花樣靈魂舞動起來。”
林裕華在這里提到的“靈魂”,既是指瓷,也是指人,更是指瓷與人的和諧同一。為什么又特別加上一個“花樣”的定語呢?這與他的生活方式、美學(xué)思想是分不開的。生活方式已如上述,美學(xué)思想則表現(xiàn)為對美的直覺把握,對善的意象顯示,追求“水流云在”的自然,講究“氣韻”、“節(jié)奏”的生動,吸取傳統(tǒng)之妙,極得靜中之趣。請看他筆下的瓷器:“你的美,居然/飛臨心空/叫我如何攀升/嫵媚的高度”(《梅瓶上那含苞的梅朵》),這是美;“那盛過窯工汗水/盛過梁山好漢暢想的/木葉紋碗啊/可也盛過大地干渴的苦衷”(《吉州窯木葉紋-碗》),這是善;即使是碎瓷,也布滿了“殘缺的美麗”,“是我的愛情詩/在墜落中盛開”,“可我不明白/一彎冷月,一縷曉風(fēng)/為何風(fēng)化不了/對你的思念”(《碎在我手中的瓷瓶》),既寫了瓷,也寫了人,情動于衷,堪稱一曲美的戀歌!
古與今的轉(zhuǎn)換,瓷與人的交流,靠的是美好想象。在林裕華的詩中,多的是物化為人,如:“不敢相信,嬌羞的云/竟也有剪不斷的情結(jié)/等潮聲退去/要上柳堤踏青”(《青花海濤紋八仙尊》);妙的是人化為物,如:“叫我沉落釉下/傾聽青花/終年不化的渴望”(《柳葉瓶上那一個春目》);難得的是靈性思維,使得想象帶有天賜和神示的意味,如:“褪盡泥濘的胸襟/在清風(fēng)中敞開/一輪古月/與我相看不厭”(《青花一束蓮紋盤》),正如詩論家駱寒超所言:“進(jìn)入到物我兩忘的境地,獲得真幻共融的生存大和諧了。”
靈魂的舞動,還得力于林裕華對詞的藝術(shù)的運(yùn)用,這不僅僅見諸于形式上的長短與遞進(jìn)、復(fù)沓與疊唱,更見諸于內(nèi)蘊(yùn)上的靈敏與幽細(xì)、格調(diào)與意境。“詞”、“瓷”同音,“詩”、“瓷”一體,都“與美約定/到火中孵出紫色”(《偏愛鈞瓷》),孵出幸福。
下面,就讓我們進(jìn)入《紫地琺瑯彩蓮花卉瓶》一詩的文本,以證上述的見地。
這是一首短詩,僅有四節(jié)十五行,卻由三問一答的繁復(fù)組成。稱其“繁復(fù)”,是指它的時空架構(gòu)與感悟?qū)哟巍r間,囊括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詩中雖未交代此瓶的年代,但從《詩瓷雅集》中所配圖片得悉是清康熙年問的一件名瓷,距今約四百年。詩人一句“再過三百年”,就將它從當(dāng)今遠(yuǎn)推到24世紀(jì),前后抻長到七百年,想象可謂奇也!空間,有物(瓶),有我(人);有景(“蓮花纏枝的風(fēng)景”),有心(“心頭”);還有真(“蟬紋”、“新荷”),有幻(“云影”、“夢”)。說它光怪陸離,并不過分。一切景語皆為情語,由情生感——相思不斷,夢想不滅;由感生悟——美可絕塵,或云美可抗拒污染。由淺入深,由此及彼,不禁使我想到他的另外兩首詩:“商海潮漲啊/我的藝術(shù)之舟/可不是生命的飾品/在繁華中徘徊……”(《收藏的情結(jié)》);“我的窯火般的心情啊/在鋼骨摩肩的地上/會同你尊嚴(yán)的光澤/一樣純情嗎……”(《覆蓋梅瓶的情思》)。這二者可視為本詩的注解。
琺瑯彩瓷器的前身是景泰藍(lán),也就是所謂的“畫琺瑯”,興起于明代,盛于清康熙年間。初期琺瑯彩是在胎體未上釉處先作地色,后畫花卉,有花無鳥。康熙朝多以藍(lán)、黃、紫紅、松石綠等色為地,以各色琺瑯料描繪各種花卉紋,其色彩、繪畫、款式皆同于當(dāng)時的銅胎畫琺瑯。林裕華通過三問,分別描寫了這個花瓶的“蟬紋”、“風(fēng)景”和花卉(“新荷”是其中的重點,又可以說是特寫),并以“變形”、“長成”和“聽出”三個動詞,再現(xiàn)了它的生命歷程,也凸出了發(fā)問者即抒情主人公的姿態(tài)與感情。一答,化繁為簡,直抵核心:
在目光深處
俗塵不到的地方
也有我紫色的心情
瓷樣美麗
這“紫色”是胎體未上釉處的地色,除了詩題,前面三節(jié)均未提及,讓人有點猝不及防,也讓人靜默深思不已。著名詩人艾青在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用“紫色的靈魂”一詞贊美哺育過他的保姆,可見“紫色”是純潔又高貴的靈魂的色彩,“紫色的心情”無疑就是紫色的靈魂,在這里既是指瓷,也是指人,從物我兩忘,到二者合一。
林裕華特別重視“氣”,又十分講究“樂感”,這與他人文素養(yǎng)之深及早年上過音樂學(xué)院是分不開的。上述三問均寓答于問,靠的是一種“愛”的貫通,愛瓷器,愛夢想,愛世界,愛人生,這個“愛”字就是一股“氣”,是遍布詩中君臨詩上的“神”,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味。而長短與遞進(jìn),著色與擇聲,聯(lián)覺與空白,起筆與收束,使作品節(jié)奏分明,具有“樂感”。美麗的生命,花樣的靈魂,就在一片紫光彩繪中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