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縣古稱江陽,位于四川盆地南部的長江和沱江匯合處。從西漢武帝建元6年(公元前135年)設縣起,至今已有2100多年歷史。瀘縣歷史悠久,2006年被聯合國地名專家組織中國分部確認為全國100個“千年古縣”之一。在四川瀘縣,數量蔚為壯觀的宋墓令人稱奇,同時,玉蟾山的明代摩崖石刻造像群以及清代的龍橋,在荒野中延續著石刻藝術的精神。在偏僻的川南,是什么力量使得一方平凡的山水田園催生出不平凡的藝術傳奇?
地緣政治:從漢夷門戶到宋元南北焦點
瀘縣宋墓群是發現的全國規模最大的宋代石室墓葬群,具有重要的考古學價值。為何在川南會出現如此眾多而精彩的墓?這與瀘州的歷史地理變遷有著密切關系。從行政區劃看,瀘州的地位經歷了4次重要階段。
漢代經略西南的漢夷門戶 秦滅巴蜀,置蜀郡和巴郡,西漢時期,蜀郡一分為三,蜀郡、廣漢郡、犍為郡,號稱“三蜀”。犍為郡的設立與漢武帝經略西南的軍事經濟目的有關,瀘州(江陽)的區位正好處在蜀地的南緣,和廣大少數民族地區接壤。
蜀漢穩定南中的重要基地三國時期,北部的廣漢郡分置梓潼郡,南部的犍為郡分設江陽郡,江陽郡是瀘州首次設郡。不難看出,梓潼郡的設置是為了北據曹操,鎮守劍門蜀道;江陽郡的設置則是為了南中的穩定。蜀國很清楚,自己的實力難以與曹魏抗衡,必須穩固云南貴州等地從長計議。
宋代等同于成都的軍政地位唐代為穩定邊關,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羈縻統治,在瀘州設都督府,領14州。到宋代,由于宋太祖主動放棄了云南等邊患猶重的地區,瀘州等地便成了防御鎮守的要地,面對長江以南的“瀘夷”,宋神宗于元豐四年(1081年)設瀘南安撫司(宋代政區分路、州、縣,安撫司是等同于路一級的軍事機構),元豐五年(1082年),又將四川4個路中的梓州路和夔州路的兵馬鈐轄司遷至瀘州,使得瀘州的軍政地位幾乎與成都相當。
蒙宋戰爭的南北焦點蒙軍從南北兩線進攻巴蜀,瀘州成了抗元的重要橋頭堡,建神臂城與沿江城堡呼應,后幾經易手,慷慨悲歌。之后,瀘州的地位逐漸下降。
瀘州在宋代的地位是最明顯的,除了軍政外,商業也十分繁盛,這得益于沱江和長江交匯的水上交通便利,也連接了四通八達的陸上通道,本地物產主要有稻米、鹽、茶等,尤其是鹽的經濟利益巨大,宋代在今富順、長寧、江安三地設立了富順監、淯井監和南井監(監是專門的經濟型政區),鹽利豐厚甚至到了“公家百需皆仰淯井”的地步。同時,瀘州是宋代草市鎮發達僅次于成都的地區,據統計,瀘州草市鎮多達67個,草市鎮是市鎮形態的初期,成為四川與貴州、云南交界邊地興旺的商品市場。
不難看出,瀘縣宋墓的形成與宋代的區域地位相應,大量的武士、兵器反映了瀘州在全川舉足輕重的軍事地位,多彩的人物服飾、生活場景則是經濟繁榮和民族交流的產物,各種吉祥花卉、神獸圖像的勾勒,在地域特色的基礎上體現出中原文化的延續變遷。
宋明藝術風格:從斯文到淡然
從唐末五代到宋,歷史開始新的輪回,趙宋一統,藝術漸有生氣。尤其是巴蜀,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宋代的路相當于省級行政區劃)奠定了四川的格局,并成為四川得名緣由。經濟繁榮在全國僅次于兩浙,文化昌盛也名震全國。在這種風氣下,瀘縣宋墓展示出來兩大特征:一是生活氣息,二是宋代斯文。經過了漢唐的盛衰,宋代的元氣恢復尤為珍貴,正如歷史學家李澤厚先生描述的,在南北朝的云岡石窟中看到了面對苦難的冷漠和難以言說的微笑,在龍門石窟中看到了華彩的盛唐頌歌,而在宋代的大足石刻中看到了充滿生機的生活。
瀘縣宋墓比鄰大足,享受著川南邊緣的山間桃源,又兼有與成都府相當的軍政地位,在中國古代“侍死如侍生”的傳統下,石刻內容儼然場景再現:植物圖案(牡丹、蓮花、菊花等)和動物圖案(鳳凰、獅子、兔子等)吉祥如意;家具圖案(桌、椅、屏風、門、窗等)形象逼真;場景造像(飛天、戲嬰、婦人啟門、樂舞、器樂演奏)生動有趣。各種造像拋棄了漢代墓葬中的神仙或星圖幻想,也少有唐代墓葬裝飾的威嚴和宏大,而是把真實的生活歸于平靜安然。在藝術造型上,瀘縣宋墓展現的并非“唐盛宋衰”,風格細膩纖秀,流暢飄逸,將宋代以來的斯文盡致典藏。比如,墓中的武士像在威嚴的同時多了些文人神采,甚至有點詼諧。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墓葬中的常見主題,漢代瓦當的四神獸飛舞仙化,唐代四神獸氣韻明朗,平面上大都收于規矩方圓,但瀘縣的四神獸頗具特色,白虎的張力令人狂想,猶如青龍合一,風云翔從,從內向外的酣暢淋漓。
蒙宋戰爭,鐵騎踏過的瀘州一片沉寂,硝煙散去后的墓地隱逸在山間田野,千年以來,這些安息的逝者與鄉民們相伴,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見天日,便幻化出驚世的宋風畫卷。元人入蜀破壞尤多,甚至元初由于人口凋敝,四川和陜西合為川陜行省。元代瀘州,在藝術上并無新的貢獻。進入明代,瀘縣再一次創造了中國石刻藝術的寶藏。我在想,如果梁思成游歷了瀘縣玉蟾山,也許會為《中國雕塑史》續寫一個篇章吧。
玉蟾山保存有明代以佛教題材為主的摩崖石刻造像群,明代摩崖石刻的造像400余尊,有“千手觀音”、“九龍浴太子圖”、“村婦圖”、“十八羅漢飄海圖”。明代瀘州的地位無法與宋代相比,但是作為川黔通道和邊地政治軍事要地的重要性依然存在,這些摩崖石刻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填補了中國明代摩崖石刻的空白,而且顯示了藝術頑強的生命力。玉蟾山的摩崖石刻從五代和宋代延續下來,宋代興盛時工匠們經過蒙宋戰爭沒有沉寂下來,繼續刻畫著永恒的佛緣。
清代龍橋:萬川之上的中華龍脈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是交通上最簡單的道理。在古代,一顆樹、一塊石都可能成為跨過河水的辦法。所以,西方建筑史一開始就沒把橋放在眼里。建筑師弗羅丁諾斯(公元35~104年)在描寫古羅馬帝國水利工程上的橋時,甚為調侃:“帶來大量水的那一種必要的結構的模樣,如果你愿意,可以比之為無聊的金字塔,或者有名無實的希臘作品”。在中國,我們的祖先卻賦予了古橋豐富的文化內涵,瀘縣龍橋就是一例。瀘縣目前保存明清年代龍雕古橋143座,加上文物調查歷史上毀壞的100多座,明清年代曾經建造過的龍雕石橋多達250座以上,而且龍橋的內容豐富,雕刻精美,橋橋不同。在邊遠鄉村處處踏過龍橋,似乎有點古遺宮闕之感。
中國是龍的國度,龍的崇拜隨處可見,從皇宮到民間,從傳說到物化,已經浸入到中國人的內心深處。但是,瀘縣龍橋所展示的龍文化,還是讓人吃驚并有些困惑,為何在這里會聚集如此眾多的龍橋?答案很簡單,瀘縣位于川黔南北交通線,是連通成渝之間的東大道,加上河流支流眾多,自然橋梁密布。如今一切的解釋都顯得多余,只有無數的祥龍順著水流任時間述說。
我們把瀘縣宋墓、玉蟾山明代摩崖石刻和龍橋放在一起,就會感受到一種平凡的神奇。瀘縣的工匠是不朽的,宋代他們將精心的雕琢帶給來世的希望,明代又把佛教的虔誠刻于山野,每一次都默默無聞,或許他們從未想過對石刻藝術會產生什么影響、留下多少經典。玉蟾山的摩崖石刻記錄著人們經歷戰亂之后的苦楚和對未來生活的祈福,一代又一代的工匠除了傳承手藝,也把滄桑的感悟積淀下來,逝者已去,佛緣心存,最真實的生活還是農耕勞作,商賈貨物。所以,在瀘縣,每一座穿越田間鄉土的龍橋都代表著瀘縣石刻之鄉工匠子孫的本能堅守,作為公共交通的橋梁,可能沒人給他們報酬,他們依然年復一年的把高超的技藝展示出來。從這個意義講,中國石刻并沒有在明代畫上句號,瀘縣田間的龍橋正延續著這種匠意之美。
李約瑟說:“中國的橋沒有不美的,而且有很多是特殊的美”,瀘縣龍橋堪稱代表。瀘縣龍橋的美是平凡的大美,瀘縣的橋其實很簡單,如果沒有這些龍的塑造,留下的僅僅是幾塊實用的條石,然而,有了幾曲龍的圖騰,我仿佛看見了萬川之上的中華龍脈。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