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律師已經陷入一場必須自我救贖的危機中。
2011年6月21日下午,廣西壯族自治區北海市政府新聞辦會同北海市公安局、北海市檢察院召開的一次新聞發布會,再度使中國律師對執業風險的恐懼感在“重慶李莊案”后達到了又一次高潮。
北海警方表示,由于楊在新、楊忠漢、羅思方和梁武誠4名律師在一起命案審理中有作梗之嫌,致使被告人全部當庭翻供,案件審理工作陷入僵局,因此在6月13日對4名律師進行了拘傳:兩人被刑事拘留,兩人被實施監視居住。
“中國律師行業在最近幾十年從人員數量到素質都有了長足的發展,但律師地區分布不均,人員素質參差不齊,專業化程度不高,萬金油式的律師還不少見,商業化運作的成分較多,律師的社會角色定位尤其是作為法律人的角色定位還不是十分準確,需要進一步改進。”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李昌林教授說。
簡單刑案變身復雜偽證案
楊在新、楊忠漢、羅思方和梁武誠四名律師辯護的案子其實并不復雜。
2009年11月14日凌晨2時許,裴金德和黃煥海兩伙年輕人酒后發生>中突后各自散開,后來黃煥海失蹤。11月19日上午,北海市公安局海城分局接報后在一處碼頭發現黃煥海的尸體,隨后警方抓捕了裴金德等7名犯罪嫌疑人,最終有裴金德等4人遭到刑事指控。
北海警方在起訴意見書中稱:被害人黃煥海等3人與裴金德發生口角,裴金德和同鄉們遂圍毆了黃煥海等3人,最后裴金德還指使楊炳棋等5人將黃煥海單獨綁架到水產碼頭,對黃多次進行拳打腳踢、毆打致死,經過商議后將尸體扔進海里,并承諾保密后各自逃亡。
然而4人分別聘請的律師在案件辦理中發現,當事人只存在“前期斗毆過程”,并不具備“后期毆打致死、拋尸”的作案時間。因此,在2010年9月后的3次開庭審理中,他們都作了無罪辯護,并且申請了宋啟玲等3名女證人出庭作證。同時,裴金德、裴貴、楊炳棋3名被告人全部當庭翻供,推翻原供述劫持黃煥海到碼頭并毆打致死、拋尸入海的情節,而且均表示遭遇過警方刑訊逼供。
種種情形致使案件審理工作陷入僵局。
按照北海警方6月21日的通報:經審訊,裴金德等4名嫌犯承認了翻供是受楊在新等律師的教唆所為,查明楊在新、楊忠漢、羅思方和梁武誠4名律師涉嫌教唆、引誘當事人和證人作偽證,妨礙了司法機關的正常辦案,已涉嫌辯護人妨害作證罪。
在北海市檢察院的書面建議下,宋啟玲等3名女證人于2011年1月至3月間先后以涉嫌“偽證罪”被警方拘捕,后宋啟玲以涉嫌“包庇罪”被逮捕;6月13日,警方又以涉嫌“辯護人妨害作證罪”對楊在新、楊忠漢兩名律師實施刑事拘留,對羅思方、梁武誠兩名律師實施監視居住。
至此,“廣西四律師涉嫌偽證罪”一案基本成型。
59歲的楊在新是北海市合浦縣人,中學教師出身,已從事律師工作18年,在當地以敢說話,敢代理敏感行政訴訟出名。他在2011年3月3名證人被抓后就主動聯系了湖南省著名律師楊金柱并寄給相關材料,希望得到后者的關注及幫助。
楊在新的妻子黃仲琰回憶說:“法院開過裴金德他們的庭后,楊在新就準備了許多材料,提醒我萬一遭遇不測,就馬上聯系楊金柱律師為自己辯護。隨后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包括楊金柱的積極出面幫助。”
楊金柱表示,案件發生后自己認真研究了全部材料,認為楊在新等4名律師不構成妨礙作證罪,并開始在個人博客里公布相關的材料和觀點,希望借助網絡的力量引起社會關注。由于楊金柱有一些個人原因,當時無法直接出面處理,于是動員、組織了6名律師前往北海進行具體工作。6月16日,他通過博客發表了《北方律師團擬赴北海為4名被刑拘律師提供法律幫助》一文。6月27日凌晨,朱明勇、王興、張凱、伍雷、陳光武和楊名跨6位律師分別從北京、濟南、深圳、昆明、廣州等地飛赴北海。
與此同時,中華全國律師協會會長于寧對北海警方抓律師24小時內不知會律協、48小時內不安排會見公開表達強烈不滿,要求廣西自治區律協向北海警方跟進交涉。廣西自治區律協會長王瑩文隨后也公開表示,這些程序都有法律規定,廣西公安機關都沒有做到,非常不應該。6月30日,廣西律協網發布消息,表明將密切關注四律師一案,但同時也對于廣西本地律師作出了“不準見記者”等要求。因此,有律師在網絡上評論:“不能說各級律師協會完全沒有做工作,但至少可以說他們的工作力度一直是很小、沒有多少效果的,同時他們對律師界行為的限制甚至遠遠超過對于事件本身的關注和努力。”
“律師這個群體在整個中國的社會階層分層中,處在一個比較顯要的位置——受過良好教育、收入較高、屬于精英群體、出入于公共領域、涉及公共事件等。”西南政法大學的新聞研究學者李韌說,“因此律師被抓被判刑這樣的極端事件,自然更容易引起社會及新聞界關注。”
楊金柱表示,當下中國的律師依靠個體力量已經不足以對抗強權和得到公正,只有律師群體團結起來,發出集體的聲音,表明絕不放棄的堅強意志,才可能得到起碼的公平,才可能得到基本的公正。
“律師團”與北海警方的角力
事后證明,北海警方完全沒有在意楊金柱博客文章所釋放的信息,既不安排廣西本地律師的會見要求,也沒有任何“迎戰”“北方律師團”的準備。熟悉中國警方內情的人透露,大多數警察在辦公室是不能上“外網”的,只能看內部“公安網”,由于不愿意“惹麻煩”,實際上警察們都不愿意提及自己在工作之外上“外網”的情況,所以“不知道”、“不傳播”這些消息也是可以想象的。
“北方律師團”在北海的工作進展很迅速:6月28日下午會見了楊在新,當地律師半個月沒有解決的會見問題,被律師團24小時突破:當晚,被刑拘的楊忠漢和被異地監視居住的羅思方、梁武誠均得以取保候審回家。
不過。6月29日上午,楊在新被宣布逮捕。
連日來全國輿論的廣泛質疑和熱切關注,也是案件形勢迅速轉化的重要促進劑。而就在“六名律師北海行”通過網絡力量傳播時,北海警方再度將已經另案處理的3名故意傷害案當事人拘捕調查,使這起“一個發展成兩個”的案件拘捕的嫌疑人達到14人之多:7名嫌疑人、3名證人、4名律師。
楊在新的代理律師張凱說:“情況發展成這樣,表明北海警方對兩個案件都不會有自我糾正的可能了,誰是誰非,最終會在法庭上見分曉。”不過,對于各種各樣的猜測與疑問,北海警方都不愿意再多談,均表示以新聞發布內容為準,以法院最終的判決為準。
“律師團”成員之一朱明勇說:“在律師界看來,警方是因為自身的工作被發現過錯,害怕被追究責任才對律師下了手,企圖以后面的過錯掩蓋前面的過錯。”他表示,“律師團”到北海當地具體調查后掌握了非常多的證據,堅信“對裴金德等人的指控不成立,對律師的偽證追究也不成立,兩者都是鍺案,北海方面必須馬上放人”。
北海警方的一些表現也令律師們不解:在拒絕律師會見要求時,理由竟然是“特殊案件”、“領導說了算”、“不要為難我,我也要吃飯”……王興律師說:“在一次交涉時,一名警察居然提出‘按照我們的規定……’,我當即打斷他,‘沒有什么我們的規定,都得按照法律規定辦事。’”
值得一提的是,6名律師在北海期間,不斷通過微博、博客發布著案件進展的消息,有時候甚至是坐在警方辦公室里等侯時用手機發微博,使關心這起事件的網友均能在第一時間獲得信息。
不過,“律師團”最驚人的舉動,還是公開設立“陽光北海”法律救助郵箱,倡議北海當地群眾可將需要反映和解決的問題發送電子郵件到該郵箱。對冤假錯案涉法涉訴案件,他們將安排律師辦理委托代理事項;不宜代理的相關事宜,將及時作出解釋或說明;對反映的國家干部濫用職權、違法違紀、貪污腐敗等問題,他們會及時將材料移送國家有關部門處理。
張凱說:“已經收到了不少來信和材料,看來我們此行與北海有關的業務一時間還完成不了。”
李韌認為,互聯網的出現和基于互聯網的信息技術迅速發展,帶來一場前所未有的信息革命。“律師用好這些工具,本身就是捍衛和保護人權的一種積極實踐。”他說,“這種實踐一方面使得那些本身屬于公共領域、關涉公共利益的信息更便捷、更全面地進入公眾視野,另一方面,它能同時促進傳統媒體作出調整和變化,進行自我改造,隨著信息自由流通的世界潮流向前發展。”
刑辯律師困境的解決之道
“我們代表的是國家的形象,國家的利益。”很多公檢法人員都會這樣說,“而律師代表的只是當事人的利益,出發點不一樣,結果當然也不一樣。”
在正常情況下,公檢法機關與律師辦理每一個案件時,都會各取所需:前者希望定罪,后者希望開脫。那么,可能產生的結果就是:如果律師的證據推翻了辦案機關的證據,證明了當事人無罪(或者輕罪),就證明了辦案機關有錯誤。
按照《國家賠償法》有關規定辦案機關出現錯誤后,必須進行“錯案追究,國家賠償”,這樣的后果對于他們自身也是如履薄冰。而他們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把責任推到律師身上——涉嫌偽證,只要證明了律師有問題,自己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赴北海的‘律師團’實際上是一個律師行業維權的問題。律師維權的方式多種多樣,只要不為法律所禁止,都是可以的。”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李昌林教授說,“我以前也主張律師行業團結起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但僅僅組成所謂律師團是不夠的,律師行業還應當幫助受到錯誤追究的律師解決生存問題或遇到的其他實際困難。”
他認為,更重要的是律師行業還應當清除害群之馬,保證本行業具備良好的職業形象,“如果僅僅是護短,或者為了追求輿論效果而采取一些過激的行動,則是不合適的。”
7月2日,在一場由四川省律師協會舉辦的“刑事辯護的職能與功能”研討會上,朱明勇應邀作了《北海會戰——中國律師的自我救贖》的報告。在隨后接受人民網采訪時,他又提出“北海四律師案是對中國刑事訴訟制度的毀滅性打擊”,這個案例最終可能會成為《刑事訴訟法》修改時保護證人、保護律師辯護權的一個現成案例。
“此案影響之惡劣可謂空前,直接挑戰人們良心和道德的底線,至于法律則成為被任意蹂躪的羔羊。”朱明勇說,“這是對中國法治的徹底顛覆,更是對中國刑事辯護制度毀滅打擊。試想,那樣的結果就是權利毫無制衡,每一個分散的權利全部失去制衡,對國家的損害可想而知。”
張凱認為,一方面辦案機關的刑訊逼供只有律師能夠揭露,因此律師就會成為前者最大的敵人;另一方面真正能影響證人、讓證人作偽證的,絕大多數都出現在辦案人員身上,而不是律師,“如果越來越多的律師不想接刑事案件,中國刑事律師集體罷辯的’日子就為時不遠了,那公檢法就成自娛自樂了。”
根據《全國律師協會維權工作報告》統計:1999年至2002年,全國律師因執行職務而被指控”辯護人妨害證據罪(包括辯護人毀滅、偽造證據罪)達347起:全國律協“306條統計數據表“資料顯示,~--2007年全國有108名律師被追訴,而最終被認定有罪的為32起。
據朱明勇透露,同樣在李莊出獄之際,四川省仁壽縣公安局又以涉嫌詐騙罪逮捕了成都律師馮科,當他正準備著手幫助這起案件的時候,北海又傳來4名律師被抓的消息,使得自己同時要為兩個案件奔波。
“如果立法上沒有徹底扭轉,這樣的情況將不會自然消失。”他說,“事實上《刑法》306條專門針對辯護人制定的條款是一種歧視性立法,即沒有把律師看作是國家的重要法制力量之一,卻將其作為一個要特別管制的對象。”
有人擔心,證據的真偽往往是辦案機關與律師直接交鋒的關鍵,而由辦案機關偵查律師偽證罪,將導致雙方權利完全不均衡,為前者掩蓋刑訊逼供、迫害律師開了方便之門。
對刑法第306條,李昌林教授的看法是:即便沒有這個條文,要追究律師的責任仍然可以找至4依據,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落實律師法關于律師豁免權的規定,以及如何防止有追訴權的機關濫用追訴權。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北海警方曾宣稱,2009年發生的51起命案100%告破,為廣西公安系統歷史性突破。而裴金德等人“故意傷害案”就是其中的一起。
眾所周知, “命案必破”一直是中國警方的一大工作目標,不能否認這樣的任務促進了許多案件的破獲,但也造成了杜培武、余祥林、趙作海等著名的錯案、冤寨。李韌表示,公安部門的“命案必破”規定,實質上是一種“口號式”的工作方式,是一種唯意志論,粗糙、隨意性強,不符合科學規律,也不符合法治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