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州,三愛堂醫院比解放軍第一醫院更為人所知,但許多外地人并不知道,它們其實就是同一所醫院。1939年,這所醫院創建于延安,前身是“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著名國際友人白求恩、柯棣華等大夫都曾在醫院工作過。
不過,讓這所具有70多年光榮歷史的部隊醫院一夜之間名揚天下的,則是發生在3年前的三鹿事件。而與其一起出名的,還有該醫院泌尿外科主任醫師張偉。
如果說2003年的非典事件“成就”了鐘南山,那么2008年的三鹿事件則“成就”了張偉。但是,張偉卻對記者說,“我很不愿意回首往事,很害怕媒體采訪,我想讓人們淡忘了這件事情。可是,作為一名軍人,一個醫生,我的良知不允許我忘記,因為這個事件絕不單純屬于一般的惡性事故。”
驚心動魄的一幕
《新西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張偉:用一個詞叫“驚心動魄”來形容吧。那時,1000多個娃娃和家長們,人山人海,潮水般地涌進醫院。你們剛才上樓梯經過的那幾道沒有拆除完的繩索織成的“防護網”,就是我們當時臨時采用的措施之一。那些從農村來的家長們沒有安全意識,只是一味地抽煙、嘆氣,娃娃們哭喊、吵鬧、奔跑,上下兩層樓,病房里、走廊上,連換藥室、教授辦公室也騰了出來,住滿了人。我和護士長商量后就上街買了繩子,先把樓梯用四層繩索織起來,既便于管理,又為了安全。
《新西部》:聽說這些患兒大部分來自農村?都是哪些地區的?他們的年齡和病情是怎樣的?
張偉:他們有甘肅本地的,有青海、寧夏、新疆的,還有來自河南的患者,大部分是農村的,甘肅當地來自武山、岷縣、會寧等地的比較多。在這些偏遠地區和大山里,孩子們喝三鹿奶粉韻居多,發病率極高。僅在高峰期,需要手術治療的患兒就達300多人次。患兒年齡大多是4個多月至11個多月的嬰兒,最大的孩子也只有兩歲。到了后期,還接診過一個7歲的孩子。在岷山縣秦許鄉乍那村一個特別偏僻的山區,一對名叫王鵬、王鶴的孿生孩子,都得上了很重的結石。
《新西部》:臨床上患腎結石這樣疾病的,通常都是什么年齡段的人群?嬰幼兒的發病率高嗎?
張偉:臨床上常見的腎結石患者雖然各個年齡段都有,但嬰幼兒極少。即使天生輸尿管狹窄的兒童,也不至于4個月就有那么大的“石頭”啊!可以說,結石在嬰幼兒時期的發病率幾乎等于零。所以我要說,三鹿事件絕不單純屬于一般的惡性事故。
醫學研究上的新發現
《新西部》:您還記得當時收治第一批結石患兒的情景嗎?
張偉:記得很清楚。當時國家衛生部部長剛好到我們科室來視察工作,我給部長匯報情況,還很自豪地說,上午我們剛剛給一個11個月大的結石患兒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誰知,很快又來了幾個需要手術的患兒。我覺得很奇怪,分析原因時還以為是鈣物質引起的,于是就寫了一篇關于給孩子補鈣要有限度的論文,發表在一本醫學雜志上。可是,后來我越來越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有一天,我專門把從患兒體內取出的“石頭”拿來觀察,發現它不是一般的石頭,用手一攆,竟然能碎,沒有沙礫感,競像是口香糖一樣的“糊狀物”,且有彈性。我趕快送到別的醫院去化驗,這才發現我起初的判斷是錯誤的。患兒越來越多,我們就給質檢部送去“樣品”,給衛生部送去報告,確認是奶粉中毒導致的結石。
《新西部》:當時患兒都是什么癥狀?那么多患兒你們是怎么應對的?有患兒在你們醫院死亡嗎?
張偉:凡是到這里來的基本上都是中度以上的患兒,有的需要立即手術搶救。即使不用馬上上手術臺搶救,也需要安裝體內支架,或者體外碎石治療。他們的癥狀表現為全身浮腫、尿血,或者無尿,孩子會非常痛苦。當時患兒像“山洪”一樣襲來,我們沒有設備,就把成人手術用的器械一截兩半,可以說,這在世界醫學史上都是史無前例的,因為沒有哪家醫院一下子要給這么小這么多的患者做手術。我們收治的患兒沒有一例死亡的,但別的地方有,包括蘭州市一些醫院。
患兒的“石頭”長大了
《新西部》:這些惠兒都能治愈嗎?過去3年有沒有患兒反復發作的?您從醫學專家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創傷會給他們留下后遺癥嗎?
張偉:應該都痊愈了。因為這種病需要的療程較長,比如有很多手術后的患兒需要在一定時間后再回來去掉支架,這樣就有了一個復診的過程。其實,我們最忙的時期還不是事件剛剛發生的那個階段,而是第二年以后和第三年,即2009年底至2010年初,很多早期的輕度患兒在一些小醫院就診后并未做手術,醫生只讓他們回去多喝水,多跳,讓石頭隨尿液排出體外就沒事了,但也許由于家長沒遵醫囑執行,或者還有其他原因,很多人一兩年后又帶著孩子,拿著當時做的B超單,還有2000元的賠償收據來到了我們醫院。
新西部:難道“石頭”長大了嗎?
張偉:是的,“石頭”長大了,不手術不行了。這一時期,我們做了大量的手術,包括體外碎石。過去3年,我們通過復診、回訪,和許多患兒家庭建立了密切的聯系,有些患兒家長成了我的電話常客,有時過年過節的,他們還送來家鄉的土特產,表達他們的謝意。
從醫學角度來說,這個病只要治療及時,方法得當,又能科學配合,是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的。當然,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哀傷大于激動
《新西部》:醫院方面當時墊支的醫療費用怎么解決的?
張偉:不錯,有關部門已經把醫院明面上的賬目都補上了。可是,對當時的眾多患兒及其家長來說,這個事件留給他們的傷痛,像彎刀一樣勾在心里,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是無法撫平的。
我是搞自然科學的人,是個醫生,本不該這樣感情用事,可就在這場猶如戰爭一樣的戰役之后,當我從“戰場”上下來時,我回頭觀望,竟然是哀傷大于激動。
說句不適當的話,我的確是三鹿事件的“受益者”,我的事業和名聲都因為這個事件而獲得很大提升,可是,與幾十萬兒童遭遇的災難相比,我怎么會因為我的所謂成功而激動呢!
《新西部》:惠兒遭受的是痰病的痛苦,他們的家庭所受到的則更多是精神和心理上的折磨。
張偉:是的。除了精神上的損失,這些孩子的家長都是山溝里或者偏遠地區的農民,他們很多人要靠外出打工掙錢,來養活一家人,可因為孩子的病,他們耽誤了時間和金錢,誰來補償他們?在這一方面,我覺得有關方面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去做。特別是對于這種突發的集體災難,應該有及時科學的應對機制和補償機制,努力做到使受害者的損失降到最低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