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美國經濟不景氣,世界金融之都紐約市也不例外。街上一排排空置店面的櫥窗上掛滿了轉讓或出租的招牌。每當我開車經過那些曾經繁華百年、如今略顯蕭條的街區時,就去發現多出了些流浪漢和拾荒者。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們當中細細尋找那張曾經熟悉的面孔。當我確認沒有此人時,便會長舒一口氣,揚長而去。
令我觸景生情要尋找的那人,是我當年在康奈爾讀書時結識的一位來自北京的留學生。
有一天我去鎮上郵局辦事,在一個加油站附近,看見一位30多歲、個子不高、頭發蓬亂的亞洲人在同加油工人大聲爭吵,指責用0.75美元每加侖買來的廉價汽油有缺斤少兩之嫌。
我出于好奇,上前一打聽,得知他姓張,自稱托尼,北京人,在康奈爾大學文學院攻讀碩士學位。隨后,他主動提出開車送我去目的地。他那輛淺紅色的老式福特破舊不堪,后背箱蓋鎖已經壞掉,用一根尼龍繩牢牢地系著。車廂里堆滿從街邊撿來的各種廢品,散發出一股霉臭味。座椅表皮已經完全剝落,后座車窗的兩個搖手也不見了。
托尼3年前自費來美,開始他每讀完一學期后便申請休學跑到鎮里各處去打工賺錢。后來,他漸漸養成了開車四處尋找和搜集街邊廢舊物品的習慣,每到周末和節假日,是他最興奮和忙碌的日子。他早出晚歸不辭辛勞,成天穿梭在小鎮的大街小巷之間。他眉飛色舞地向我描述幾天前剛拾到一臺18英寸的彩電, 經他稍微整理維修之后,又轉手賣給了一對剛從國內出來不久的留學生夫婦,賺了30多美元。平??客瑯臃椒ㄙ嵢☆~外收入的還包括有皮箱、服裝、床墊、書桌、凳子、輪胎、廚具、英文打字機等。
一日下午,我在鎮上辦完事回校時,又巧遇托尼。他仍開著那輛破車,所不同的是頂棚上多出了一張他剛剛拾到的粉紅色大床墊。他見到我后立即停車鳴笛,熱情地邀請我去參觀他家的收藏品。
沿途他走走停停,對街道兩旁出現的拾荒者和流浪漢形同知己,所到之處,那些衣冠不整、露宿街頭的人向他頻頻問好。他還不時停下車來,走過去與他們交換行業最新信息:“嘿,老朋友,今天的收獲怎樣?快過去瞧瞧我剛弄到手的好東西!”他邊說邊拍拍那人的肩膀,表現出親密無間的情誼。
不一會兒,汽車??吭谝粭澠婆f的小木房前。由于房屋年代久遠,一進入門廳,木地板就開始咯吱作響。我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跟在托尼后面,擔心稍不留意,屋內和墻臺上擺設的物品就會被震落到地上。托尼的房東是一位年近80的白人老婦,住在二樓,一見到我們,臉上的皺紋就像野菊花一樣綻放開來。她拉著我的手嘖嘖贊嘆托尼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年輕人,昨天下午還幫她把家里那張老式木躺椅修理好。
托尼隨即指著天花板的方向低聲告訴我,那老太太孤苦伶仃,每月僅靠1000多美元的養老金過活,兒女平時很少回來看她。每星期托尼必須開車送老太太去鎮上的超市購買食物一次,每月還要定期送她去鎮上的醫院或老人中心接受各種各樣的檢查治療。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讓老太太滿意,盡可能減免每月400美元的房租。
走進他租用的一樓,全層被分隔成了幾個功能區,一間用作廚房和飯廳,一間用作客廳,一間睡房,而最大的那個房間就是他感到無比自豪和驕傲的收藏室了,全部空間加起來約有100多平米。走到收藏室門口,我頓時被眼前滿屋的破爛玩意兒驚呆了:4張席夢思床墊歪歪扭扭地靠在四周的墻壁上,隨手從街上撿來的家用電器和各種工具橫七豎八地塞滿了狹窄的空間,汽車舊輪胎、破爛家具、沒有電源線的吸塵器和幾只從建筑工地弄回來的白色塑料桶,被胡亂地層層堆積在一起,幾乎觸碰到天花板……托尼的臥室沒有門,地上擺著一張床墊,靠窗的案頭上靠墻擺放著幾本書,我隨手取下一冊翻看,發現書皮的表面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磥恚心崂闲制綍r忙于生計和外出拾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讀書和寫字了。我們再往里面走去,一股異味突然涌進鼻腔,猶如變質的酸牛奶,那是臭襪子和廁所里的便槽味經混合之后散發出的惡臭,我胃里頓時翻江倒海。站在屋中央正在津津有味向我解說的托尼老兄仍沉浸在今后如何變廢為寶的籌劃和構想中,完全無暇顧及我的窘相。于是,我謊稱要去洗手間,憋著氣急忙逃了出去。
跑出這棟房子的大門,我用力深呼吸后長長地吐出一口熱氣,清香的冷空氣頓時沁人心脾。面對這位離鄉背井的留學同胞,一種莫名的哀傷從我心底油然而生。生活真像是一道鋒利的電鋸,堅強的人也許只是破點皮毛,而脆弱者必定傷及脾臟。細細觀察他的各種言行舉止,我堅信托尼在心理衛生和精神狀態方面,應當是出現了不少的麻煩。
從那時起,不知為何,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托尼。
美國,對于我們這一代早期留學的國人而言,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更像是一片血跡累累、如火如荼的戰場,有太多的夢想家傷痕累累地倒了下去,更有不少的幸運者昂首挺胸,終于迎來了新世紀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