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光亞先生的靈堂前,兒子朱明遠回憶起一件往事。少時的他和大院里的小伙伴聊天,有人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的爸爸媽媽是做什么的?沒人能答出來。大伙思量:咱們回憶一下,是不是每次核試驗,爸爸媽媽們都不在北京?“一驗證,果然都在出差,都去了西北地區。確認了這一事實,大家感到非常神圣,靜靜地坐了好長時間。”
朱光亞去世的那天夜里,“朱光亞星”在天際依稀可見。
1924年的冬天,朱光亞出生在宜昌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家。3歲那年,全家人隨父親搬到武漢南京路一棟有小木格窗子的紅磚小樓里。家里沒有電燈,兩個哥哥總是羨慕他在夜幕降臨前就能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工工整整地完成。他幾乎從不出錯。
好景不長,中學時,在躲避戰亂的間隙堅持學習就變成了朱光亞生活的一部分。從武漢一路輾轉,最終,他從昆明的西南聯大物理系畢業,并留校擔任了助教。
大學畢業那年,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的兩顆原子彈,終結了那場戰爭。蔣介石聽取幾位華人物理學家意見,決定支持一批一流的青年科技人才赴美學習制造原子彈的技術。國內知名物理學家吳大猷為這項計劃精心挑選了自己的兩個學生——朱光亞和李政道,前者是年輕的物理系助教,后者是物理系大二學生。
根據回憶,一開始,深受西南聯大“左翼思想”影響的朱光亞得知是國民黨政府選派他去美國,曾想拒絕。他始終認為國民黨的消極抗日是中國戰亂的根源。后經大哥勸阻,他才打定主意,“不考慮那么多,機會難得,各取所需,反正是先學技術嘛。”
1946年,朱光亞赴美,來到普林斯頓大學。很快,他發現外國人根本接近不了與原子彈有關的科研資料。一個月后,他轉學去了吳大猷任教的密歇根大學,攻讀核物理的博士學位——與原子彈之夢最接近的研究領域之一。
在密大的物理系,同學們都知道實驗核物理專業的朱光亞是“做起實驗來很拼命的人”。實驗之外,他在社會活動中表現出來的能力同樣驚人。1949年年底,作為北美基督教中國學生會中西部地區分會主席的朱光亞牽頭組織起草了《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號召廣大留學生回國,他說:“學工的回去參加煉鋼,筑路,建橋梁修河道的工作;學農的,回去建設中國的新農村;學醫的,回去辦醫院,設診所,訓練衛生干部;學社會科學的,那就更該早點回去了,新中國需要改造社會環境的干部,由小說大,農村調查,合作社,工人福利,工業管理……”
1950年2月底,拒絕了美國經濟合作署提供的救濟金后,朱光亞登上“克利夫蘭總統”號輪船回國。
那年他25歲,成為北京大學物理學系的一名副教授。他是當時北大最年輕的副教授,主講光學和普通物理。
如果說初回國時繁重的教學任務幾乎要讓這個年輕人忘記了原子彈之夢,朝鮮戰爭則再一次提醒他,大國掌握超級武器的重要性——1952年,朱光亞被選作板門店談判的翻譯,親眼見到美方談判代表的囂張。當時,雖然在常規戰場上已經開始失利,但因為有核武器作底牌,美方代表仍非常強硬,談判異常艱難。
1959年,一位二機部領導把朱光亞請到辦公室,邀請他“到核武器研究所參加領導原子彈的研制工作”。很多年后,錢三強解釋了當年舉薦只有三十多歲,“資歷不那么深,名氣不那么大”的朱光亞進入第一顆原子彈研發計劃組織與領導隊伍的原因:有較高的業務水平和判斷力;有組織觀念和科學組織能力;能團結人;年富力強,精力旺盛——這是當年參與原子彈研發工作的那批年輕人的普遍特征。
當時那些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中國科學家深信,只有原子彈才能為中國贏得在大國政治力量博弈中的公平席位。他們利用僅有的基礎科學儲備,和當時能做到的最儉省的方式,把中國薄弱的工業基礎發揮到了極致。
1964年,中國第一次核爆炸成功,令國際社會大為震驚——中國人的第一次核試驗,沒有選擇钚彈,而是選擇了更有難度的鈾彈。
技術工作之外,朱光亞對世界核軍備的形勢具有驚人的直覺。早在1963年,他就分析指出,大國“核試驗的停與否,主要是根據其核武器發展的需要來決定”。20世紀80年代,他與鄧稼先等幾位前輩就意識到,美國核武器的設計水平已接近理論極限,很可能會加快軍控談判進程,促成國際上簽訂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而此時,中國的核武器技術發展正處于一個重要階段。他們提出,必須加快中國的核武器研發步伐——這個倡議,鄧稼先提了一次,幾年后,朱光亞又提了一次。兩次建議帶來的兩次加快,使得我國在1996年簽署《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之前完成了必要的核試驗,突破了先進核武器的關鍵技術,驚險地搭上了末班車。
所有這些,都是很多年后大家才知道的。
(部分資料引自顧小英、朱明遠著《我們的父親朱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