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博科夫說過:“細節就是一切。”細節描寫是指對作品中的人物、環境或事件的某一局部、某一特征、某一細微事實所作的具體、深入的描寫。細節分為靜態細節(肖像、服飾、景物、場景)和動態細節(語言、行為、心理)。無論是哪種描寫都不是隨意出現在文本中的,是隨著故事的發展而出現,能更好地表現文本,傳達其內在的深層意蘊的。它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以及內在的情感起伏,讓那一幕長久地印在讀者的腦海中。通過細節的分析,我們不但要能簡單地理解其外顯性的視覺審美感受,以此來拓展我們的期待視野,更要在深層次上體會文本的內隱情感意義。
一、靜態細節的外在呈現和內在意蘊的表達
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所謂景語就是作者寫景狀物的語言。因為景物都是客觀的外在呈現,給我們的是視覺沖擊上的美感,但作者面對文本時有著自己的情緒,他們把這種感情基調也就寄托在外在景物上。因此,靜態細節不是為淺層次的描寫而描寫,它起著聯接外在世界的作用。譬如魯迅的《藥》中有這樣的細節描寫:“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故事一開始就呈現給我們一個灰暗而冷清的環境:烏藍的天,死一樣的沉寂。外在呈現的是凄涼而灰暗的夜景,使讀者的心里冷冰冰的。作者為什么一開始就營造出這樣的環境呢?是為了純粹表現外在的景物細節還是有其他意味呢?我們需要了解一下作品的時代背景。當時革命失敗,秋瑾被殺。在那個話語權被壟斷的時代里,作者只有通過這種曲筆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無奈與失望。他希望用手中的筆來喚醒沉睡的人群,以此來反抗這個灰暗而陰冷的社會。月亮、太陽兩個能帶來光明的事物沒有出現,這個時刻就是夜里最黑暗的時候,實際上暗指當時那個黑暗的社會,一句“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說明人在沉睡,人性被壓抑著。魯迅無形中將自己的感情色彩賦予文本中的景物,同時還通過時代背景以及句子中蘊含的感情基調來傳達給讀者某些東西。景物的細節描寫不僅僅是讓我們去挖掘秋的凄清的審美意蘊,更是讓我們知道其中壓抑的社會與時代等人文性內涵。文本中有許多的細節看似平淡無奇但卻蘊含著某種社會內涵。讀者注意到只是這些細節的外在場景,可能也會忽視一些特定的人文內涵。如:“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的饅頭。”在這里作者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但比喻不單是一種修辭手法,以此來增加文章的文采和美感,同時還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它是用已知事物來理解未知事物。如果我們沒見過那密密麻麻的墳頭,腦中就無從浮現出其情景,但用闊人家祝壽時的饅頭形象地傳達出來,讓人很直觀地聯想起饅頭分布之多、分布之密。同時這一細節描寫還傳達出人類生存的危機感,在那個黑暗的時代,人的生存根本無法得到保障,看到一個個饅頭似的墳頭,讓讀者感到生與死是如此之近,今天是活著的,誰能保證明天呢?明天也許就成為這些墳頭中的一員。讀者讀到此處心里更多的是無依感。短短幾句話使文本的社會內涵豁然而出,提高了文本的境界與思想的深度。路的兩邊卻人為地劃分為兩個世界:一邊是窮人,另一邊是刑人。在不經意的描寫中就刻畫出整個國民沉默的魂靈來。同樣的人死后卻被分成兩類,這就傳達出國民骨子里的偏見,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沉淀下來的東西,魯迅把它挖出來是希望國民看到這里時能有所覺悟,以此喚醒麻木的人群。這就是平凡人生的最痛處,也是魯迅的隱痛。“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這種景物的描寫細致地體現出悲劇的唯美色彩。枯草的支支直立,有如銅絲,烏鴉鐵鑄一般站著,外在呈現的表面看起來都是弱小的事物,給人的是柔弱無力的景象,顯得凄涼而唯美。但就內在意蘊而言,雖說死一樣的寂靜,可枯草在蕭瑟的秋的環境中并沒有絕望而是去反抗,烏鴉在人的眼里是不祥的東西,可烏鴉卻沒有因為外在的眼光而退縮,而是鐵鑄一樣地站著。文如其人,在閱讀文章時我們可以從這一細節描寫讀出作者的性格與風骨,風骨不是躺在文字中間的,而是凸顯在字面之上的,它在這里傳達的是作者不屈的性格,反映出魯迅人格的偉大。文章是有生命的,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文章的藝術生命力。作者的情感、風骨都是隱藏在景物之后的。我們既要能領略靜態細節外在的審美魅力,又要理解細節內在召喚的言外之意、空白之意。
二、動態細節的外化性表現和內隱意義
動態細節包括語言、動作以及心理的波動。這些在文本的描寫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因為情節中的人物命運就是靠人物的語言、動作、情緒的變化等多方面的因素來表現的。在細節描寫時我們會采用很多的技法,如人物的白描:“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文本通過一系列的肖像和動作描寫,形象地傳達出夏老太太當時的神情。因兒子是死犯(因革命黨被殺)而不敢光明正大地去上墳,那是時代的偏見,是世代沉積下來的集體無意識讓她臉上出現羞愧的神色。通過“躊躇”、“慘白”、“羞愧”等細節的刻畫就能了解人物的性格,細節聚焦的不僅是形象的動態性表現,還是我們的文學藝術的生命力。除此之外,動態性的語言也能反映文本中人物的心理情緒:“天氣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這里表現的是老栓因兒子的病有所救而表現出的心理歷程。《藥》中的華老栓用烈士夏瑜的血當藥引去拯救兒子的性命時,步跨的格外高遠,那種對兒子無私的愛令人感動。雖然魯迅的真實意圖是暗喻廣大勞苦大眾不了解革命,烈士為了廣大人民的幸福而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人民居然用他的鮮血當藥,諷喻人民的麻木、冷漠和自私。但站在華老栓角度去想,他同時也是無知者,沒有人去啟迪他,他的覺悟遠沒有達到理解革命的程度,硬要他承擔這一歷史重任,正如李新宇教授在《愧對魯迅》中寫的那樣:一般民眾的大腦總是權威思想的馬場,越是沒有知識越是把灌輸的東西看得天經地義。華老栓受到民族文化特別是作為深層結構的文化心理素質的制約,他無法打破壟斷形成超越,超越幾千年的文化積淀。魯迅的啟迪是沒有錯,他想喚醒勞苦大眾,但分析華老栓這個形象時很多老師的見解不能不讓人質疑,我不認為華老栓完全是批判的對象,他身上有著可敬的一面,忍受著時代和兒子病痛的雙重磨難。我認為錯在制度,錯在那個社會,不在大眾。一個真正自由、民主和充滿人性的民族是不排斥軟弱的魂靈的,因為人從出生就承受著沉重的苦難以及命運的不可主宰,同情人的苦難就應該致力于解除人身上外在的壓力,使人詩意地活著。魯迅也只有長嘆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既同情也無奈罷了。文本中所蘊含的內在的文化、社會、情感的東西都無法直接傳達給讀者,只有靠外化的語言來傳達。不管是那些表達動作的、言語的還是描寫心理的語言,它們都是文本內在意蘊的表達形式。“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文章最后這幾個帶有寓意性的動態性動詞——“張”、“挫”、“飛”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提高了文章的深度與境界。這些都不是直接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需要我們用心去感悟,只有這樣,文本的內在情感意義才能凸現在我們的話語空白之上。
在文本中,我們抓不住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運,能抓得住的只有這些細節。細節描寫能將人靈魂深處的東西挖出來,在細微處體現人物的性格,更好地表達文本的主題。我們必須抓住細節描寫,細節是人物性格的具體刻畫,同時又是傳達文本主旨的一條通道。細節描寫的解讀不是簡單的字面理解而是根據全文的主旨、作者的寫作特色以及當時的時代特點去挖掘潛在的層次空間,只有處理好細節才能更好地將文本的審美體驗與情感共鳴結合起來。細節是文本思想解碼的一個重要突破口,有了它我們才能更清晰地解讀文本。
參考文獻:
①李新宇《愧對魯迅》,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
②楊義《魯迅小說綜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③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④謝有順《話語的德性》,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
⑤錢理群《走近當代的魯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