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的散文《老王》是一曲催人淚下的人性美頌歌。文章的語言質(zhì)樸、含蓄而厚重。留白之處須結(jié)合生活閱歷聯(lián)想深思,未盡之言要靠讀者細致品咂。這里面有歷史滄桑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有內(nèi)心深處難以言說的傷痛,有對底層人質(zhì)樸品質(zhì)的謳歌,有對給過自己真情的普通人深深的內(nèi)疚。沿著文本語言的溪流漫溯,作深度解讀,能夠獲得獨特體悟,受到深層感染,領(lǐng)略作者真摯的情懷,最終全面把握本文的主旨。其中既有對老王的懷念和歌頌,又有內(nèi)心深處無比的歉疚,而最主要的還是對人間真情的呼喚。
“老王”不知道叫什么,稱得親切。文章一開始,交代了老王的身份——三輪車夫,而且告訴我們,“我”常坐他的車。但作者似乎有些羅嗦地又寫道“他蹬,我坐”。刪去這兩個短句,那么第一段就變成“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似乎更簡潔。但實際上卻是不能刪的。這四個字暗示了兩人身份的懸殊,老王是一個靠苦力掙錢吃飯的人,而“我”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著名的學者、作家。“我”隨和,沒有架子,“我”和他就平等了。我們心的距離就拉近了,所以,文化層次有著巨大差異的“我們”就能“說著閑話”,我們的關(guān)系就變得融洽、和諧。正因為如此,老王才會在我最艱難的日子里掏出心來待我。可見,這四個字內(nèi)涵意蘊豐厚。文章在看似平淡的敘說中有著不平淡的深層的用意。
閑聊中,我了解了老王,而且又從別人的口中、從我的親眼所見中了解得越來越深。老王很不幸,不幸到什么程度?
首先,孤苦伶仃。北京解放后,他沒有能進“組織”,成了“單干戶”。因為“慢”而“晚”了一步,一個“慢”字,一個“晚”字反映出老王的“老”,思想跟不上時代了。“老有所養(yǎng)”應(yīng)當是一個社會最起碼的保障,但是,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又“運動”不斷,沒能形成良好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障機制。那么,親人呢?親人養(yǎng)老送終是義不容辭的,我們這個民族有著“孝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可是,老王沒有家室,“有個哥哥死了”,本來還可以依靠兩個侄兒,可他們“沒出息”,靠不住。老王是個無依無靠的苦命人,三輪車成了他“活命”的惟一依靠!“活命”一詞,震撼心靈,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代步工具,而是老王的生活乃至生命的保障,就是這樣的“保障”,還是“破舊的”!
其次,身體殘疾。他一只眼瞎了,而另一只“好眼也有病”。一雙眼睛,一瞎一病,走路就很不方便,危險時時伴隨著他。“有一次,他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那種痛苦,常人是難以想象的。但是,老王卻默默承受著,不肯把心事向別人說,也許沒有可以說的人吧,因而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受過什么樣的苦難,人們只能胡亂猜測。正由于殘疾,坐他車的人就少,“人們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這樣一來,靠三輪活命的他收入必然是微薄的,生活就難上加難。而“我”仍然經(jīng)常坐他的車,足見“我”心中對老王的那份同情和關(guān)護。
再次,居所破敗。老王住在“荒僻”小胡同的一個“破破落落”大院里的“塌敗的小屋”。文中用了三個詞來形容,“荒僻”、“破破落落”、“塌敗”,呈現(xiàn)出極度凋敝的景象。—個眼睛殘疾的人走在一個處處是斷壁頹垣的地方,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是必然的。而房子呢?本來是遮風擋雨的,可這破爛的房子怎能為老王遮擋風霜雨雪呢?讀到這里。禁不住讓人心酸落淚!
這個苦命的人,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最老實”的老實人。他貧困,他最需要掙錢,可是,他給“我們”家代送冰塊,“車費減半”;“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還“抱著冰上三樓”。這個最缺錢的人卻不僅不坑人,反而處處替“我”著想,為“我”省錢。從不欺負主顧,而且“壓根就沒想到這點”,善良、淳樸、真誠讓人肅然起敬!
更讓人感動的是,“文革”開始了,老王送默存去醫(yī)院看腿,“卻堅決不肯拿錢”。“堅決”一詞反映出這不是禮節(jié)性的推辭,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行為。當“我”一定要給時,他悄悄地問“我”:“你還有錢嗎?”只這一問,就能感動得人流下熱淚。這表明,老王深知“我”——“我們”的處境。錢鍾書、楊絳夫婦在“文革”中遭受的非人的待遇眾所周知,剝奪了人生的自由不說,人格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身心受到了無情的摧殘。那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文化人成了政治的犧牲品。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有著同樣遭遇的人一輩子也擺脫不了時代留給他們心靈的創(chuàng)傷。老王對“我們”的處境充滿了同情,他不收錢,因為他覺得“我們”比他還缺錢,還可憐,他要盡其所能為“我們”排憂解難。當“我笑說有錢”后,他才收下了。但“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不難看出,在老王心中,一個夫婦均被剝奪了正常工作權(quán)力的家庭,生活肯定陷于窘迫。這是老王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自己已經(jīng)不幸之至,卻在為別人的不幸而擔憂。可見,身份低微、處境困苦不堪的老王,心靈的境界卻是如此高尚。
老王的生活境遇也在改變,不是變好了,而是變得更加惡劣。載客三輪被取締了,預示著老王失業(yè)了。怎么辦?還得生活下去,于是,老王只能將載客的三輪改裝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但是,憑他這把年紀和這樣的身體,卻“沒有力氣”運送貨物。幸虧有位老先生委屈自己讓老王運送,算是對老王的同情和照應(yīng),讓他勉強“維持生活”。這時的老王,生活的艱難自然更深了一層。“形勢一片大好”,但老王的處境卻陷入了凄涼——生計艱難的他病倒了。老王得的什么病?不知道。吃的什么藥?也不知道。是真的找不到病因嗎?也許是醫(yī)療技術(shù)水平低下吧。“文革”期間國民經(jīng)濟停滯甚至倒退,醫(yī)術(shù)高的醫(yī)生也大多被打倒,查不出病因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老王經(jīng)濟窘迫,拿不出錢來到正規(guī)醫(yī)院檢查身體,才是真正的原因。需要對癥下藥,找不到病因,怎能治得好病?再加上抓不起藥,只能隨便買點藥湊合。就這樣,老王的病情理所當然一天重似一天。開始還扶病來“我”家,后來就臥床不起,只能托人傳話給我們。一個孤苦的老人躺在床上無人照料、呻吟無助的情景很自然地會在作者、也在讀者的心中浮現(xiàn)出來,那是怎樣凄慘的一幕啊!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床前無人端湯送藥、病人膏肓的老人,此時此刻,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我們”,這是何等高尚的人格!臨終前,他還給“我們”送香油和雞蛋。作者這樣描寫老王的出現(xiàn):“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鑲嵌”一詞表明老王在病魔的摧殘下,力氣幾乎耗盡,再往前走一步也許就會跌倒,永遠爬不起來了。文中還有一些類似的描寫,如“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等等。這一切都在表現(xiàn)老王將死的情景,他努力地留著這口氣,似乎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盡全身的力氣支撐著把這最后的溫馨送到我們手中。“鑲嵌在門框里”,就像是一幅油畫,極為傳神地畫出了老王極度衰弱而又強撐著的身影;又像是一尊雕像,塑造了老王綿厚質(zhì)樸的人性!這一幕留給作者刻骨銘心的記憶,也深深烙印在讀者的心中,給以人性美的深深感染!
今天,“文革”早已結(jié)束,災(zāi)難過去了。從那個荒唐年代里走過來的深受殘害的人,想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都會心有余悸。而身處困厄、備受凌辱時,那些曾幫助過、給過他們哪怕一口水的溫情的人,都會成為終身銘記、感激不盡的對象。楊絳也不例外,她在本篇中回憶的,并沒有多少自己的遭遇,只提及“干校”兩處、“文革”一處,暗示一下時代而已。主要的筆墨是在深情地刻畫老王,字里行間充滿了無限的感激。不僅如此,還更深一層地表達了自己對老王的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作者最后說:“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為什么?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好幾年了,才“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表明,文革后,“我”經(jīng)常處在對老王的痛苦回憶中,“我”深感“我”的不幸相對于老王的不幸來說,還是幸運的。因為至少“我”還有老王帶來的溫暖,而老王自己呢?他那么不幸的一個人,“我”卻沒有給他太多的溫暖,給他太多的關(guān)愛。“我”不是給過他錢嗎?但其實,老王雖極端貧困潦倒,但他更需要的還是溫情,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只是因為“我”能放下架子,平等“說著閑話”,愿意坐他的車,他就待我像親人似的,處處為“我”著想,可見,老王把人情看得比金錢珍貴百倍。然而,“我”卻總是用“錢”來回報他,來讓自己心安,以為給錢就是給他關(guān)愛。臨終,他送香油和雞蛋來,我還是堅持給他“錢”;他無力地說著“我不吃”、“我不是要錢”,“我”竟沒有意識到這些話背后真誠的渴望與呼喚。“我不要錢”和“我不是要錢”,一字之差,截然不同。“不要錢”語氣較弱,一般用來表達一種客套;而“不是要錢”,“是”在這里不是判斷,而是加強語氣,強烈地暗示他內(nèi)心的需求,他渴望得到別人的心,得到別人給予的溫暖。但是,“我”沒有領(lǐng)會老王的言外之意,絲毫沒有明白老王的用心,所以,當我給了他“錢”后,他是那么的失望,失落,“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攥”這個動作表面上是寫他用力氣抓著,而實際上反映了他內(nèi)心隱隱的傷痛,因為他希望得到的最終沒有能得到。在那個時代,“我”身心受到的摧殘是看得見的,而老王心靈受到的冷落是看不見的,冷暖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的不幸比身體和生活的不幸顯然要深得多。老王死了十多天后,“我”才知道。一個曾經(jīng)那么關(guān)顧“我們”,給過“我們”人世間最寶貴的溫暖的老王,就這樣輕輕地走了,可我們竟然連他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這里,暗示了“我”對老王的忽略和疏淡。于是,“我”愧疚至極。而更讓“我”愧疚的還是想了許多年后才想明白的那一點,這就是老王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老王的內(nèi)心強烈的需求,我沒有覺察到,沒有能給予他。
可見,這篇散文在抒寫對老王深情懷念,謳歌普通人性美的基礎(chǔ)上,也借自己的深深愧疚來呼喚真心、大愛、至情的回歸,這是用金錢買不來的,是無價的。這不僅是那個時代所稀缺的,且是任何時代任何社會所需要的,它有著超越時代的意義。在今天市場經(jīng)濟的年代,很多人經(jīng)濟利益至上,為房子、車子、票子撞得頭破血流,功利心越來越強,人與人之間漸漸地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從而喪失基本的信賴和溫情。因此,今天重讀這篇文字,更應(yīng)當深刻感受到作者寫作本文的深層的意義。最后這深一層的綿綿不絕的呼喚也許不一定是作者的寫作的初衷,但文章真真確確是蘊含了這層意義的。
這是一篇耐讀耐品的散文,是一篇讓我們每個人都有所感有所思的散文,它的質(zhì)樸讓人倍感親切,它的厚重令人深深感染,它的綿長的呼喚讓人久久沉思。也許只有在寂靜的夜晚,孤燈之下,泡一杯濃茶,在澀澀的茶香中才能讀出那種味兒來吧!
(作者單位:姜堰市蔣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