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x最喜歡的食物,沾滿芥末的生魚片,鮮嫩多汁的厚牛排。
Fax最喜歡的服裝,質料柔軟垂墜度佳的黑色闊領恤衫。
Fax最喜歡的酒,Johnny Walker黑牌威士忌。
Fax最喜歡的男人,大方體面有特色,任達華曾經是不錯的標準,具體人士依據時間段對愛的感受定義不同,有不同的答案。
Fax最好的朋友,我。
所以,我似乎有必要說些什么,為了Fax,也為了我自己。
以前,時間對我而言,是一段一段的存在,周一上班,周末休息,這時候時間段是五天;情人節到了,不久是我的生日,這時候時間段是一個月;報名修一門課程,時間段是四個月;新工作簽約,時間段是兩年;參加派對,時間段是四小時;派對后宿醉,時間段是八小時……Fax走后,我突然意識到時間不再是一段一段的存在,而是一整片,一整片,從現在,到死亡。
有時候,我忍不住臆測,為什么當初JZ要把我們兩個人拉在一起,我們會將未婚男女拉攏捉對,希望他們有可能發展成圓滿姻緣,即使不圓滿,但也可能倍數繁衍,由二擴充為四,翻漲一倍,成為一般人心中的完整家庭,這世上完滿之現象太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蘇東坡早就說了,此事古難全。完滿做不到,至少還可以做到完整,沒有永浴愛河不要緊,如果能貌合神離讓大家看到白首偕老,也算功成身退,就算半路分道揚鑣,也好過從頭到尾孑然一身,至少創造出了宇宙繼起之生命啊。
后來,當Fax多次當眾宣稱,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時,我突然明白了,因為JZ早已發現我們兩個人都需要朋友。也許你會說,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需要朋友,其實不然,只要想一下,你就會發現,很多人需要的是合作伙伴,或者競爭對象,甚至于敵人,而不是朋友,所以他們彼此猜疑、嫉妒、競爭、較勁,見不得對方好,也見不得對方差,因為對方走下坡了,就不值得來往,無法符合利益,他們真心想要的并不是朋友,那種可以在寂寞時彼此陪伴,消磨時光,訴說心事的朋友。
而我是Fax的朋友。
Fax走后,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生下我的父母,再沒有一個人,讓我理直氣壯心安理得的相信,我對他永遠都是重要的,再也沒有。
在Fax走后,我就像個老人,頻頻回顧,妄想在某個時間點上改變這一切,這個念頭一旦出現,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有太多機會可以扭轉,卻不自覺,任由機會稍縱即逝,悔恨不迭。好比,25歲那年,我們同時扮演著介入別人婚姻的第三者,盡管我們的愛人有許多不同,但我們的心情卻有許多相似,尤其是周末家庭日時的寂寞,我們先是一起逛街吃飯打發時間,然后去租錄影帶,有一回選好了片子,在忠孝東路的頂好超市,我拿下貨架上的一瓶蘋果氣泡酒,酒精度4,回頭問Fax:“喝這個?”“好啊,沒喝過,喝喝看。”Fax說,微微的氣泡,淡淡的果香和酸甜滋味,還有透明的淺綠色,都讓我們覺得比汽水好喝,但,時間若能回到那一刻,我是不是不該拿下那瓶酒,是不是我不拿下,8qwP9RqbfhY8QjHhvlJRRahu5a2Js/68Hbj2AhW2I4M=后來Fax就不會因為飲酒引發猝死了呢?
又好比,26歲那年,我匆匆結婚,隨即發現是場錯誤,其實錯了,結束就是,當時卻不知如何應對,真是涉世未深,只想逃避,索性辭職去了美國。Fax打電話給我,說和老板發生不愉快,三個同事商議后決定另起爐灶,自立門戶,我買了一張卡片,祝賀Fax的新開始,突然發現不會背她住處的地址,只帶了一張她的名片,算算時間月底前可以寄到,她還沒離職,就寄到她的舊公司。如果我故意寄一張明信片,沒信封的,讓Fax老板看到,破壞她們自立門戶的計劃,是不是就不會發生日后合伙人卷款潛逃的災難,也許Fax整個人生都會不同。
但也就因為在回憶中有太多可以扭轉的時間點,一切反而更形虛假,所有以為可以改變的時機,其實都只是錯覺。
從美國回來后,我的生活熙攘而混亂,但至少下了決心結束短暫的錯誤婚姻,這個決定給了我義無反顧的勇氣,我以為自己歷經滄桑,其實只是年輕,離婚讓我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那是單身者所不能體會的,一種接近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情吧。突然,我的身邊出現許多追求者,有一回,我整夜沒回家,和新認識的一名律師在巴塞隆那連看兩部藝術電影,缺乏故事性的情節隨著暗色調光影推移,離開名為巴塞隆那的MTV時,我腦子的空虛困乏正像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因為不想穿著昨天的衣服出現在辦公室,惹人非議,于是我在Fax公司樓下服飾店買了一套衣服,然后到她公司換,臉上還是昨夜的妝,意外的是鏡中的自己并不疲憊,我用吸油面紙吸去臉上的油,再薄薄鋪一層蜜粉,Fax從繁忙的業務空隙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不錯,妝畫得不錯,看不出來一夜沒睡?!?br/> 那時的我們真是年輕啊,才敢大膽揮霍,怎么知道,Fax竟就再也收不了手了。
下班后沒事的夜晚,我們偶爾會去復興南路的躲貓貓,喝一杯馬丁尼,吃一盤煙熏芝士配葡萄干,加晚班的Fax,和報社發完稿的我碰面時往往已經十點,這時候再喝咖啡,晚上鐵定失眠,喝杯酒回去還睡得好些。年輕的我們天真而又充滿熱忱,這熱忱不僅用在感情上,也表現在對事業的追求,雖然我們賺的錢很少,但我們看不起逃稅的人,我們堅持一個有能力的人應該愿意為社會付出,納稅是最基本的義務,再有能力就應該幫助遇到困難的人;我們不認同炒房炒股營利,長期投資另當別論,短線炒作就算獲利也是不務正業,憑空而來的利益對社會沒有半點貢獻,我們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勞力和智慧,得到應有的報酬,這報酬不僅符合正義,還可以鼓勵別人,我們曾經是這樣相信的,就連相聚時第一次舉杯,我們也總是祝愿國泰民安,我們有熱忱,這熱忱不僅在自己的事業上,同樣愿意用在社會,真的,至少我們曾經努力這樣做。那時我已經搬到Fax的樓下,在躲貓貓混了幾個月,我抱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貪玩念頭,提議我們開家酒吧,前一晚我們還在家里無聊地吃火鍋,第二天劇情急轉直下,我們竟真頂下了一家酒吧,酒吧在臺北新生南路。
而新生南路也成為我這一生回憶最多的一個地
方。
十一月,杭州的深秋,法國梧桐開始轉黃,車經西湖,落葉不停歇的墜落。
立冬前幾天,朋友來西湖玩,為了討女友歡心,特地訂了香格里拉酒店,我以前去香格里拉吃飯喝咖啡,都在西樓,竟不知另有東樓,朋友訂的豪華閣湖景房就在東樓的頂樓七樓,他放下行李后,我們在六樓的回廊喝咖啡,配著巧克力燕麥餅和奶油薄酥餅,當然最重要的是整片西湖湖景闊朗展開,一覽無遺,蘇堤深入碧綠的湖水,畫舫悠閑穿梭,曲院風荷茂密熙攘,荷葉雖已見枯枝,但是樹木依然青翠,綠的黃的淺褐的,層次更顯分明。香醇的熱咖啡逐漸將我拉回臺北,攝氏十六度的陽光,金燦燦的溫煦中微微透著寒意,貪戀湖景的我坐在回廊,竟恍惚想起陽明山上的白云山莊,其實風景迴異,若真要追究,頂多是高處俯瞰這點略有相似吧,但視野中的風景卻是大異其趣。
兩次去白云山莊吃飯,都是和Fax,她對白云山莊有特殊偏好,她沒告訴我原因,我猜是以前顧青帶她去過,她喜歡坐在窗邊看夜景,和我歡快地聊著,因為酒精的催化,微微顯出亢奮,后來回想起來,她是在向自己證明,即使沒有顧青,生活也不會改變。
后來她開了龍舌蘭之后,我們再也沒去過白云山莊,龍舌蘭時期的Fax活動范圍幾乎不出延吉街忠孝東路四段,偶爾去了民生東路中山北路一帶,都是有重要飯局,是過往記憶禁錮了她?還是誰的咀咒局限了她?
認識顧青的時候,Fax27歲,我不確定顧青的年齡,但應該和Fax有將近二十歲的差距,那時Fax剛剛自立門戶,顧青教了她許多,也幫了她許多,Fax對他的情感,除了情人間的纏綿外,多少還帶點父女般的依戀。Fax認識他就知道他有太太,顧青也從未說過自己可能離婚,Fax自己要愛上他,要陷溺其中,怨不得誰,但是交往了差不多一年,Fax難以接受的是她逐漸發現自己稱不上小二,充其量只是小五,在她之前,顧青至少還有兩個外遇對象,Fax說的是還在繼續的,已經分手了的不算。
“你怎么發現的?”我有點不解。
“顧青生日,我要花店送了一盆花去他公司?!?br/> Fax的作為我當時并不了解,女人送男人花,在我看來是多此一舉,且匪夷所思。多年后我才懂得其中暗藏的語言,那是:我希望你送我花,但你不送我,我只好送你了。
另外一層是:Fax受不了忽視,如果她喜歡一個人,她總會不甘寂寞做些引起對方注意的事。
“送花到辦公室,會不會太高調了?”我提醒Fax。
“顧青說他老婆從不去他辦公室,我才送的,沒想到老婆是不去,但情人會去,花店送花去的時候,他女朋友正好在,花店一放下花,那個女人就搶走了卡片,然后質問顧青,顧青竟然說我是和他開玩笑?!?br/> “息事寧人,顧青只是不想把事鬧大,這些你怎么會知道?”
“顧青公司的趙霞姐說的?!?br/> “她和你說這些干嘛?不是惟恐天下不亂嗎?”
“這就是讓我生氣的另一個原因,顧青的另外兩個女友原來在公司都是公開的,只有我是地下的,所以趙霞姐真以為我在鬧顧青,才說我事鬧大了,給顧青找來大麻煩了?!?br/> “顧青不讓別人知道你和他的關系,我想也是保護你,等你要嫁人了,別人還是不知道這一段的好啊?!?br/> “怎么你說的和顧青一樣,那為什么另外兩個他就不保護了呢?”Fax不滿地嚷嚷,其實我想她心里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這件事不但傷了她的感情,也傷了她的自尊。
這一發現讓Fax失去平衡,顧青有老婆,她無話可說;可除她之外,還有兩個情人,讓她很受傷。她一邊含淚說要分手,一邊又背地里死咬著牙跟蹤他,只是跟蹤,并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動。
“何苦呢?”我問。
“我想看看那兩個女人什么樣子?”
“看到了嗎?”
“看到了一個?!?br/> “什么樣子?”
“沒我漂亮,也沒我可愛?!盕ax嘟著嘴不滿地說。
我瞪她一眼,示意她別廢話。
“我完全沒想到,那個女人看起來有40歲了,并不好看,真的,身材也普通?!?br/> “可能他們在一起很久了,顧青也40好幾了?!?br/>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現在很多人40歲看起來只像30歲。”
“也許她是50看起來像40?!蔽译S口說。
這回換Fax瞪我。
“顧青發現你跟蹤他了嗎?”
“沒發現,但我告訴他了?!?br/> “你有病啊,要是我被跟蹤,一定和你分手。”
“唉,我忍不住說我看過他的女朋友,他一直追問怎么看到的?好像很緊張,我一氣就……”
“他一定怕你繼續跟蹤他,說不定還去找他老婆?!?br/> “不會的,我不會去找他老婆,也不會和她見面?!?br/> “為什么?”
“這是基本原則,顧青應該懂得?!?br/> Fax所謂的基本原則,是情婦的基本原則,她認為情婦不應該也沒立場找元配。但后來她還是見到了正牌的顧太太,在顧青的葬禮上。
就在Fax因為發現自己不是顧青惟一的情人,開始脫序的行為后不久,顧青被診斷出罹患大腸癌,Fax哭著在電話里告訴我,偏偏那天我報社忙,六點我打電話找到一個蝴蝶養貓的熟客范迪,要他七點店一開就去陪Fax,并且要準備至少一打的笑話講給Fax聽,直到我十一點出現,范迪努力苦撐,Fax始終冷著一張臉,不理不睬,范迪堅持著,賠著笑臉,直到十一點半,我終于可以離開報社,趕到新生南路,Fax看見我,沒好氣地說:“你們就不能讓我靜一靜?!?br/> 心煩氣躁的她,一定也明白我們的心意,范迪不圓滿地完成了任務,疲憊地離去,我說:“我問了跑醫藥的記者,大腸癌是治愈率比較高的癌癥?!?br/> Fax點點頭,淚水迫不及待奪眶而出
顧青的情況卻遠比想象中嚴重,手術后,只短暫的恢復工作,很快就發現擴散,住院期間,Fax擔心得不得了,卻不方便看他,這時候她愈發明白自己沒有立場,她有一次問我:“如果是你,你會讓你老公的女朋友看他嗎?”
“如果他想見,我會的?!?br/> “我也相信他老婆會,”但顧青說,“不想在這最后一段時間增加對他老婆的傷害,她已經要承受老公的病,如果還得同時承受老公的不忠,太殘忍了。”
我覺得顧青的顧慮不無道理,Fax說:“那我呢?已經沒多少時間了,難道我就不受傷嗎?”
等終于找到了空當,Fax去探看顧青時,他已經無法行走,坐在輪椅上了。他的病情惡化的速度超乎大家的想象,一天傍晚,我接到Fax的電話,這一回她倒沒哭,她說:“顧青走了,你可以陪我吃晚飯嗎?”
“好,沒問題。”
我打電話交代酒吧的工作人員幾句,告訴他我們今晚不去蝴蝶養貓了,有事打我的呼叫器,90年代,那是個手機還不普遍的年代,我帶了一瓶XO,Fax和我約在忠孝東路巷子里的東花坊,是一家日式創意料理,我們各點了一份套餐,我放下XO,說:“今晚我們喝光它?!?br/> 我不知道如果Fax哭,該如何安慰她,她卻一直沒哭,倔強地板著一張臉,批評每一道菜。
幾天后,Fax在葬禮上見到了顧太太,Fax形容她氣質很好,溫柔有禮。
“她會不會懷疑我?”Fax問。
“為什么?你覺得她直覺知道你們有事嗎?”
“不是,我哭得太傷心了,抽搐不止,如果有一個女人在我老公的葬禮上這樣哭,我肯定會懷疑的。”
“人都不在了,懷疑又能怎樣?”
“要是我,我會為他高興,至少除了我,還有人愛他啊。”Fax說。
我們很少再提起顧青,只是打烊前,Fax偶爾會放蔡琴唱的誤點夢,“送走了人間悲歡,轉過身水月鏡花,只剩下一片云,多情真難舍,癡心又難留,不得不自己走……”那是顧青生前喜歡的一首歌,我們坐在喧囂鬧騰過剛剛安靜下來的酒吧里聽著:“誰知道夢一半天已亮,夢里的你和醒來的我,相愛這么難?!?br/> 夢里的你和醒來的我,如今回頭細想,竟是Fax愛情路上的寫照。但是,30歲的我們,對未來仍有憧憬,不知道命運有時真的殘忍,又或者是自己傻得一錯再錯。記得Fax很喜歡一部美國好萊塢電影,麥克道格拉斯演的,片名翻譯為《白宮夜未眠》,總統追求一名環保推動者,結果連打電話訂一束花都碰壁,因為花店一聽說賬單寄白宮,就認定是惡作劇,立馬掛了電話。Fax憧憬的愛情不是平凡傖俗的,其實哪個女人是呢?只不過大家在人生里學會了,從可以選擇的機會中找幸福,Fax卻不甘心放棄。
那是一段短暫的簡單而純粹的日子,在顧青走后,我們兩人都處于情感的空窗期,時間被工作和蝴蝶養貓填滿,天天累得只希望能好好睡一覺。
有一回,白天遇到以前的男友攜新女友逛街,我急忙閃開,深怕他們看見我,晚上在蝴蝶養貓,我和Fax討論這件事,我怕他們看見我,究竟是避免尷尬,還是擔心正面比較,那陣子,白天跑新聞晚上照顧酒吧,差不多天天穿條牛仔褲襯衫慢跑鞋,連新衣服都沒空買,兩人不覺自怨自艾起來,于是決定打烊后立刻去買衣服,蝴蝶養貓兩點打烊,我們先去了通化街夜市,夜市只剩下小吃了,賣衣服鞋帽飾品的都收攤了,我們想起曾在深夜去林森北路吃宵夜,記憶中熱鬧非常,兩個人于是招了計程車去林森北路,結果服飾店倒是開著,但服裝款式完全不合適,多是極短的裙子,包裹得曲線畢露,顯然是針對林森北路特有的客層酒店小姐設計,我和Fax只好吃碗米苔目鹵大腸,回家睡覺。
日子忙碌,但我們卻擁有彼此的陪伴,真實的溫暖的陪伴。
1995年吧,我們頂讓出了蝴蝶養貓,當時我正計劃再度結婚,我原以為Fax可以全心發展事業,她夸下誑語,說她的公司將會上市發行股票。沒想到她講出這句話不到半年,生意就徹底垮臺,在她公司倒閉前一個月。她說要買我的房子,但是沒有現金,所以要我先把房子所有權變更為她的名字,她開給我兩個月后的支票,她估計房屋貸款兩個月內可以辦下來,誰會料到她的合伙人突然消失,等一批又一批人來要求結清拖欠的款項時,她才發現公司的賬戶沒有任何錢,留下的只有數不清的債,債權人包括她的朋友、客戶,也包括我。因為她,我失去了所有積蓄,后來想想,如果不是已經將工作十年存的錢買下的房子,先過戶給她讓向銀行辦貸款,此時我會拿房子抵押給銀行幫她嗎?一個月前,我把房地契交給她時,代書曾經警告我不可以這樣做,我沒聽,Fax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不會騙我,但誰能想到合伙人卷款潛逃的事。
債務曝光后我們才發現,所有能夠用到的關系,Fax都借了錢,她試著向大家說明,公司營運沒問題,只要給她時間,她可以將賬目填平,一開始,朋友也愿意寬延,但眼看著顯露出來的窟窿愈來愈多,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一天,我下了班過去陪她,那一陣子我很擔心她想不開,她開給我的支票連續跳票后,銀行勸我告她,我說,Fax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告她的,銀行的人在話筒那端說:“這種事我們看多了,一點關系沒有,怎么會有財務糾紛?有糾紛的往往都是親近的人,票據法是有有效期的,過了就沒法告了,你自己想清楚。”
銀行的人果然說得沒錯,有財務糾紛的往往是親近的人,就在那天晚上,又有人來討債,是Fax結識多年的常姐,常姐陸續標下幾個會,將錢全借給了Fax,現在她背的會錢,她該怎么還?常姐邊哭邊罵,Fax一聲不吭,常姐急了,上來就給了Fax一耳光,Fax還是不言語,我在旁邊勸解,Fax真沒錢,再怎么罵她打她也無濟于事,再給Fax一點時間,留待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語無倫次地勸著,常姐氣急敗壞,最后拿走了辦公桌上一只專門擱置硬幣的玻璃缸,常姐扔下一句:“就是會錢付不出,我被人打死,我的孩子也還要吃飯?!?br/> 我不知道在這段時間里Fax面對了多少這樣的討債人,受了多少屈辱,她這樣要面子,當然是不愿意說的,那段時間里,她一再反復告訴自己,一定要東山再起,她要讓那些羞辱過她的人知道自己看錯了,Fax絕對不會一蹶不振的。
只有這樣,她才有勇氣面對明天,還有另一個明天……
我反復地問自己,如果不是我惟一的資產已經失去了,這一刻我會傾其所有幫她嗎?理智分析,我沒有能力幫她,我的財力相較于她的債務,只比杯水車薪略好些,但是情感上很難置身事外,不過這令我無需矛盾煩惱糾結,無需苦苦思索,因為她已經先讓我一無所有了,我反而有了一種不合時宜的輕松。
我只要她答應我,無論遭遇什么,都不準做傻事。
Fax答應了。
但是,我不完全相信,因為Fax的債務壓力之大,已經難以想象,有人將她開出的支票轉給了地下錢莊,地下錢莊的人打電話威脅她,她不理,豁出去的她,什么都不怕,于是那些流氓轉而找Fax的爸媽,奉公守法一輩子的老夫妻,一早開門,墻上全懸紅漆寫的不堪入目的字,Fax的弟弟妹妹表示愛莫能助,事實上債務之大,也的確不是他們能夠負擔,地下錢莊的人不肯罷休,繼續騷擾Fax的家人,無可奈何,Fax的爸媽聽從別人的建議,搬了家,這一回他們沒再帶著Fax的戶籍,力圖撇清關系,也徹底傷了Fax的心,從此沒再回家過,直到她走完人生,她的牌位才終于接回家。
我真的相信Fax不會尋短,是在鄧麗君去世那天傍晚下了班,我買了些簡單的吃食去公司看Fax,路上聽到了新聞廣播,知道鄧麗君的死訊,踏進辦公室我還來不及說這令人意外的消息,Fax先說了,她也從廣播新聞中得知,我們不禁感慨,真是太可惜了。Fax說:“只有活著,人生才有可能,死了,什么都沒了。”聽了她的話,我突然相信她會堅強地走下去,Fax依然對未來抱有希望。
那一天我們難得的沒提起公司債務的事,聊的全是小時候聽鄧麗君唱歌的往事,我有一張黑膠唱片,鄧麗君唱的晶晶,那時的鄧麗君只有14歲吧,誰會想到這樣一個甜美的人,竟不長命。
是啊,誰會想到。
但現實還是讓Fax逐漸明白頹勢難挽,她突然改弦易轍,做起了酒品買賣,和她因為復雜的債務關系新結識的一群朋友,我以為,畢竟我們曾經經營過Pub,她的公司原本也是做貿易的,也許相較起來,比其他行業容易入手,見她沒有一蹶不振,我很高興,也希望為她盡一點力,做生意我是外行,但是她覺得記者的頭銜在應酬場合對她或多或少有助益,于是她時常要我陪她一起應酬,下班后的深夜里,我們出入日本料理店,然后往復興北路脂粉云集的Club續攤,當酒酣耳熱,氣氛升溫之時,我們相偕告退,留下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