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參加我策劃的“超越沙漠”比賽,她說我的心已死了。可是她獲得了冠軍。
我叮囑她,頒獎儀式中,她將作“超越沙漠”的獲獎感言,萬萬不可說“我的心已死了”,我提示她,要表達一個生命如何超越沙漠。我真的難以想象,她那么單薄,竟能在穿越沙漠中遙遙領(lǐng)先。太陽升起出發(fā),夕陽西沉結(jié)束,一壺水、一個囊,一整天(是整個白天),她似乎把二十二年積蓄的力量全都發(fā)揮出來了,她簡直在穿越死亡——這個被稱為“死亡之海”的沙漠。
李香報名參加“超越沙漠”比賽時,父親已進了醫(yī)院,癌癥晚期,父親鼓勵她“試一試”,可是,她“真的不想跑了”。念高中時,她是體育活躍分子,乒乓、田徑等項運動,都不缺她那矯健的身影,畢業(yè)后,分配到農(nóng)場的連隊,她當了女拖拉機手。距“超越沙漠”比賽還有半個月,其父去世——終于熬不到看見她“超越沙漠”;不知是她的父親去世前還是去世后,她的男友也跟她分了手。我理解她說的“我的心已死了”,而她在“超越沙漠”的那一天比賽里,我聽沿途的觀察員表述她奔跑的勁頭,簡直在拼命,似乎要融入沙漠、親近死亡,不過,觀察員佩服的是她的毅力和勇氣。我擔心她跑著跑著會倒下。
那是春天,沙棗花已盛開,綠洲彌漫著濃郁的花香。頒獎儀式安排在農(nóng)場場部前邊的明珠廣場——綠洲無疑是沙漠中的明珠。廣播里播放著歌曲《送你一束沙棗花》,這也是我的策劃,一個別致出奇的環(huán)節(jié),頒獎儀式里,每位獲獎?wù)弑澈笥袀€放一束沙棗花的方臺子。預先,我已公布了“送你一束沙棗花”的方式——獲獎?wù)卟恢l送沙棗花,但是,一定是獲獎?wù)咂诖娜怂蜕硹椈ā?br/> 金黃色的沙棗花已擺在了方臺子上,一條紅綢帶系著一束花。仿佛現(xiàn)場的花香來自那一束束花,其實,是農(nóng)場到處可見的沙棗樹散發(fā)出的芬芳,微風像一群頑皮可愛的小孩,忙個不停,到處送著花香。
李香選擇了沒有沙棗花的那個方臺子前邊站立。我猜她已認定hgRiUYAviZCeUrFANXV5NPOs2VBOIWsFMcZUdResGIE=不可能有她心愛的人來送一束沙棗花。沒有沙棗花的位子該是她。她往那一站,背后就奔過去一個小伙子放了一束沙棗花。
可是,李香站錯了位子。我示意她到居中的空位去,那是冠軍的位子,我事先已排定了。那個位子早已放好一束沙棗花。
接受了獎狀、獎杯,頒獎嘉賓(上一屆的冠軍)取了她身后的沙棗花,送給李香。李香懷抱著沙棗花,有點不自在、不相信——不相信還有“最心愛的人”送給她一束沙棗花。似乎那束沙棗花分量在加重,她時不時地換支撐著重心的腳,身體微傾斜。
主持人宣布獲獎?wù)叽蜷_花束中的獻辭——一張藍色的卡片。她的眼睛含著淚花。卡片寫著:“獻給我心愛的女兒李香,祝賀你越過了象征著死亡的沙漠。一生愛著你的爸爸”。
我看見李香抬起臉,望著廣場的觀眾。音響播放著《送你一束沙棗花》的樂曲。李香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二十天前,李香的父親已去世。后來,李香對我說:她以為這是夢——爸爸還活著,爸爸就在人群里,暗暗祝賀她的“超越”。她多么熟悉她爸的筆跡呀。她說那筆劃像小學生一樣工整,可以辨出拿鋼筆的手在微微顫抖。
接著,主持人邀請獻花者站到頒獎臺上來。惟獨李香的身旁空著——那個獻花者沒有出場。李香的目光流露出期待。她似乎相信,爸爸不愿讓她見到生病的樣子。可是,明明她給爸爸送過葬,死去的人又活了,來祝賀女兒的“超越”?她記得爸爸彌留之際,握著她的手,說:我的女兒能夠“超越沙漠”,關(guān)鍵是進去了又出來。
塔克拉瑪干,意為進去出不來。李香的感言,引述了父親臨終遺言。全場都揮動著沙棗花的花束。
過后,我知道送那束沙棗花的是李香的前男友,他和他的女友也在觀眾之中。李香把那束沙棗花獻給了父親——她一個人去了農(nóng)場的墓地(沙漠和綠洲的接合部),立在父親的墓前,對父親說話,她滿腹的話說出來,似乎父親在聽著女兒的話,只是不回應(yīng)。父親的話凝結(jié)在那張卡片上。
無疑,這是我策劃中的意外——我約了李香的前男友。我沒去探究他和李香分手的原因,僅僅是好奇地追問了那一束沙棗花為何由他來送。
我這才清楚,其實,在李香的父親病危的時候,李香和他的愛情已走到了“崩潰”的邊緣。按李香的話說:我的心已死了。那段時間,她陷入了困境,像迷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找不出方向,看不見綠洲。不過,她不愿讓父親看出她的痛苦,她約了他,明確說了,約他一起去病房看望她的父親,算是對父親臨終前的一個安慰吧。他確實配合得不錯。父親還拉住他倆的手,似乎把女兒托付給了他。她的心在流淚,卻強裝笑顏。
李香的父親單獨約了一次他,他爽快地去了病房。于是,李香的父親給了他那張卡片,已經(jīng)寫妥了祝賀的話,托付他到時候采一束沙棗花,他沒辜負李香的父親的最后的囑托。這事,他沒瞞著他的女友。
李香的父親生前喜歡唱《送你一束沙棗花》這支歌,大概是父親當年曾唱著這支歌迎接著上海支邊青年,再早,她父親的父親曾在這片不毛之地開墾出了綠洲——第一代軍墾戰(zhàn)士,種植了沙漠地帶的沙棗樹,那一條條沙棗樹林,抵擋著沙漠刮來的風沙。這支歌就這么一代一代的傳唱。等到我聽到李香無意中輕哼這支歌,我欣慰,李香真正地“超越沙漠”了——我已和李香談情說愛了。我對她說那次“超越沙漠”使我發(fā)現(xiàn)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