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他的命運我了解得比他本人還多。
——茨威格《熱帶癲狂癥患者》
我余下不多的力氣,只能爬一點算一點。風在我身前身后吹響,掠過高高低低的樹木,靜靜流淌的小溪,還有地上的小草和野花。那些草和花嗖嗖地在生長……但我不得不聽憑自己像一臺碾壓機,從它們身上沉重地碾壓而過。
在大約半個小時之前,我還有力氣回頭看看那些草和花,它們倒伏在地,朝著我爬走的方向,暮色里能看到上面沾著我的血。現在,我已沒有力氣回頭,甚至已經抬不起頭了。我感到我的脖子已經完全失去了功能。所以現在,我的頭跟我的兩只腳沒什么分別,它們只是被我拖著的零件。幸好我的胳膊還好用。我的臉擦在地面上,那些小草和野花還有荊棘,像密集的子彈紛紛射向我。
我想,我可能已經開始產生幻覺了。我失血過多。密集的子彈像蜂群一樣——剛剛過去不久的那一幕不停地在我腦海里重演,它不受我意識的支配。就像那顆陡然射入我體內的子彈,長驅直入,不由分說。
當櫻桃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不敢確定自己爬到了哪里。是尚在人間,還是已經到了地獄。一切都來不及分辨,我終于用完了余下的最后一點力氣??晌也幌胨?,我努力抬著不受意識支配的眼皮,但它們還是不由分說地落下來。像卷著的窗簾、或是戲臺上的幕布,緩緩地垂下來。
“我是線人?!?br/> 這是我醒來之后對櫻桃說的第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后我感到了羞愧——因為這似乎暴露了我的求生欲,我怕自己被當成日本鬼子給殺死。
是的,我怕自己被當成日本鬼子,因為我穿著他們的軍裝。一個穿著日本軍裝的中國人,他的身份顯而易見,根本無需猜測……的確,我是一名翻譯。我們還有另一個眾所周知的名字:漢奸。
我不是漢奸。
櫻桃把一塊藍花布在溫水里浸濕,擦拭我傷口周圍的污漬。我受傷的部位在左胸,據說離心臟很近,他們給我把子彈取出來時,我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說我命真大。大概是在幾個小時前吧——我不敢說這個時間是否準確,因為我似乎一直徘徊在意識喪失的邊緣——也許是一天之前,兩天之前……我沒有了時間及其它很多概念,只知道傷口很疼,只知道一把刀子曾經深入進去,在里面攪動,探尋,就像小時候母親用縫衣針給我的手指頭挑刺——那把刀挑出了扎在我左胸里的刺。
在此之前,他們——大概一共有兩個人,為要不要給我取出子彈而陷入一場很凝重的猶疑不決之中。他們之所以猶疑,是因為不太相信我線人的身份。他們反復地求證兩個問題:櫻桃,他真的說自己是線人?他還說什么了?
后來我就昏過去了——我跟被稱為櫻桃的姑娘表明我的身份后,她找來了這兩個猶疑不決的人,他們——重點是一個男的——為要不要給我取子彈而凝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我本想幫櫻桃說服他,無奈實在是又沒有了力氣。我不知道他后來是怎么被櫻桃說服的,只知道我在昏迷中忽然感覺到一把刀插進了我的傷口。
當我醒來的時候,被稱為櫻桃的姑娘把一塊藍花布在溫水里浸濕,正擦拭我傷口周圍的污漬。我隱約想起他們給我取子彈時的竊竊私語,這讓我相信我還活著。而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這個叫櫻桃的姑娘對我的信任。她堅持認為我沒有撒謊,我是個線人。
那兩個曾經為要不要給我取子彈而猶疑不決的人,再次很凝重地聚到屋子里來。他們把門窗關上,男的腰里別著槍,開始了對我的審問。他們包括櫻桃一共有三個人,其關系從言語中不難判斷——他們是一家人,櫻桃,櫻桃的哥哥和嫂子。櫻桃的哥哥應該是這個村抗日組織里的人——他腰里別著一把土槍,這進一步說明他可能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我連說話都很吃力,因此,他們花很長時間才約略明白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在跟誰保持聯絡——當然,他們的表情泄露了內心里的將信將疑。他們有理由將信將疑,因為不論是我,還是他們,都永遠無法得到我們希望中的確證——與我是線人這件事關涉重大的一個人,在剛剛過去的戰斗中不幸犧牲了。
無須贅述這個代號青蛙的人在膠東特委組織中的重要身份,那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成了一個只能自己給自己說明的人。青蛙同志留給了世界一個永遠無解的謎,就在蜂群一樣的彈陣里倒下了。而我只是他一個人的線人,我們保持著絕對秘密的單線聯系——從這個角度上說,他的死亡就等同于我的死亡。
可我活下來了。
我活下來的世界處在五月陽光之中,處在一棵鮮艷明媚的櫻桃樹之中,處在我和一個名叫櫻桃的十八歲姑娘模糊的互相眷戀之中。那些日子里,很奇異地沒有戰斗發生,我日日躺在炕上,面對著窗外那棵鮮艷明媚的櫻桃樹。
在我躺著的那間廂房有一扇朝西的窗戶,窗外生長著一棵很大的櫻桃樹,據櫻桃所說,她是在櫻桃樹下發現我的——我趕在櫻桃成熟的季節恰好到來,每天,櫻桃都用胳膊挎著一個小竹簍,把那些紅透的櫻桃摘下來,一顆一顆喂到我的嘴里。她在屋外摘櫻桃,或者喂雞。沒有戰爭發生的日子里,世界是那么安靜,能聽到雞們咯咯叫著覓食的聲音。鬼子的頻繁掃蕩斷送了村里大部分雞的生路,但櫻桃很聰明,每當鬼子來了,她就把雞藏到一個水道里。那條水道就在她家西墻外,流經櫻桃樹下。在離櫻桃樹兩米的地方據說有一塊大石板,水道在石板下面拐了一個彎,拐出一個小暗道,是個沒水的暗道,櫻桃就把雞藏在暗道里。
那段日子,傷口的重度感染使我陷入間歇性發燒。由于失血過多,還由于我在荊棘和沙石上爬行太久。另外,我成了一個無法說明自己的人,這讓我無比焦慮。在發燒的時候我頻頻夢見一顆子彈拖著閃亮的尾羽插入我的左胸,狀似一支銳利的箭,然后穿胸而過,留下一條明晃晃的彈道……有時我還夢見一枚釘子從我的左胸掉下來,留下一個空洞的釘眼,仿佛一個無可修補的破綻……
是的,我覺得我是一個破綻百出的人。尤其是那傷口陷入無可修補的境地——它源源不斷地流出血和膿水。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些東西有多么骯臟。我希望由我自己,而非櫻桃來處理那些骯臟的細菌滋生物,但我渾身無力,像一個死人。我只能閉上眼睛,懷著一顆羞恥之心,任由櫻桃掀開被子,擦拭我傷口周圍的污漬。櫻桃用一個豁口的搪瓷盆洗那些給我擦拭的布。她的衣服上有很多補丁,卻把一塊嶄新的藍花布剪開,擦我身上那些骯臟的東西。
我就這樣時睡時醒地度著日子,用混混沌沌的目光,看著窗外那棵櫻桃樹。那櫻桃樹在我因發燒而迷離的目光中,是一片不甚分明的氤氳之物,我甚至連一片綠色的葉子和一顆紅色的櫻桃都看不真切。
我看不真切的還有那個日日為我擦拭傷口、往我嘴里喂飯喂櫻桃的姑娘,時不時很凝重地進來站立不語的她的哥哥。他在屋子里站立不語,是在擔心我死去,或是擔心我活下來,我不知道。但我能充分體味他的情感來路——我來的時候,穿著一身讓他深惡痛絕的敵方軍服。如今我是一個只能自己給自己說明而實際上根本無法說明的人。
在又一次相對清醒的時候,他向我詢問關于那場戰斗的事情。我很艱難地向他講述了我所了解的大致經過。
那天下午,小谷永作是忽然決定去掃蕩槐花洲的。給小谷永作當翻譯的兩年里,我給那位犧牲的青蛙同志共送出八份至關重要的情報——因此我們才有了諸如雷神廟大戰等幾次著名戰斗。不必贅述身在敵營的兩年里,我是如何取得了小谷永作的信任,那是一場關乎性命的智力冒險——倘若沒有這種信任,我也絕不可能掌握至關重要的情報達到八次之多。
但是在那天下午之前,我沒得到任何關于掃蕩槐花洲的消息,或許——我覺得那只是一個臨時決定。這個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你知道,鬼子們掃蕩一個村子,有時候僅憑心血來潮就夠了……就是這樣,小谷永作忽然掃蕩了槐花洲,我根本來不及把情報送出去。一切都是巧合——我認為一切都是巧合,甚至連小谷永作事先也并不知道青蛙同志正在槐花洲。
因此,青蛙同志犧牲了?;被ㄖ迌砂俣嗫谌巳粴⑺懒?。我也被殺死了。但是后來我醒過來了。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會醒過來。
……
無疑,這場講述很混亂,很沒有說服力。我能感覺到它們并不能讓櫻桃的哥哥信服。一個兩百多口人全部死亡的村子里,最后神奇地爬出一個幸存者,而且這個幸存者是日軍翻譯。無論如何,這個翻譯的所有陳詞都是蒼白的、可疑的。
但我只能如此。
而且我承認我撒了謊,我隱瞞了很多至關重要的環節。之所以這樣,不僅僅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幸存有多么可疑,還因為,對那場戰斗我也感到疑竇重生,很多謎團讓我短時間內無法理清。我連自己都說明不了,還怎么說明其它事情……
我不知道人們如何看待堅貞——為他愛著的人,為他做著的事情,為他堅持著的信仰。于我而言,堅貞就意味著沉默,意味著挺住,無論身處何種逆境、面對何種場面、受到何種委屈,都要把感情深深藏起,哪怕為此耗盡一生。這是青蛙同志多次對我的告誡。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的身份只存在于青蛙同志的檔案之中。在其他人那里,我是一個沒有真正身份的人,或者說,一個有著虛擬身份的人、一個有著偽身份的人。隨你們怎么形容。我只是想說,當我站在小谷永作身邊翻譯他的話時,我承受的并不是我的同胞們給予我的蔑視和仇恨,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孤獨。而我懂得,這孤獨就是一種榮耀……
事實上,這些關于貞潔的表白,并不是我內心的獨白,盡管過去的兩年里,我無數次無數次地陷入這種獨白之中。這些表白,我是說給櫻桃聽的。櫻桃,這個十八歲的姑娘,就像窗外那棵我看不真切的充滿氤氳之美的櫻桃樹,給我溫柔,給我撫慰,給我想象和活著的力氣,同時也給了我——軟弱。一種孩子撲到母親懷抱里時不可避免的軟弱。
是的,倘若不是因為在這個五月里驟然而至的軟弱,我不會丟失我對于保守秘密的堅貞……我對櫻桃講述了我的堅貞、我只能自己給予自己的蒼白的說明、還講述了那場蹊蹺的戰斗。
是的,我承認我對櫻桃的哥哥隱瞞了真相,那場蹊蹺的戰斗真實經過是這樣的——
在那場戰斗來臨之前,我送出了第九份秘密情報。情報內容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小谷永作決定掃蕩荷花洲;二是,小谷永作剛剛運來一批嶄新的槍支,藏在菊花鎮中學里。
事情的蹊蹺發生在戰斗那天。按照我和青蛙同志的計劃,我們第一步先安排荷花洲群眾撤離,然后在那里布置火力,靜待小谷永作;第二步,派基干團突襲菊花鎮中學,奪走那批槍支,運到槐花洲一個秘密山洞里。
這個計劃是我和青蛙同志反復推敲過的,我們分析了它的周密性和可行性:一,菊花鎮是小谷永作駐軍所在地,他帶人掃蕩荷花洲,菊花鎮必定空虛,搶到這批槍支應該沒有懸疑;二,菊花鎮離槐花洲很近,只需半小時就能趕到,而且沿途布置了接應的兄弟,還有青蛙同志在槐花洲親自坐鎮,順利將槍支運到也應該沒有懸疑;三,荷花洲、槐花洲、菊花鎮成犄角之勢,三處可以互為接應;四,小谷永作趕到荷花洲后,迎接他的將是一個空村及埋伏在暗處的火力,我們人馬和武器處于劣勢,但地理優勢明顯,最不濟的結果,無非就是干掉他們幾十個人,然后迅速撤退。假如出現意外驚喜,消滅了小谷永作那當然更好……
可以說,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這場戰斗是萬無一失的。然而事情發生了驟變:就在我們離荷花洲還有五里地的時候,小谷永作忽然下令拐到一條岔路上去,那條路正通往槐花洲。這時我已來不及把新情報送出去……
過程就是這樣。小谷永作用了大約兩個時辰,把槐花洲變成了一座空村。全村兩百多口人無一幸免,其中包括青蛙同志及二十多名基干團員。我依稀記得,當時,青蛙同志端著一把三八步槍從一戶人家的院子里跳出來,馬上他的胸膛就變成了蜂窩……
青蛙同志倒下之前很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實話,我和青蛙同志之間有著你們無法理解的默契,我從他目光中看出,他要我好好活著,繼續當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但是同時,我又頭一次感到了迷惘,因為他目光中另有深意,我并不能理解……
我沒能如他期望的那樣,把堅貞進行到底,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堅貞之人……他胸膛開花的時候,我感到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于是我朝小谷永作舉起槍……我左胸里的子彈是小谷永作射進去的,當我朝他舉起槍,他先我兩秒鐘把子彈送入我的身體。
我倒在青蛙同志身邊。我以為我必死無疑。實際上,跟他死在一起,可能正是我的愿望……但是我活下來了。當我醒來的時候,槐花洲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夕陽的余暉正逐漸暗淡下去……
再沒有比現在更讓人絕望的了:沒人能告訴我,小谷永作為什么忽然拐到了槐花洲,是僅憑心血來潮,還是其中另有蹊蹺?只有小谷永作本人知道答案。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
在昏昏沉沉的日子里,我除了夢見那顆射向我的子彈,還頻頻想起青蛙同志臨死前的目光,并越來越體味到,我當時并不能理解的意思,應該是一份讓我查出真相的囑托……
然而真是絕望,我只能在炕上躺著,和一個死人沒什么分別。我親愛的櫻桃,她讀懂了我的絕望,在照料我的間隙,不停到外面打探來一些消息,隔三差五補充到我的思考中來。她告訴我:菊花鎮中學那天發生的戰斗跟槐花洲差不多,我們的精銳基干團全軍覆沒,更別提搶到哪怕一把槍支了。
兩天后,櫻桃又帶給我另一個消息:原來,小谷永作提前把槍支偷偷轉移到了菊花鎮醫院里。我們的人趕到以后撲了個空,這時候,埋伏在暗處的日軍一陣槍火,半個小時,一切就結束了。
你們能想象得到嗎,我聽到這樣的消息,是如何震驚和慌亂……一切顯然昭示著:這兩場戰斗都在小谷永作的計算之內。那么,小谷永作的計算從何而來?
只能有一種可能:小谷永作得到了我方的行動計劃。顯然,在青蛙同志的身邊,也有一個如我一樣的人,我們的身份都是線人……而且這個線人比之于我更為隱蔽,在他眼里,我只不過是一個明晃晃的前臺上的角
色……
你們能體味到我的恐懼嗎?我是潛伏在小谷永作身邊的我方的線人,而那個人,是潛伏在青蛙同志身邊的小谷永作的線人。但是,我和青蛙同志不知道這個線人的存在,這個線人和小谷永作卻知道我的存在……在潛伏了兩年之后,我終于暴露了,而我做好了堅貞到底的準備……
瞧,一切都如此明晰,像已切開的傷口或是揭開的陰謀,我卻仍時時處在慌亂之中。我的邏輯思維在兩個線人中間攪來繞去,將簡單的問題復雜化……
在時睡時醒的昏迷狀態,我不斷夢見那顆帶著尾羽的子彈。在后來的一次,那顆帶著尾羽的子彈忽然變得虛化起來——它的虛化是為了凸顯本來處在虛化狀態的背景——我看到那清晰起來的背景里,是小谷永作,他舉著黑洞洞的槍口……
櫻桃的哥哥還是時常來看我,他凝重地在屋子里踱步,腰里別著土槍。我藏身的屋子是櫻桃家的廂房,自從我來到這里,櫻桃白天黑夜都死死地鎖住院門,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我的存在。櫻桃的哥哥,這個對我充滿疑問的人,每當他凝重地在廂房里站著,都讓我感覺我的存在是一個漏洞百出的破綻。我不知道他最終會如何處置我這個可疑之人,因為我關涉一位特委同志的犧牲,而且,沒人能證明那位特委同志就是我所說的青蛙同志……
在我因高燒而不甚明清的視線里,櫻桃的哥哥充滿壓迫感——他即便不開口說話,也能充分傳遞對我的壓迫。但我不能被他的壓迫打垮,我得挺住。因為這個事實的真相一旦擺到現實的桌面上,我,這個從兩百多具尸體里爬出來的日軍翻譯,就只能面對惟一的一種猜測:我提供了一份假情報,引誘青蛙同志去了槐花洲,然后一舉消滅了我們的兩支隊伍……沒人能給我證明。
還有,那樣的話,我就失去了調查真相的所有時機……雖然我不知道在我活著的日子里,我,這樣一個瀕死之人,如何調查一件事情的真相,我還能不能活著看到那個真相。
但無論如何,我得挺住。沒有任何榮耀可言,挺到最后一秒鐘就意味著一切。哪怕沒有轉機……
我得說,我并不怕死,如今這種躺在炕上昏睡的局面,我認為還不如干脆利索地死去要痛快。但是,倘若是你,在過去的兩年受盡自己人的誤解,每分每秒都身陷不能分辯的孤獨中,在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愿意作為一個漢奸而死嗎……在那些孤獨的日子里,你會想到各種各樣的死法,只要是犧牲,你都甘愿,都沒問題;但惟有作為一個漢奸而死,這是你不愿意的。無論如何,在你作為一個生命走到死亡的那一刻,都希望給自己一個說明,因為你的骨灰、甚至你的靈魂,還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地球上不停地轉啊轉……
我快死了。我可能終將無法自我說明。也許你們認為我是一個很小我的人,我應該大義凜然,不惜以漢奸的身份而死,那是因為你們沒做過線人。那些作為線人的情緒,你們沒有體察過……總之,這嚴峻的現實加重了我的病勢,櫻桃給我擦拭傷口的次數明顯增多了,我已感覺到,傷口潰爛的面積正在逐漸擴展,骯臟的血水和膿物越來越多……
我得向你們說,我眷戀櫻桃。這美好的姑娘讓我想起一切可堪向往的美好事物——雖然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可堪向往的美好事物是如此少之又少。如今在我可供觀望的現實世界里,只有窗外的櫻桃樹,及這個整日伺候我的櫻桃了。
然而,幾天以后,櫻桃不見了,櫻桃的嫂子來了。她接替櫻桃,在那個豁了口子的瓷盆里,用溫水洗藍花布,給我擦拭傷口。你們知道嗎,我產生一種失戀的感覺。我今年二十二歲,過去沒有戀愛史。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也有一些日本姑娘喜歡我,她們中不乏像櫻花一樣美好的可愛姑娘。但我一直沒有戀愛……我想,可能那是因為我在等著認識櫻桃??晌艺J識她的年月是如此荒謬,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櫻桃去了哪里,這個問題,櫻桃的嫂子始終沒給我答案。她說她也不知道櫻桃去了哪里,只知道她用簍子帶走了幾只雞。是的,現在,我連一只雞的叫聲也聽不到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就由櫻桃的嫂子照顧。每天她從一墻之隔的另一個院子來到我藏身的屋子,給我喂水和稀粥,給我擦拭傷口。我的病勢越來越不樂觀,所有對我知情的人——櫻桃的哥哥和嫂子——他們一致認為我時日無多。也許正是因為我已時日無多,櫻桃的哥哥越發凝重地在我眼前走來走去。這個男人面對我的時候通常保持沉默態度,但我們彼此都清楚,我們讀到了對方一切的心理活動。我讀到了他的詰問,而他讀到了我的堅忍。我們都行進在對對方的考驗里。我想,不久他也許最終會用那把槍指著我……
這樣,我不清楚在半睡半醒之間,又過去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我怎么形容那一天呢……櫻桃的嫂子告訴我:櫻桃死了。
我在神志不清中,聽到櫻桃的嫂子斷斷續續提到這樣幾個字眼:霄龍寺……養雞……櫻桃藏了一把槍,殺死一個人……都說那人是特委組織里的同志……櫻桃讓亂槍打死了……這個死妮子……
我再次昏睡過去。這次,在夢中我看到那顆帶著尾羽的子彈射向了一棵櫻桃樹。樹上掛著鮮艷明媚的櫻桃,每顆都折射出太陽的光輝。在現實里,這些日子以來,我從沒這么清晰地看過櫻桃,它們在我眼里只是一片氤氳的紅。然后,我看到從櫻桃樹上流下很多紅色的汁液,像血一樣。
醒來以后我感到左胸的傷口一陣奇疼。多日來,我只能感到從那里流出的骯臟的血和膿水,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因為我的感覺細胞正在慢慢死亡。當我再次感覺到我作為一個人應該感覺到的疼痛時,我知道,我即將真正地死去了。
可是我眷戀的櫻桃,她竟然死了,現實是多么殘酷……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日后你們會聽到這樣的消息(縣志里也有可能如此記載):一個名叫櫻桃的姑娘,潛伏到隱蔽在霄龍寺的特委組織里,槍殺了其中的一名同志;然后,霄龍寺里的其他同志,把她亂槍擊斃了。
你們將只會聽到這樣一個消息。但你們不知道,櫻桃為什么要槍殺那個人?;蛟S……多半……基本差不多……她會被認為是潛伏進去的敵方破壞分子。倘若很多很多年后,你們有誰看到了我寫的這個故事,才會明白,櫻桃是槍殺了一個潛伏在特委里的奸細。也就是小谷永作的線人。
而我已來不及向世界說明。因為我即將死去。
在死去之前,趁這陣子我出奇的清醒,我要告訴你們一些事情……我先要告訴你們,霄龍寺正是秘密的特委所在地。你們如果有誰去過,就會同意我的說法:那是一個不起眼的院落,寺院香火已經敗落,僧人多半不知去向,只有一名老僧看家護院……正因為此,為了方便組織隱蔽,特委租用了霄龍寺院,并在西偏殿養了雞鴨兔子和蜜蜂作為掩護。
那個西偏殿,日后……你們會知道,特委在過去曾因破壞分子而遭到損傷,青蛙同志才不得已想了這樣一個主意。在外人看來,那是一家生意不錯的禽類養殖公司,而實際上,膠東很多黨的機密文件和宣傳品,都是夜深人靜時分在滿是雞糞味的西偏殿印刷出來的。他們有時還會把從鬼子手里搶來的槍支,隱藏在西偏殿的蜂箱里。
你們猜想到什么了嗎?是的——櫻桃去了隱蔽的特委所在地,這個隱蔽的所在,是我透露給她的……我想,她應該是用簍子裝著幾只雞,裝成一個賣雞的,然后,想辦法在那里留了下來,成為一個給他們養雞的人。為了隱蔽特委的真實身份,他們養了很多雞鴨,總得有養它們的人……從那天開始,她成為一個潛伏的線人……說線人或許不那么恰當,應該說,一個調查者……但也似乎不太恰當……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身份,我對形容一個人的身份缺乏經驗,因為我本人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現在是茫茫的黑夜。我昏過去之前,聽到櫻桃的嫂子把鐵鎖掛到鎖鼻上的聲音,啪嗒,跟以前櫻桃每次離開時候鎖門的聲音一樣。然后,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櫻桃嫂子走時留下的油燈光。油將盡,微弱的燈光像垂死人的氣息。
我就是那個垂死之人?,F在,在這茫茫的黑夜里,當我最后一次醒來,我發現自己異常清醒。從這個條理清晰的結尾里你們能感覺到我的清醒。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我很高興我為這個真實的故事留下一個清晰的結尾。實際上,我斷斷續續寫這個故事已有多日,自從櫻桃離開了我,我就已經開始寫這個故事了。我想,或許那時候,不祥的預感已經不知不覺地籠罩了我。
現在我已寫完故事的結尾。這幾張參差不齊的紙,是我從墻上撕下來的,那是一張已經破損的年畫,一幅《鐘馗送?!穲D。原諒我,豹頭環眼的賜福鎮宅圣君,我只能在你莊嚴的后背上寫這個故事,我找不到另外的紙。而且我只能躺在炕上,無法下地。自從我來到這里,目力所及,只有這間溫馨簡陋之室,及窗外那棵氤氳的櫻桃樹……此刻那棵櫻桃樹是如此清楚,即便是在夜里,我也看到了綠的葉子。而我沒看到紅的櫻桃。它們都落了吧,五月已經過去……
最后,我將把這個故事卷起來,塞進一個玻璃瓶,然后藏到炕邊的一個墻洞里。多日來,我就是把它藏在那里的。我會把那塊磚小心地拿下來,再小心地塞回去。那里將像一個愈合后沒留下任何疤痕的傷口。我為什么不把它放在枕邊,等著櫻桃的哥哥來看呢,他一定會來找我問個明白的,或許會最終把槍指在我的頭上……說實話,我不知道。雖然此刻我異常清醒?;蛟S,是我做線人這兩年養成的謹慎習慣在作怪——很多時候,其實,我認識到我是一個無比孤僻的人……也或許還是因為,我不認為櫻桃的哥哥會相信我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沒有人能證明……還有,我覺得,很多事情就沉睡在地下。我們踩著的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有故事。這也將是其中一個。
你們……我忽然覺得世界在慢慢黑下來,油燈呢,燈光呢……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說過,我要告訴你們很多事情,還有一件:你們可能覺得奇怪,為什么我知道青蛙同志那么多事情。這其實沒什么奇怪,因為他是我父親。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