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風中,細細思量這個春天的文學,雖然沒有給我們特別的驚喜,不過,在動蕩的世界和生活中,文學反而慢慢濾去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形成的浮躁之風。生活和情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給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試圖書寫它們的人,提出了如此多的難題。夏日流火,心生蓮花,希望文學可以給予我們更多冷靜的思考。
生活質疑與寂靜的孤獨
陳應松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北京文學》2011年第3期,《中篇小說選刊》2011年第3期和《小說月報》2011年第5期轉載。讀這篇小說,很容易想起肖洛霍夫的同名小說。肖洛霍夫寫出了在那場曠日持久的蘇聯衛國戰爭中,普通人的充滿不幸、犧牲、悲痛和生離死別的生活。同樣在個人遭遇中呈現出沉重的命運感的還有余華的《活著》。如果說,索科洛夫是用一生直面戰爭的傷害,福貴是用一生尋求和命運的和解,那么,陳應松筆下的刁有福是在用一生反抗黑色的命運和銅墻鐵壁的體制。這篇小說有著陳應松一貫的犀利和深刻。不僅寫出了我們今天面對的歌舞升平的社會生活的另一面,而且寫出了一個反抗者尋找正義和真理的固執和堅強。作為一個反叛者,他不肯屈服于強大的權力,不肯屈服于看守所和監獄,妻離子散,重病纏身,眾叛親離,都不能改變他的方向。下崗是人禍,大水是天災,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埋葬了他生活的希望,身在故土,卻沒有家園,斷裂的親情和冷漠的社會,讓一個孤獨者的不幸放大了數倍,遍體鱗傷的刁有福選擇了死抗到底,只是為了世界不被世界的所有人拋棄;只是為了世界的所有人不被世界所拋棄。
鄧一光《寶貝,我們去北大》,《人民文學》2011年第4期。這篇小說通過修車和看病,對照北京的有來頭的“繁漪”和“戰斧”,把底層的生活境遇和心靈世界展現得生動細微而又感人至深。早餐,咳嗽,喝水,排隊,醫生的漠然,吵架,抱怨,這些細節無一例外都很有力量,作者以很小的切入點,撕開了繁華都市的那道殘酷的傷口。《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當代》2011年第3期。這篇小說的基本立場還是底層關懷。上下班的人潮涌動,出租屋的小心對話,大橋上縱身一躍,廣場上歌舞升平,瘦弱不堪的身體,脆弱不堪的情感,鄧一光不僅寫出了普通工人的生存掙扎,而且寫出了隨時可能崩潰的心靈世界。這些年輕人背井離鄉生活在大都市的最底層,苦累,屈辱,孤獨,壓抑,夢想那么遙遠,愛無比沉重。這兩篇小說都以深圳為背景,深刻地揭示了這個以速度和效率聞名的大都市光彩照人背后的血淚。
胡學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鐘山》2011年第2期。無論在現實關懷,還是情感深度,抑或在敘事上,這篇小說都相當精彩。每個人是不是都有兩個分裂的世界,于喬丁而言,吳歡(這個名字啊,真讓人悲傷)是現實的依托,鳳凰女孩是長了翅膀的,五彩的,心靈世界的飛翔。給喬丁帶來快樂的,從來不是偷竊本身,而是和女孩在一起的渴望。當一切都已沉寂,女孩不再左右喬丁的心靈世界,他的靈魂磨礪終獲超然的寧靜,那些“一開始便如蒺藜扎在她心上,也扎著他”,終于不再疼痛,在心靈的最深處,二人永遠彼此相望。小說不僅在鳳凰女孩的累累傷痕里寫出了愛與淚,而且在喬丁的累累傷痕里寫出了自救和超越。胡學文沒有在道德和道義上局限自己,也沒有因底層生存艱辛逼良為寇大聲控訴,而是將思索的筆墨,穿越幽暗的現實,直接抵達生命和靈魂層面。小說的敘事是從容的,兩個世界,兩種時空,交叉疊加,現實與虛擬的,繁華與落寞的,喧囂與寂靜的,兩種人生,兩種感情,都寫得錯落有致,搖曳生姿。也喜歡小說的題目,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如何面對隨時可能鋪天蓋地到來的人生與心靈的暗夜?
弋舟《懷雨人》,《人民文學》2011年第3期。小說是以回憶的方式,記述了大學時代的一段獨特的經歷。中文系學生會主席李林,哲學系高干子弟潘侯,物理系魅力四射校花朱莉。真正的主人公是潘侯。這是個“雨人”。與李師江的《中文系》比較,同樣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故事,同樣有著中文系的影子,同樣隱約著一個成長的主題,如果說《中文系》是氤氳著感傷情調的抒情詩,《懷雨人》則是蘊含著宗教意味的哲理詩,如果說《中文系》是背對成長的離歌;《懷雨人》則是直面存在的寓言。弋舟的語言特別好,特別有味道。小說寫得輕松甚至幽默,讀的時候,幾次我都笑了出來,笑過之后,在耀眼的陽光下,我內心流動著說不出的憂傷。喜歡這篇小說蘊含的感覺。弋舟把一個關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把一種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把一種生命里不斷凋零不斷重生的情感,寫出了神性。
羅偉章《回龍鎮》,《安徽文學》2011年第1期,《小說月報》2011年第3期轉載。小說的亮點主要有幾處。一是對蔡東及其家人處境的描述,讓我們看到,在現有社會語境中,艾滋病所附加的道德批判和心理恐懼,是如何扭曲了人性,人的心理,不僅導致暴力的正義化,而且全社會以集體無意識的形式實施的迫害,帶有娛樂化傾向,二者形成綜合的社會作用力,即荒謬的“正義主張”通過如此正當的非正義途徑,包括群體的歧視和警察的脅迫,得以伸張,這個處在死亡邊緣的不潔的病人,給了人性惡之花盛放的舞臺。卑污和殘酷是兩枚尖利的釘子,牢牢釘在人類社會貌似花團錦簇的臉上。二是,小說在疾病帶來的人際陌生化,疏離感之外,寫出了善良衍生的“羞恥感”。醫生的同情既不無私也不偉大,面對這個病人,他也害怕,也想保持距離。不過,殘忍的血淚斑斑的無聲的控訴,讓他伸出了手。作者的思想之劍并未到此為止,善良和同情,帶來的是親人的怒罵,同行的嘲諷,周圍人的戒備。而“我”,一個小鎮上只會看頭疼感冒的醫生,內心無比羞恥,因為同情心而無比羞恥。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毫無同情心的社會嗎?可能不是,不過做一個好人,遠比做一個惡人更難,整個社會的病態,遠遠超過了那個垂死的蔡東。三是,那個孩子。蔡東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個只能踩著自己的腳印走路,絕對孤獨的小小的心靈。這篇小說不僅寫出了鋒芒和力量,而且寫出了深刻的悲憫。那孩子腳下咔嚓咔嚓的碎玻璃聲,劃過了整個時代,和所有人的心靈。是一種看似平和其實尖銳的拷問。四是,小鎮醫生的自問。一個醫生,怎么治不好病呢?想起魯迅的《祝福》,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呢?拋開科學的介入,在生命哲學層面,這兩個問題都是終極追問。羅偉章則是以文學隱喻的方式,通過一個小鎮醫生,一個艾滋病人,一個小孩,三個絕對的孤獨者,寫出了豐富的人性和精神深度。
王小鷹《點絳唇》,《收獲》2011年第2期。小說寫一個女性大半生含悲忍痛的掙扎。葉采萍小戶人家嫁入淮海坊,一生的心愿目標就是守住淮海坊的名分。日子過得很苦,內心的孤獨無處訴說。丈夫出國后變心,她為生計打工,與老板有了關系,本以為是一份可以救贖的愛情,其實不過還是工具而已。婆家趕她出門,老板炒她魷魚,女兒嫁入豪門,遠走香港。葉采萍的孤獨不是她一個人的,作為大上海繁華世界的一葉浮萍,她所經歷的一切原本平常,是作者以飽蘸才情的筆墨,寫出了女性生命深處的幽微婉曲,還有個人倫理敘事的驚心動魄。
梅驛《花蛇》,《黃河文學》2011年第3期。小說主人公“我”是個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個人主義者,在勝利化工公司消磨了二十年的青春。親眼目睹這個企業從八十年代的輝煌一時,到九十年代后期迅速衰敗。而“我”的好友同事頌頌,是個典型的生活型個人主義者,上班的樂趣就在于每天打兩暖瓶熱水回家。倉庫保管員省級勞模郭師傅,則是一個太講原則的人,一個沒有任何人喜歡的人,一個絕對孤獨的,家庭、社會、單位都沒溫暖的人。與之相伴的是一條蛇。后來蛇死了,郭師傅也自殺了。小說有兩條線索:一是企業的衰落。工人偷拿占小便宜,領導貪污占大便宜。“一群大蛀蟲”,沒有完善的制度,終于拖垮企業。雖然這條線索是隱線,作者也沒有在這一點上用力,基本屬于“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的國企通病,不過,我們還是在作者“蛇鼠一窩”的表述中,看到了批判和反思的鋒芒。二是生活的無奈。“我”喜歡讀書,偷偷地埋頭在抽屜里讀了二十年的書,最終發現,毫無用處,決定向好友學習實實在在過日子。理想主義讓位于實用主義,這是80年代讓位于90年代的內在斷裂。郭師傅愛廠如家堅持原則,倉庫管理分毫不差,可是正因如此,其處境非常可憐,結局十分悲慘。小說無疑有著尖銳的反諷;同時,人與蛇,蛇與鼠之間的關系蘊含著復雜的隱喻色彩。
鬼金《對一座冰山的幻想》,《青春》2011年第3期。鬼金的小說大都具有先鋒色彩和孤獨氣質,在講故事的同時滿懷憂傷地揭穿生命本質。他所寫的悲劇不是單個人的人生不幸,而是整體的,本質上的,永恒的,無法擺脫和超越的悲劇意味。也許鬼金本來就是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對一座冰山的幻想》充滿了神秘、魔幻和焦慮感。小說寫一個叫鬼金的男人路上撿了個女孩叫小寂,同住一室許多天,女孩最終被人帶走,鬼金空留對冰山的無限懷想。顯然,主人公是個孤獨而缺乏行動力的人,耽于幻想常常意味著某種自閉,打開了心靈的窗子,卻關上了通往現實的某一扇門。主人公身上的時代幻想癥和生命虛無感,均屬都市的精神漫游者的譜系。冰山,火焰,一個隱喻,一個象征,小寂曾經說過:“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你的懷里是我最溫暖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對于我來說都是冰山。就這樣抱著我,讓我像冰塊一樣融化……”也許當小寂一層層揭開腿上的紗布,鬼金也為我們一層一層揭開了生活的面紗,無比疼痛,還帶著時代的血色和精神的撕裂感。
女真《幸福與汗水》,《遼河》2011年第3期。女真的文字向來細膩溫潤。這篇小說中的保姆汪霞離婚多年,與主人王姨一家相處很好。前夫突然出現,5萬撫養費從天而降,欣喜中帶著疑慮,果然,卻是為患了白血病的兒子,請求女兒救命。汗蒸室內的女人們是一個平面,汪霞的人生是一條直線,小說結尾才真的是亮點。小說對人物心理的把握相當精準,汪霞的一絲一縷內心動蕩,都被準確捕捉,細致呈現,主人公內心世界的這一次起伏跌宕的旅行,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人對生活的理解和期冀,突然的跌落才是真相,反身四顧,人生到底還是一場孤獨的演出。
民間視角與歷史的回聲
畢飛宇《一九七五年的春節》,《文藝欣賞》2011年第2期,《小說月報》2011年第5期轉載,《小說選刊》第5期轉載。小說情書簡單,臘月底了,黑風凜冽,縣宣傳大隊的帆船來演出,然后被冰面凍住。一個美麗的女人出現在冰面上,給小女孩阿花化妝。然后,筆墨蕩開,寫一對兄弟為除夕家里吃上魚,夜里鑿冰釣魚,看到那個美麗的女人深夜無眠在冰面上吸煙。然后又寫女人給女孩們化妝,和阿花在冰上追逐,最終落入冰窟窿淹死了。小說通篇沒有交代女人的身份經歷,對阿花的親近的緣由,這個女子簡直是突兀地出現,突兀地死亡,但是讀完小說,對其命運可以說一目了然。那個時代吞噬了多少美好的生命和愛,生命之船凍結在時代的冰面上,即使夜夜不能成眠,即使一根接一根點亮煙頭的火光,又能如何呢?
艾瑪《萬金尋師》,《黃河文學》2011年第4期。艾瑪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她的“涔水鎮系列”不僅是一種童年的眷懷和鄉愁的守望,在故鄉風物的記錄和描摹中,艾瑪的思想之樹漸漸枝繁葉茂。這篇小說沿著艾瑪一貫的思考,走得更遠,也更堅決。《萬金尋師》仍舊是一個涔水鎮的故事。萬金是個黑孩子,和爺爺崔忠伯相依為命。沒有戶口,無法上學。爺爺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啟蒙老師。在和土地,和自然萬物的對話中,萬金不僅具備了生存能力,擁有了可貴的美好品質和悲憫情懷,而且開始了對生死的思考和追問。崔忠伯顯然代表了民間的一種仁愛德行傳統,在給萬金尋找老師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艾瑪自己的文化立場。認字的人很多,崔忠伯卻覺得他們都不適合給萬金做老師。學校的老師又只認錢不認人,胡會計會背《毛主席語錄》,可是洗不干凈臉;老強喜歡看《參考消息》,可是有一天殘殺了自己養大的狗;還有抱怨生活牢騷滿腹的兩個大學生,都不行。說書的梁曉來師傅什么都好,可是又太孤傲了些。從這些對人的判斷中,我滿不難看出崔忠伯的道德立場。對照崔忠伯一家,對照萬金父親小平對城市的向往,小說寫出了對土地的依戀,對鄉村的情感,細碎的生命感覺,樸素的日常生活中,浸透了溫潤的傳統文化和倫理理想。
白天光《香木鎮現代的古典生活》,《當代》2011年第2期。這篇小說寫得很有意思。民間的奇人異人,野史軼聞,現代詩歌,地方戲曲,交錯纏繞,妙趣橫生。小說分五部分。一,找香木。二,盛子泥蛋兒館。三,國江騎豬場。四,福子泥鰍館。五,餛飩詩館。第一部分是香木鎮傳奇色彩濃郁的歷史,和與時俱進的找香木的現代版本。二三四部分,基本也都屬于香木鎮特有的娛樂生活,以游戲的方式和姿態,平凡日子過得很滋潤。游戲里試出來個人的性情,生活的分量。第五部分很文學,然是游戲的,略微有些嘲諷,收斂了,反倒看出了某種冷峻。一個游戲貫穿幾代人的生活,是大歷史之外延續的民間文化血脈。白天光的“香木鎮”不是王安憶的“小鮑莊”,也不是簡單的“小鎮文學”一脈。當然,封閉的文化自足感,緩慢的時間凝滯感,都是有的,卻沒有刻意表達更具有道德感和文化反思的先驗理念。作者的心態當然也是復雜的,一方面沉湎于香木鎮的傳奇,以及仁義道德的思量,民間日常生活秩序的維護;另一方面,作者也清楚這種略帶封閉式的民間,不能承載現實的理想,所以叫現代的古典生活。感情傾向是懷舊的,文化立場和現實生活是有審美距離的。這篇小說輕松流暢,略帶反諷,敘事節奏舒緩,枝枝蔓蔓,豐饒馥郁,對范學謙,劉大學問,袁子紹等民間人物的刻畫,對竇在成,韓小盛,滕國江,宋來福,滕滿囤等人物的塑造,疏密有致,皆可圈可點。
談歌《豆腐腦年譜》,《當代》2011年第3期。近年來談歌的小說不常見了。這一篇寫得輕松詼諧幽默,有官場,卻不是官場小說,反倒是更接近世俗生活浮世繪,以及一種文化理想的表達。小說以劉雙喜的成長作為主線,把眾生百態錯落有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劉雙喜從一個賣豆腐腦的,到文化局炊事員,到商業局副局長,最后一步一步登上副省長的位置。這個人身上有著強烈的道德自律和精神潔癖。他有情有義,有私心卻從未真正越過自己對自己的約束。小說也寫到了這個人物的內心掙扎,點到即止沒有泛濫到矯情。倒是劉雙喜的父親劉老漢作為儒家道統的代言人,始終如一,沒有跟著時代跳躍斷裂,在他對兒孫的人生規劃中,我們看到了民間的道德理想和傳統文化精髓的承繼與綿延。
鮑爾吉·原野《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十月》2011年第3期。這篇小說也有一個民間視角。張八風是一個好警察,與黑惡勢力斗爭中犧牲。不過,小說的重點不在警匪較量。作者敘事的重心有兩個,開發商對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破壞,張八風和村民之間的生死相依。張八風是村民的親人,是他們的守護神。這個普通人身上有一種力量和信念,在醫生眼里屬于一種病態,“他們像兒童一樣善惡分明,執著于正義,愛大自然和動物,流淚并激動。”真是巨大的嘲諷。作者在張八風身上寄托了個人的文化倫理理想,它是整個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這個逆著時代流向的個人最后被時代吞噬了。他不僅僅是一位為民犧牲的英雄,而且是我們這個價值觀混亂的時代,堅守純凈的理想,反抗暴力和不義的文化英雄。小說結尾在張八風犧牲后,同事田新莊讀到了一篇散文《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對大地來說,心是生長”,那么,對于人來說,心是什么呢?
李亞《電影》,《十月》2011年第2期,《小說月報》2011年第5期轉載。這個中篇挺長,小說以電影為主線,貫穿全篇。一群孩子從小追著放電影的到處跑,和電影有關的故事此起彼伏,孩子漸漸長大,片子也不斷更新,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那些老片子一一回放,帶出了歷史的滄桑感,還有一種溫馨的童年回憶。電影的故事、村莊的故事和成長的故事,交織在一起,時空交錯,互相纏繞,彼此映照。電影是時代的鏡像,也是社會生活變動的標簽,在李亞講述的電影故事里,成長的苦樂,人生的韻味都深藏其中。
海飛《往事紛至沓來》,《十月》2011年第3期。半個多世紀前的動蕩歲月,一群年輕人在尋找,探索和嘗試人生的各種滋味。朱如玉,絲廠老板的女兒,家里要把她嫁給少爺胡金瓜,結婚前夜,二人各自逃走,奔赴革命之路。唐小糖喜歡陸大龍,朱如玉喜歡國文教師柳岸,武藝高強性如烈火的陸大龍喜歡的卻是朱如玉,懦弱的文人柳岸背棄私奔的承諾獨自茍活,還有見異思遷最終墮落被朱如玉親手了結的蘇步云。在革命的風風雨雨中,每一個人都在經歷成長和裂變,在人生的坎坎坷坷中,見證了歷史的腳步和命運的輾轉輪回。小說以情感為主線,寫出了蒼涼的宿命感。
時代病癥與疼痛的情感
親情和愛情都是文學母題,這個春天的小說世界里,有著太多悲傷疼痛的情感在流淌。母愛書寫經歷了神圣化(宗教意義上的受難和圣愛)——哲學化(生命意義上的隱喻和象征)——生活化(還原母性本體的去蔽和去昧)——普世化(女權意義上的尋找和重塑)——虛化(后現代語境中的破碎和疏離)——泛化(母愛鏡像中的深度凝望和自我重疊)。“父親”是社會結構的秩序認同,“母愛”則是心靈世界的永恒皈依。地理意義上的家園是故土,精神意義上的家園是故鄉,文化意義上的家園是鄉土,心理意義上的家園是母親。
丁伯剛《艾朋,回家》,《收獲》2011年第2期。艾朋,無父,從小一貫懂事優秀,高考志愿聽從母親意見,成績優異卻讀了最普通的大學。畢業后南下廣州打工創業,屢受挫折,后再次聽從母親建議,回老家歌珊參加公務員考前培訓。出車禍,住院,然后在生活的巨大壓力面前,整個人慢慢都毀了。母親李華蘭也很不幸,自幼和弟弟李華明相依為命,成家后,都遭遇不幸,生活艱辛。兒子本來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最終,卻成了一個永遠沒有魂的空心人。這篇小說的重點不在于底層人的不幸境遇和生存掙扎。雖然小說在這方面用了不少筆墨。講述艾朋的遭遇時,作者提到了富士康的跳樓事件,提到了打工的艱苦環境,以及沒有任何社會關系公務員筆試成績再好面試依然毫無希望等;講述李華蘭的故事時,作者一筆帶過她個人成長之路上留下的血淚,把重點放在了與兒子相依為命的日常生活細節之上。修理水龍頭那段尤其催人淚下。而對李華蘭的精神恍惚,內心糾結和無限絕望,更是表現得入木三分,力透紙背。作者用意更深的還是關于人的命運,以及愛與責任的反思。艾朋母子兩代人的遭遇讓人唏噓不已,下一代的環境和個人性情都不同了,那么優秀那么陽光自信的一個人,本以為人生會有一個很好的展開,卻不料路越走越窄,直至去了不到最后關頭沒人會去的“白水湖醫院”。小說在這里其實是有一個隱含的追問的,這一切是如何形成的?母親背負沉重壓力的選擇,兒子背負沉重壓力的逃避,現實層面,心理層面,精神層面,各種因素糾結在一起。社會壓力,大環境的局限肯定是有的,精神層面的思考,應該是更有必要的,艾朋的問題核心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心的。換句話呢,這個小說在現實關懷之上,有個精神關懷的主題。
閆文盛《人間別久不成悲》,《當代小說》2011年
第5期。小說寫出了愛的倫理困境,述平與母親的愛與隔閡,與妻子的愛與隔閡,心理意義上的,文化意義上的,鄉愁帶來的憂郁癥和差異造成的自閉癥。一份深刻的感情,隨著時間推移,生死連心的母子竟然無言以對,真的是讓人悲從中來。小說不僅寫出了親情的深度,而且把由鄉而城的艱辛生活帶給人的心靈折磨和自我拷問,表現得很細膩。這篇小說主調低郁,略顯壓抑。過去的空間是屬于母親的悠長歷史,曲折的歷程在記憶復現時,被詩意化了,詩意的個人小歷史,取代或部分地覆蓋了殘酷的時代大歷史,母親落墨并不多,而且還有十年的空白懸疑,作者卻通過正面的細節描寫和側面的目光凝視,呈現出一個獨特而豐富的母親形象,通過這樣一個母親形象,穿越時空,隱約呈現作者對現在的疑慮,關于存在本身的疑慮,而不是生活方式的,是生活陌生化和被生活陌生化的自我懷疑,自我追問,主人公是具有普遍性的,外在世界的現實壓力給了他非現實的心理回溯的動機和入口,試圖自殺是一種臨界狀態,通常來自于逃避或者反抗兩種動機。這篇小說塑造的主人公大體是生活的弱者,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經濟窘迫,捉襟見肘,負債累累,這個債,包括銀行的,朋友的借款,還有對父母的無法彌補的虧欠。這篇小說突出了母子弱的性格,周圍環境空洞和冷漠。為這個時代千瘡百孔的情感留下了一幅精準的畫像。
凌可新短篇小說《星期天的魚》,《廈門文學》2011年第3期,《小說選刊》2011年第4期選載。小說以星期天釣魚為主線,由女市長反對丈夫在雨天出去釣魚,到只身趕去海邊帳篷與丈夫共度周末,到丈夫與朋友釣魚歸來準備晚餐,女市長因為大雨下鄉考察被泥石流掩埋,丈夫無限追悔萬分心痛,從此戒了釣魚的愛好。小說抓住女市長的星期天,事業和家庭,大雨和工作,短暫的相守和永遠的離別,沒有女性關懷的刻意,也沒有反思人生的立場,而是以星期天的魚為媒介,寫出了主人公內心對溫情和自由的向往。那種溫情在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稀缺,凌可新筆墨閑適,娓娓道來,就像坐在對面講一個很平常的故事,然后從平淡處生出波瀾,然后從忍俊不禁到淚流滿面。
《暗夜溫柔》,《長江文藝》2011年第3期。小說表達的仍然是溫情。唐小梅相親的路上夜遇搶劫,沒有血淚,也沒有慘劇,與搶匪史青山一番對話,兩個人幾乎一見鐘情。此后唐小梅二次遇劫,竟然救星天降,史青山再次出現,二人未曾來得及展開的感情,隨著刑警大隊副隊長史青山的犧牲戛然而止。小說取材于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在無巧不成書的偶遇中,打開命運的結,展開緣分的網,寫出了一種超越現實,超越身份,超越生死的純凈的情感。“雪下起來很快,沒多久就把她的身上下白了。看上去她像是堆出來的雪人。黃昏時分,天色暗下來了,她才踩著雪,慢慢回家。”這段話有著很克制的抒情色彩,在唐小梅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人性的細致呈現,對情感的獨特理解。這兩篇小說共同點是對生活的哲學思考,對情感的美學表達。一段美好的情感和無限美好的生活,在一個偶然事件造成的悲劇面前,倏然斷裂,二人的身份決定了這種悲劇的必然,而愛和人生因此必須面對這種痛苦的考驗。兩篇小說敘事上皆張弛有度輕松自如,生動詼諧而又催人淚下。
楊遙的《為什么沒有把她做成琥珀》,《芙蓉》2011年第2期。這篇小說寫得很精致,首尾環繞,像一段人生的交響樂。小說中彌漫著頹敗感傷的歷史氣息,又有種斬釘截鐵的時代節奏。“我”與妻子菁菁,實際上從一開始就不是一樣的道路,只不過“我”有兩面,幼年歲月留下的影子還在,對愛的懷舊情緒依然彌漫,然而生活突然轉向了。菁菁外出學習回來,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名利,于是回來幫唐總鑒定畫,然后讓“我”帶她到和府,打碎瓶子,發現金白菜玉螞蚱,找唐總,唐總被騙,從此一去杳如黃鶴。“我”慘遭毒打,始終對此不能理解,“菁菁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狡猾、貪婪、狠心?我還一直覺得她對我有感情,心存念想。”最終“我”解下褲帶把自己吊死在這間黑漆漆房子的鋼筋窗戶上。兩個人感情的錯位,在急功近利裹挾而下的時代大潮中,誰能置身其外,誰能幸免呢?作者既寫出了年輕人的茫然和虛無,也寫出了被傷害的愛早已體無完膚。“假如菁菁第一次從北京回來的時候,我把她做成琥珀,她就不會跑了,不會害人了,也永遠不會老了。”活在愛的信仰里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小說帶給我們的追問是如此尖銳。
文珍的《安翔路情事》,《當代》2011年第2期。小說講述的是底層的愛情和生存。小玉和姐姐賣麻辣燙,小胡和母親妹妹在對面賣灌餅。盡管一條街上還有小方和阿杜喜歡小玉,小玉還是和小胡相愛了。戀愛的甜蜜也是有的,然而,都沒錢,沉重的生活壓力,對未來毫無安全感的恐懼,最終戰勝了愛情。阿凡達電影,日本料理,生意的起落,是兩個年輕人戀愛的插曲,然后慢慢就變成帶著鋒芒的阻力。兩個人的愛情也就走到了盡頭。小說寫得細膩端正,情感把握恰到好處,不泛濫也不冷漠,對底層人士滿懷溫情,對世間種種心存善意。小說結尾尤其好,猶如一部影片的最終定格,畫面上,兩個曾經熱戀的人,萬般惆悵,也終于只能隔著熱鬧的塵世彼此遙望。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