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從繁華的都市返回了鄉村,在永嘉二中開始了在我看來無聊至極的山居生涯。當被強烈的失落感籠罩著的我孤身一人來到隱藏在大山深處的二中時,并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一位對我影響至深的老師。
其實要說到和陳智峰老師的相識那真是平淡無奇。那時他是教務處主任,作為學校領導,他很關心年輕老師的成長。也許是我在學校里開的幾堂公開課尚有可取之處,陳老師開始留意上了我這個不善交際的新人。后來學校文學社要出一期雜志,作為文學社主編的陳老師在雜志里面安排了一個展示教師文采的欄目,我就給文學社刊物《江風》發過去一篇雜文,然而也許是因為文風不太適合在學校刊物上發表,那篇文章終于還是被擱置了。幾天后我去教務處送材料,陳老師看到我馬上熱情地泡了一杯熱茶親手遞到我手上,然后就對我那篇被擱置的文章深表歉意。其實我是早已忘記了的,也許因為思想比較偏激的緣故,盡管我寫了不少東西,但能形成鉛字的一直都很少,對能否發表我早已看淡,因此若僥幸被采用了,我反倒會惴惴不安。那次和陳老師的交往,讓敏感的我不僅沒有感到來自領導的壓力,反而備感親切。
但是我終究是不大喜歡和領導打交道的,在內心深處我覺得領導往往和政客相等同。因為這種偏執,我一直和陳老師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每次在校園相遇也只是禮節性地點頭微笑而已。除了公事,基本沒有私交。每當進出教務處看到陳老師辦公桌上一大堆的書籍,我甚至在內心嗤笑他是個附庸風雅的人。有一次,閑極無聊的我在一位同事的辦公桌上找到了一本《發現古詩詞之美》的書,由于當時手頭沒有什么書好看,就漫不經心地看了起來。漸漸地,覺得這書還挺有意思。那同事看我讀得仔細,就對我說這是我們學校語文組陳智峰老師編寫的。當時我心頭一震,為自己因為偏執狂心理作崇錯看了人而暗暗慚愧。后來,在學校里時間長了,慢慢發現,這位領導還真是和別人不一樣,是有點真才實學的,他居然還有文章被人大復印資料轉載,他談起詩詞歌賦來也常有獨到見解。
而真正和陳老師相交大概是在我到學校后的第二年。那一年,陳老師也擔任高一段語文教學工作,我恰好是當時備課組的組長,我們的交往也就漸漸地多了起來。隨著在工作中的溝通,我開始對陳老師心生敬佩。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老老少少有二十來位,而當時三十多歲的陳老師是這么多教師里唯一有著系統性教學思想的老師,這讓我暗暗吃驚。有時在課間和陳老師閑談,我們談古典詩詞,談現代文學流派,談西方教育流派,我發現自己居然和他有這么多的交集。有一次到陳老師的辦公室,發現他電腦里播放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魔巖三杰”在香港紅磡體育館的一場經典演唱會。我一直覺得喜歡搖滾的人都是狂狷之人,“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這樣的人都是純粹的。正是那次不經意的發現,讓我徹底放開了心理的防備,把他當成了好朋友。高山流水,知音難覓。第二年,在學校給我指定師父前,我征詢了陳老師的意見,正式向他提出了拜師之請,陳老師欣然答應,于是我們就在朋友之上又多了一份師徒情誼。
從此以后我們就頻繁地交往起來,我也常去教務處喝茶了。每次,陳老師都如第一次見面一樣,給我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釅茶,然后給我遞上一些古怪的煙。我們就這樣在茶水、煙霧和搖滾樂之間談著理想、文學和人生。這樣的日子就如春天的樹葉一樣繁多。相交日久,我從這繁多的樹葉之間窺到了這棵大樹龐雜深厚的根脈,并且身受了他的恩澤和影響。
小時因為父親久病,家道中落,我早早就體會到了世態的炎涼,因此不知不覺間也在心靈深處形成了如魯迅先生一樣的對人世的冷眼。雖然面對學生我也盡力奉獻自己的熱情,然而又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作打算的。曾經有一次,我因為擔心山區的學生知識面過窄,把自己的部分藏書搬到了班級里給他們讀,然而期末的時候居然只收回了寥寥幾本,無論我如何催促,有一部分書籍還是無聲無息地在世間蒸發了。這對愛書如命的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于是更加坐實了我對人性惡的揣測。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皮笑肉不笑地對待這群學生,用冷眼觀看他們的自私和冷漠,又用自己的觀察所得來印證茍子的“性惡論”,常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發現。
可是隨著和陳老師交往的加深,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信念發生了動搖。在三年時間里,我居然從未發現陳老師因為學生的緣故生過一次氣動過一次怒,一旦說起學生說起教育,他的臉總是不自覺地舒展開來,眉眼之間盡現慈愛。難道陳老師就沒有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嗎?其實我知道無論陳老師的課上得怎么好,對學生怎樣地照顧,都有一部分學生明里暗里在斥罵他。當然,他也知道這些事。如若在我,這就又成了“性惡論”的最好佐證了,可陳老師卻抱著“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的態度來面對這些事情,不管是不是受委屈,都能時時追問自己,反思自己。這樣的事見多了,我的心就漸漸地慚愧了起來,我開始反思,嘗試打開這扇沉重的心門。我學著全身心地去愛我的學生,而我的學生受了我的感染,也會愛別人了,于是我體會到了“仁者愛人”的深意。
然而就是這么一位從不生氣的老師居然有一次出離憤怒了。那一天正是縣優質課比賽結果公布的時候,得了最末名次的我沮喪地走在校園里,突然有一雙大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回頭一看,正是師父陳智峰。我羞愧低下了頭,囁嚅著說:“師父,對不起,我得了‘特等獎’,給學校丟臉了!”師父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他認為那堂課完全沒有問題。然而我總是不自信,在心底反復地問自己是否真是十八個選手里最差的,就像其中一位評委所說的,到了“無以復加不可評論”的地步呢?我在想,我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然而我又找不到自己的毛病在哪里。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意志消沉。曾經我是那么自信,以至于在學校還獲得了一個“東狂”的稱號,可從那次比賽后,我懷疑起了自己的教學能力、解讀文本的能力和文學功底,我開始懷疑自己的一切。
陳老師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連著好幾天吃飯的時候都叫上我。我們倆坐在食堂里默默無語地吃著飯,之后到他的辦公室抽一頓悶煙。我們就這么坐著,看著彼此手里的香煙漸漸變短。有一天,我們如往常一樣悶頭抽煙,突然間他大喝一聲:“我一定要到市里上一節課,讓專家們評說評說!”說做就做,接下來的日子,陳老師爭取到一節市級公開課,他親自用我上縣級優質課時的課型為各地來的專家上了一節《高山仰止》。當專家們對這堂課予以充分的肯定后,陳老師終于一掃多日的陰霾,對著我露出了小孩子般爽朗的笑容。我知道他是在用笑容鼓勵我,要我勇敢堅強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然而我總是惴惴,陳老師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安,于是接下來又邀請了全國優質課一等獎得主陳海光老師來聽我上《金岳霖先生》一課。當晚,當陳老師聽完陳海光老師對我的充分肯定后,他脖子一仰喝下了好幾瓶酒。隨后,微醉了的他拍著我的肩膀對陳海光老師說:“這樣的苗子,怎么會得‘特等獎’?!”我知道他也一直為我得了最后一名這樣的“特等獎”而耿耿于懷,他怕我就這么毀了。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久違的淚水盈滿眼眶。那一年我27歲,我深深地記得27歲時的那一次流淚。
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不知不覺間我和陳老師已經在二中待了四年,就在2011年,我們一起把這一屆學生送走以后,陳老師也因為種種原因痛苦地選擇了離開這所他奮斗了十多年的學校,離開了那些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年輕才俊,離開了那些他念念不忘的學生。現在每當路過行政樓的時候,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往教務處張望,可這時候再也沒有人給我泡上一杯香香的釅茶,遞上那些從未聽過的怪煙了。哦,再見,我的良師!哦,再見,我的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