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浸潤在細軟、溫潤的水中的沈從文在湘西隨意編織、采摘著自然、純凈、柔韌的“人性之花”,合成一個迷人心目的圣境。面對生活的苦難和生命的無常,沈從文固執地堅守著“希臘小廟”,供奉著美好的人性,唱響著著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田園牧歌。
關鍵詞:人性;自然;純凈;柔韌
沈從文的家鄉——湘西,是一個自然風光十分優美的地方,鳳凰古城更是坐落在山洼里的山青水秀的明媚之鄉,沈從文自小就喜歡看家鄉的水緩緩流過家鄉的云石,喜歡在水邊自由自在地嬉戲。離開家鄉后,更是無數次夢回故土,品味靜靜流淌在心中的“那派清波”,“從《楚辭》出生地,一條沅水上下有各個大小碼頭。轉道海潮來去的吳淞口,黃朗濁流急奔而下直瀉千里的武漢長江邊,天云變換碧波無際的青島大海邊,以及明朗民俗淳厚的灘下布滿小小螺蚌殘骸的昆明滇池邊。三十年來水永遠是我的良師,是我的益友,給我用筆以各種不同的啟發。”“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浸潤在水中的沈從文在躍動著自然、純凈、柔韌的“人性之花”的靈山圣水間“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撈起”。“那種一叢叢幽秀眩目得奇葩……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這就是沈從文唱響在水中的田園牧歌。
自然人性。水最大的特點是自然、流動。水在亙古如斯的宇宙中自然、自由地流動,完全依勢而行,遇方則方,遇圓則圓,遇阻隔則繞之,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水前行的腳步,如若以岸、塘圈之,則沉、濁、寂,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靈性。所以,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孔子站在奔騰不息的流水邊,發出了“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更是悟到了“智者樂水”的人生智慧,任運自然、大化流行的生命真諦。這也是沈從文一直在高揚的自然人性。浸潤著湘楚文化的湘西流淌著自然、強勁、自由的生命之水。在這片還未完全被現代文明淘洗的的“別一個國度里”,所有的生命樣態都那么飽滿、恣肆、膨脹。處處顯現著生命血脈的噴張,原始情欲的揮霍,卻高度和諧地存活在湘西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這就是一種合乎自然人性的生命力的勃發。正如沈從文神情的念著“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自然、流動的生命之歌一直流淌在中華民族的血液里。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桑間濮上”具有原始生命自然展露的文化意蘊,已成為藝術世界中本真情感表達的意象;《詩經蒹葭》在“水中央一水之湄”、“水之涘”反復吟詠了對兩性情感的自然追逐和渴望;《楚辭》中湘君、湘夫人在湘水邊率真、自然情感的表達和寄托。浸潤著先民精神的沈從文酣暢淋漓地展現了在水邊、船上激蕩的原始情欲,借助“性”完成了對自然、真淳生命力的謳歌和贊頌。如《白河流域幾個碼頭》中的水手“下水時如一尾魚,上船接近女人時象一只小公豬”;“柏子”被婦人稱為“一只公牛”,放蕩不羈地袒露著真誠、熱烈、奔放的情感;《廚子》中的妓女則“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平常時節不知憂愁,放蕩時節不知羞恥”;《雨后》中的四狗身體強壯如豹子,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龍朱》、《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作品中,更是跳蕩著真摯、大膽的原始情欲和不可遏制的旺盛的生命力。在沈從文的作品中,不僅男女情愛涌動著真摯和熱烈,在湘西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流淌著自然、淳樸、強健的生命之流,人與自然、人與人都充溢著一種溫暖天地的醇香的人性之美。如《邊城》、《三三》、《阿黑小史》等作品中的老水手、天天、三黑子們,他們赤誠、淳樸、自由地生活著,甚至帶著近乎原始、粗野的真性情。在自然流淌的水面前,本真、自然的人性自由生長,在自然人性的引領下,生命形式呈現出完整、飽滿的樣態。正如批評家劉西渭所說:“這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而簡單的靈魂,生息在田野晨陽的空氣。他們心口相應,行為思想一致。他們是壯實的,沖動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掙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對于生活沒有過分的奢望,他們的心力全用在別人身上:成人之美。”
純凈的人性。湘西的水依勢而行,或為泉,或為潭。或為溪,或為河,但千姿百態的水都具有“清澈”的特質。“城里多清泉,清冽的泉水從山巖縫隙里滲出,人們在石壁上鑿成壁爐似的泉井,井前鋪著青石板,井邊放著竹筒做成的長勺,供人隨意舀水之用。泉并四周長滿青苔及羊齒植物,映得四周青幽碧綠。”純凈的《邊城》中“三丈五丈的深譚皆清澈見底。深潭為自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沅陵的人》中的“溪流縈回,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漱流。”
“水,至清,至美”(劉禹錫《嘆水別白二十二》)水是純凈透明,澄澈剔透的,暢飲著甘泉的湘西之子,就象這水一樣純凈、透明。沈從文自然描寫了生長在水邊的純凈、靈動的女子,她們大都生活在清波碧水邊,如《邊城》中的“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有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翠翠仿佛是水幻化而成的,她整日在水邊嬉戲,自然養育了她明凈的眸子和澄澈的心靈,猶如深山中流出的一線清泉,自然、活潑、透明、純凈;《長河》中的天天“那樣純真那樣俏,心地柔美得像春蠶,一碰就破”;還有天真純潔的三三,“吹著蘆管,養雞養鴨。做著大魚躍出水面吃鴨子的夢”。當母親叫她回家時,“三三一面走回來,一面就自己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一個個清澈透亮,一塵不染,純靜脫俗,鮮明體現了作家對純凈人性的追求。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賈寶玉之口說出了:“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又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高歌了一曲女性生命的贊歌。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更是極力塑造了一個個未受塵世污染的美麗女子,試圖用她們的本真、潔凈對抗城市文明中的污濁。沈從文一生以“鄉下人”自居,以鄉下人特有的價值觀念、情感趣味、思維方式等有意與城市文明保持距離,正如沈從文所說:“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甚至說,鄉村生活的“經驗在我心中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讀‘子曰’的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在北京的一兩年間更是耳聞目睹了都市的墮落:物欲橫流,人情淡薄,靈魂孤寂。所以。沈從文有意創作了湘西系列作品和以都市為題材的作品。在湘西系列作品中,無論三三、天天、翠翠都是那樣清亮、透明、純真,踐行著未受都市文明侵襲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八駿圖》中的都市人都陷入人格分裂或精神病態中,而這一病態又源于人性的扭曲。所以沈從文飽蘸深情地用筆奏響了一曲曲牧歌,守望著人性中的真純與潔凈。
柔韌的人性。“婆婆生來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給剪去了。”但天真、淳樸的蕭蕭仍滿懷期待地憧憬著,在夢中“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已變成遇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健康而倔強的成長著,風里雨里過日子,像一株長在田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在朦朧、萌動的青春意識中委身于花狗,蕭蕭懷孕了。怕事的花狗逃走,蕭蕭打胎未成,也沒有被“沉潭”,生下了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幾年之后。又一個“蕭蕭”在響徹的鞭炮聲中被迎娶進門。無數個“蕭蕭”象荒地里瘋長的不知名的野草,被隨意踐踏,卻倒而不伏,強健而執著地生長著。就如水“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進入生命中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污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且極容易就范。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摧。其實則美麗中有韌性”在亙古如斯的宇宙中。人類就如“赴萬仞而不懼”的綿延不絕的滾滾流水,在無數次困頓、絕望中頑強地生活下來,依然滿懷著對于人世間所有生命的關切和期待,在心與夢中默默的堅持,在笑與淚中揉進生命的冷與熱。這就是人性中的“柔韌”。
憂郁、纖細、敏感的沈從文,充滿幻想,富于浪漫,他承認是楚人的血液和屈原風騷給了他一種命定的悲劇性。在看慣了“太多的殺戮”之后,在“前一代固有的優點。尤其是長輩婦女中。祖母或老姑母勤儉治生忠厚待人處”,已經被“外來的洋布煤油逐漸破壞”的文明進程中,沈從文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城市的隔膜,他在《給璇若》中就說到自己是“一朵孤云”,“獨飄將于這冷酷的人群。”更感慨于生命的無常與不定,所以,他的“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種‘鄉土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份淡淡的孤獨的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悲憫感’”。怛沈從文一直堅韌地堅守著《邊城》中“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在《長河》中依然一路高唱著。他一生都在與都市文明抗爭,但事實上自從走出故鄉,就從未真正意義上還鄉,真正的“鄉土”也許只能永遠存活在記憶和想象中。在“白日夢”中構筑他的“希臘小廟”。他以一顆堅韌的心頑強不屈地存活著,更懂得如何在苦難面前保持最溫暖的笑臉,以抵抗生命帶來的悲劇感。所以他選擇了“暖色調”的“明亮的哀愁”,因為他知道作家創作時,“更值得注意處。是應當極力避去文字表面的熱情,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灘血一把淚,一個聰明作家寫人類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的。”
汪曾祺曾說,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二十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在這條綻放著“自然、純凈、柔韌”的“人性之花”的生命長河里,沈從文用優美的語言,淡然的敘述,明亮的色彩,把經受磨難的生命個體從現實中拯救出來,營造了一個“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子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里供奉著的是‘人性’。”在綻放著“人性之花”的細軟、溫潤的流水中,感受著真情、真純和溫暖。在書寫著心與夢的歷史中固執地堅守著。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P45。
[2][14][18]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