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的詩文中引用了大量古圣先賢安貧樂道的典故事跡。一方面,陶淵明以古圣先賢為榜樣和知音,為自己孤獨的靈魂尋找精神慰藉,沖淡內心之矛盾。另一方面,陶淵明又不完全茍同于古圣先賢的處事哲學,他的安貧樂道帶有強烈的個性特色,是魏晉玄學人生觀的產物之一。陶淵明的一生是一個和魏晉自覺精神相一致,呼應心靈需求,尋求自然適情的過程。他的自然適情是通過詩酒而實現的精神自適。
關鍵詞:陶淵明;追齊;超越;古圣賢
陶淵明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成就卓越的偉大詩人,他留給后人的不僅是流芳百世的詩文作品。更重要的是其一生堅持“安貧樂道”的偉大操守。“安貧樂道”作為陶淵明詩文的一個重要主題,一系列古圣先賢安貧樂道的典故事跡幾乎貫穿于其創作始終。
詩文所引用的古圣先賢安貧樂道的典故事跡,按涉及的人物分,共計21位(其中有兩人或多人作為一個整體出現的做一人計),分別是商山四皓、顏回、荷蓧丈人即植杖翁、菹溺即長菹和桀溺、邵生、伯夷叔齊、榮啟期、張摯、楊倫、揚雄、蒙袂拒食者、子思、黔婁、袁安、阮公、張仲蔚、黃子廉、于陵仲子、丙曼容、鄭次都、薛孟嘗。其中顏回出現次數最多,計六次,詩如“被褐心自得,屢空常宴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簞瓢屢空,晏如也”(《五柳先生傳》),“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等。顏回是儒家安貧樂道精神的最徹底信奉者,他用自己的一生向世人闡釋了儒家這一主要思想。其次是春秋隱士榮啟期,主要有“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飲酒二十首》之二),“榮公言有道”,“長饑至于老”《飲酒二十首》之十一)等。伯夷叔齊在陶淵明的詩中一直以一個整體出現,如“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飲酒二十首》之二),“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擬古九首》之八),“夷投老以長饑”(《感士不遇賦》),另外《讀史述九章》中有《夷齊》篇專門抒寫對此二位賢士的景仰之情。另外一位出現較多的先賢是約與孔子同時期的荷蓧丈人,“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癸卯歲始春懷田舍二首》),“超超丈人,日夕在耘”(《扇上畫贊》),荷礤丈人身體力耕,不贊同孔子汲汲于世的觀點,是一個逍遙自在的隱士形象。其余的十幾位古圣先賢或于亂世隱耕保身,堅守道義如商山四誥“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或通達世事,淡視衰榮如秦末邵平“邵生田中瓜,寧似東陵時”,或如黔婁者“朝與仁義聲,夕死復何求”,視榮華如糞土,堅守自己的氣節。這21位不同時期的古圣賢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背景和人生經歷。卻共同秉承著同一種氣節操守即安貧樂道。
一、陶淵明以古圣賢為榜樣和知音
不論是顏回的“屢空常宴如”,在貧困中地堅守著儒家道義;還是伯夷叔齊為堅持操守和正義,不食周粟;黔婁勵志苦節,安貧樂道,要之,古圣賢以他們的氣節和精神為陶淵明提供了現實可行的榜樣。在陶淵明未正式隱耕之時,古圣賢的事跡撞擊他的心靈,感召他的靈魂:而在其正式隱居之后則為其提供切實可依照的模范典型,使其堅定自己的歸隱道路和固窮的人生選擇。同時,古圣先賢的事跡給陶淵明以精神慰藉,他們是陶淵明在遠古時代的知音,在其動搖矛盾時給予他堅守己志的力量和勇氣。陳寅恪在論述陶淵明思想時認為:“故淵明之為人實儒而外道”。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主張在陶淵明的思想中占重要地位,即使是在義熙元年歸隱之后,出仕和歸隱之爭也時時在詩中出現。然而,他最終選擇了回歸田園。朱熹評價說:“晉宋人物,雖日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可以想象,當時的隱逸名士中也肯定不乏沽名釣譽之徒。然陶淵明的歸隱卻完全是其內心的需要,是自然而然無所欲求的。不過,現實中卻很少有人理解他的心思,比如《飲酒二十首》之九中有田父勸他改道,“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對此陶淵明婉言謝絕。對知音的渴望之情在他的詩中多有體現,一些是直接抒發內心孤獨之情,知音難覓之痛:“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逸想不可淹,猖狂獨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這些詩句中屢屢出現“獨”字,陶淵明精神之孤獨可見一斑。此外,陶淵明的作品中還有一些是通過自然事物的比興來寄托孤苦之情,如“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因植孤生松”(《飲酒二十首》之四)、“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詠貧士七首》之一),“失群鳥~孤云”、“孤生松”等意象形象地刻畫出了詩人渴慕知音,己志無人可共訴的孤凄之感。此外,陶淵明在抒寫自己渴求知音之切時,還有一類詩是引用古人交游典故。如前面已引的“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外還有東漢張仲蔚和劉龔的故事,東漢鄭敬和鄧敬的故事。茫茫人世中似乎無一人可知己心,解己意,強烈的孤獨感使飽讀詩書的陶淵明很自然地引古圣先賢為知音。陶淵明的隱耕并非一個簡單的一蹴而就的過程,“貧富交相戰”,仕與隱,貧困與舒適的矛盾時時在心中激撞,而這一矛盾又集中表現在他的晚年。身老之后,貧困交困,回顧一生,他似乎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懷疑。元嘉三年,他作了《詠貧士七首》,以先賢的事跡回擊了內心的懷疑,肯定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和堅持。“道勝無戚顏”,也許現實是困窘的,然只要保持了自已內心的“道”,又何必戚戚呢?
二、陶淵明堅守的安貧樂道已超越古圣先賢
陶淵明并非一味地盲從于古圣先賢,作為一個善于思考的哲人,其生活的時代和古圣賢的時代已大不相同,特殊的人生經歷使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他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方式來觀照世界。在《形影神》中,他理智地創造了一個“神”的形象,對代表儒家思想的“形”和代表道家主張的“影”分別加以勸導,他的思想既不能簡單地歸入儒家,亦不能概而稱之受道家影響,而是以自己的智慧融會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另外還有佛家的一些觀點,這些在其自身經歷的調和下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學。陶淵明生活的年代是魏晉玄學思潮由成熟而漸趨終結的時期,我們應該從當時的社會大環境中考察陶淵明的人生哲學和處事態度。羅宗強先生認為:“從玄學的基本品格而言。則它在人生態度,人生目的上還是有一個最基本的要求的,那便是以一種委運任化的人生態度,達到物我一體,心與道冥的人生境界”。同時,他也肯定指出:“在中國文化史上,他(陶淵明)是第一位達到心境與物鏡冥一的人”。簡而言之,陶淵明的人生哲學可用一個詞概括,那就是“自然適情”。何謂“自然適情”?“自然”一個層面上是指自然界或者人所處的客觀自然環境;另外,它作為道家獨創的一個概念,指一種順應事物自身固有規律發展的狀態。“適情”則強調了個人感情的成分。因此,本文所說的“自然適情”是在心境與自然冥一,遵循事物本來規律的基礎上,順應自己內心發展的需要,讓自身全面而自由地發展。
首先,陶淵明的安貧樂道是和自然融合為一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和諧生活既是他放棄仕途,選擇安貧樂道的直接原因,更重要的是為他的守貧樂道提供了現實的環境和天地。陶淵明一生三次出仕為官。三次辭官歸家。這三次辭官的初衷都是因為官場生活不稱己意和內心對田園生活的向往陶淵明也曾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風云際會的思想,但他的仕途生活卻是相當平淡,終其一生,他的抱負在動亂的時局中都未得到施展。與他們詩文中所提及的古圣賢不同,陶淵明不是將山水自然界作為生活的點綴,而是真正地與自然界融會在一起,自然界是其安貧樂道精神的一部分,他同樣是自然的一分子。
其次,陶淵明自始至終的自覺和務實態度。這一點和他所處的魏晉時代所表現出的自覺精神是一致的,是時代精神的反映。陶淵明是個理智而實際的詩人。他清楚地認識到衣食的重要性,他講求躬身勞作,而不是虛無飄渺的身后之名。與古圣賢相比,陶淵明的人生哲學或者說其所樂之道更務實。不是一味地形而上學,而是能夠正視現實,正視人之作為人這一客體的客觀局限性。陶淵明的出仕與隱居,正如魏晉時期所表現出的自覺精神一樣,他始終是清醒的。出仕是讓自身在世俗中被承認和得到接納,而隱居是讓精神完全地融會于自然。正如袁行霈先生在他的《陶淵明的哲學思考》中所言:“他(陶淵明)既未違背魏晉時期思想界的主流,又不隨波逐流”。隱居田園時,他既能正視現實的艱苦。又能讓精神享受與自然泯一的安適,悠然從容地邀游于天地之間。惟其清醒,他才能用心體味自然的獨特之美;惟其清醒,他才得以達到心境與物鏡的泯然為一。但也正因為他的清醒,他的物我冥一的境界只能是暫時的。他無法忘記時代的困局,無法忘記時時困擾自己的物質困乏,更無法忘記自己堅持內心操守的艱難,所以我們從他平淡的詩文中讀出了無處不在的傷感和憂愁。
最后,詩酒花營造的精神家園是“自然適情”生活的寄托。人的命運終究難以逃脫社會大環境的限制和制約。晉宋易代,兵閥混戰,長期政治混亂的社會背景下,陶淵明如何去實現他的“自然適情”呢?他最終選擇了歸隱,在自己的園田里,他把心靈寄托于寫詩、喝酒、賞菊花,詩酒花伴隨了他全部的隱居生活。只有在自己的詩中,他才可以自由地抒寫己志己意;只有在喝酒時,心中的塊壘才得以暫時消除:而菊花則是他心靈知己的實物寫照,卓然獨立于世俗之外,寂然綻開,傲然芬芳!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繪了一個和平安樂的環境,這是他希冀的生活。陶淵明追求自然適情的途徑,是“把心靈和行跡分開,以心靈的自由彌補行跡的不自由”,身體流連于大自然中,以詩酒為寄托,以菊花為友,借古圣賢而自勵自勉,這便是陶淵明自然適情生活的全部。
注釋:
①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刊印,1945。
②《陶澎(陶靖節身集)引》,轉引自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146。
③按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本,本文其他關于陶淵明的活動年代均按此年譜,在此向逯先生道謝。
④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307。
⑤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