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詩中的嫦娥形象具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獨特的美學形式。慕仙長生題材是魏晉以來仙游創作的自然遷延,美人相思之作是嫦娥形象層與故事層的文化融合,而孀居怨女、孤獨失意主題則是冷峻者對嫦娥神話的人倫評價和現實投射。
關鍵詞:唐詩;嫦娥:意象
檢《全唐詩》,嫦娥在唐人筆下出現頻次最高的應是“嫦娥”、“妲娥”和“素娥”三個詞,經統計,此類詩作大致有上百篇。通過對這些篇章分類、整理、細讀、分析,則會發現嫦娥意象在不同的詩人筆下,甚至是同一詩人筆下,會隨著詩人的志趣、心境甚至是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在內涵上產生明顯的差異,這些不同意象共同構成了唐詩中嫦娥意象廣角度、深層次、多內涵的系統空間。
一、以慕仙長生為核心內涵的意象系統
在唐代,“隨著政治環境巨變及佛教、道教文化的發展,士人的隱逸心態日益加重,庸人樂于談論神仙”。作為長生不老的女仙之一,嫦娥很快吸引了唐人的目光,觸發了他們對慕仙長生的吟詠,最常見的就是成仙理想和仙境理想的描繪和表達。
1、生命永恒、青春長駐的成仙理想
自古以來,人作為生命體的存在,都有強烈的求生欲望。《山海經》中不死樹、不死草、不死民、不死國的傳說為世人提供了生命永恒的浪漫終極追求,傳統道教文化中的養生觀念、丹鼎學說為實現這種理想提供了理論上和技術上的可能性。嫦娥不循常規,走了一條盜服不死藥的捷徑得以成仙,成為世人艷羨和欽慕的長生對象。如呂巖《七言》、李白《感遇四首》。
除了正面表達對游仙入圣的渴慕,有些作品還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來傳達自己的長生慕仙之意。如李賀《舞曲歌辭章和二年中(鼙舞曲)》,此首為詠豐穰之作,唯末句難解,但結合長吉歌詩造語奇雋,立意幽奧的特點,可以看出此處乃是拜神祝君壽遙無期,除非是七星貫斷、妲娥老死,反襯祈祝之心誠意堅。立意之奇,造語之險,真正無人可及。亦正如錢鐘書所評:“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長吉歌詩,不能以尋常思維去圖謀之,此處正是以“嬗娥死”這種不可能的方式表達生命永恒的禮贊。
同樣驚為天人的還有李白,且看其《宮中行樂詞八首之四》,此篇為官詞,寫的是宮中春日通宵不眠、徹夜狂歡的樂事,末句同樣翻空出奇:花間竹下,鶯歌燕語,此等樂事,堪比仙府,怎堪終了,唯有留住嫦娥,才致永夜厭厭,把酒長歡。也只有李白這樣的“謫仙”,才有膽量“留醉嫦娥”,與之共享人間樂事,此時李白、嫦娥孰仙孰凡已然是難以分辨了。以戲謔的方式表達了對幸福永駐的向往。至于是否“寓諷諫之意于詩內,使明皇因詩有悟”,仍然是見仁見智,不受影響。
2、超凡脫俗、澄靜無瑕的仙境理想
除了表達對仙人長生不老的艷羨之外,澄澈清明、無限自由的仙境同樣是詩人們傾慕不已的對象。表面上,這里是仙人的生活起居之所,深入到詩人的內在氣質的話,這里又何嘗不是其精神理想的仙鄉洞府。
直接摹寫以嫦娥等仙人的生活環境為背景的仙姿魅影是最常見的方式,如呂言《七言》,這里表現的是一幅群仙赴筵圖。他們的生活空間是祥云彩霽蒸騰繚繞的天門、瑤殿、瀛洲,往來交游的是紫霞、王母、嫦娥,飲的是香味氤氳的玉液瓊漿,絕少塵滓,務去凡俗。此等仙境,想來詩人不是閑時才來,而是借此故意拔高自己,以了卻塵緣,膜拜仙蹤,其中亦可窺見其高蹈獨往、追求自由的無限憧憬和向往。
隱曲一些的常讓人又難以捉摸,但卻更加耐人尋味。如符載《甘州歌》。
明代楊慎《升庵詩話》即言“此詩飄飄欲仙,樂府以為《甘州歌》,而《禪宗頌古》引之。蓋名作眾所膾炙也。確實如此,短短四句,講述了一個南柯一夢的故事,無論是構思、立意還是意蘊,都頗為精巧。由于心儀云遮霧罩的月里嫦娥,且思之過甚,終致夢逐青鸞,仙游廣寒,及至夢覺,仿佛月桂余香猶在,頗得莊周“周與?蝶與?”之旨趣。超凡脫俗無法在現實中完成,只能寄付夢中青鸞去實現了,亦夢亦幻,確實是“飄飄欲仙”。
二、以美人相思為核心內涵的意象系統
從嫦娥神話歷史傳變來看,其形象和身份是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的,如袁珂就認為“是生月之常羲,乃演變而為奔月之嫦娥;其身分亦由帝俊之妻。一變而為帝俊屬神羿之妻”。循著這個思路,唐人在有關嫦娥的創作中,經常從其月神的形象層拓展出美人之寓,而從其羿妻的故事層面又發展了人情化的相思之義。
1、嫦娥即美人
從文學的傳統來看,月與美人的不解之緣,在傳世的經典中很早就有了紀錄。《詩經·陳風·月出》就有著相當出色的營構:在“皎兮”、“皓兮”、“照兮”的月色下,佼人則“僚兮”、“倒兮”、“燎兮”,皎潔明皙的月光與嬌美靚麗的美人交相輝映,教人相思,惹人煩憂。這里采用的是比興手法,月與美人的異質同構關系是非常妥貼,運用的也相當純熟。雖不能就此斷定此時嫦娥神話此時已經深入人心,但當人們把嫦娥比附為月神之后,這種月下美人的組合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國傳統美學的一個經典形象。巧合的是,這種比附在西方文化理念中有著驚人的相似,美國文化人類學家艾瑟·哈婷指出:“無論在當代還是在古典詩歌中,從時代不明的神話傳說里,月亮代表的就是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則。就像太陽以其英雄象征著男性原則一樣。”因此嫦娥象征美人,一切皆水到渠成。
此類意象最常見的仍然是把美人直接比附為嫦娥,如楊巨源《名姝詠》。
相對而言,白居易《鄰女》則是更加直自。
2、嫦娥寓離別相思
月寓相思,自古有之。除上述《月出》外,《詩經·雄雉·三》也表達了同樣睹月思人的情趣:“瞻彼明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但相思的內涵和意蘊是比較廣泛的,大致包括閨情、鄉思、懷遠之類。李白《床前明月光》是鄉思;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是閨情;張九齡《望月懷遠》卻是對月懷人之作。但總的來看。這些作品中的相思之義還主要是通過月本身所包涵的“團圓”的文化內涵所表現出來的,是月的普遍意義,跟嫦娥沒有直接的聯系,形象模糊,意象迷離,但意蘊卻是豐厚的。
在嫦娥神話中,嫦娥是羿的妻子,她服藥成仙后,作為丈夫的羿“悵然有喪,無以續之”,因為仙藥是無法再得的。直接造就了神話世界中一個夫妻天各一方、難以相聚的情感難題。月亮本身就頗具“團圓”之傳統內涵,而一旦把嫦娥神話附會進來的話,月亮的形象和內涵就更加豐富了,這應該是一種文化的融合或疊加。正因為融合了羿妻的原始神話情節,在眾多的嫦娥詩中可以體會到,這些作品在相思內容上是側重于閨情的,情感的指向性也跟一般的詠月詩不同,在向度上更加明確。
三、以孀居怨女、孤獨失意為核心的意象系統
從整體上來看,文學意象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具有多角度解讀的可能性。康德就認為“審美的意象是指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它能引人想到很多的東西,卻又不可能有任何明確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的表達出來。”用嫦娥神話本身就散發著讓引發人無限遐想的藝術魅力,或慕其成仙,或戀戀閨情,令人無限憧憬。但在冷峻理智者的視界里。卻往往會從倫理的角度。或對其盜藥成仙的行為做出道德評價,或將其人倫意義投射到自身的現實際遇。這就形成了唐詩中常見的以孀居怨女和孤獨失意為代表的意象系統,進一步豐富了嫦娥文學意象的文化內涵。
先看以孀居怨女為代表的意象,如羅隱《中秋不見月》,中秋之夜,本是月圓人和之夕,美景良辰之時,卻見云遮月蔽,更漏燈殘,何為如此?盡決于嫦娥:正是由于嫦娥長年孀居,不得與丈夫團圓,上天也為之同情,不忍讓其出來目睹人間的團圓和合,故此讓浮云涌動,遮天蔽月,以免觸發其思夫之苦。與上面的嫦娥仙子相比,這里的嫦娥已經完全被世俗化、人倫化了。
同樣被人倫化的還有李商隱的《嫦娥》,燭影深深,夜靜人幽;星沉欲曉,徹夜無眠。料想天上的嫦娥也會對當初竊藥飛升、棄夫成仙的舉動懊悔不已,已致如今天地兩隔,再也無法享受到人間夫妻的人倫之樂。這是把天上神仙的情感世俗化、人情化,主訴卻是人間的相思離別之情。葉蔥奇認為是把“靈藥’比才華,詩人自慨以才華遭嫉,反致流落不偶”,雖相較紀昀等“悼亡”、“女道士”說更合理些,但都難免有結合身世強做索隱之嫌,不如就文本解釋更貼切一些。
把世俗化進行的更徹底的往往別出新意。不但不在乎嫦娥的女仙身份,更能把她作為倫理的標桿,對其進行道德評價甚至批判。如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和袁郊《月》,前者是揶揄嫦娥偷藥成仙的不光彩行為;后者非但直接指斥其為奸佞之流,連帶把容留奸佞的“天上”都一起批了,嫦娥在這里已是仙蹤難覓,完全被拉到凡間道德化了。“嫦娥終是月中人,此生無路訪東鄰”(閻選《浣溪沙》)、“姮娥謾偷藥,長寡老中閑”(羅隱《秋夕對月》)等都帶有類似的視角。
而另一些作品表面上看是把嫦娥當作孀居怨女主張怨懟之情的象征,實際上是自寓身世,表達孤獨失意的現實際遇,措辭含蓄,興寄遙深。如杜甫《月》,尾聯寫得曲折委婉。表面上看是替嫦娥著想,實乃顧影自憐。表達詩人空有輔弼明主、經濟天下的宏愿卻力不能逮的苦悶。
韋勒克·沃倫在談到文學的本質時說:“一部文學作品,不是一件簡單的東西,而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唐詩里的嫦娥形象即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其神話屬性融合在文學創作中,共同構成了新意迭生、內涵豐富的意蘊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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