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短章(18首)

　　作者簡介：張慶嶺男，山東齊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拇指》詩刊主編。
　　
　　創(chuàng)作談：
　　詩，不是表達，表現(xiàn)，再現(xiàn)，更不是思辨；詩，只是呈現(xiàn)，只是把自己亮到那里，把衣服脫掉。赤身裸體，然后把靈魂剖開。就這樣，只是這樣。一首詩的完成是二重奏，即詩人一重，讀詩人一重，二者各占百分之五十，誰也不能少，誰也不能多。詩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不是戲劇，更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普通文章。小說，散文，戲劇。以及普通意義上的文章，都是一重奏，作者寫出來，就完成了，讀者去讀，只是聽作者給你個交待，交待完了也就沒了，喜怒哀樂直接產(chǎn)生，而詩卻不行，她非要讀者的繼續(xù)制造而不能完成。非要讀者繼詩人開成的詩花結(jié)成讀詩人的詩果而不能完成。
　　詩，要靠感覺。世界從來不缺少詩，我們也不缺少詩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nèi)鄙俚闹皇菍υ姷母杏X：對生活中的詩，對書面上的詩，還有對心中的詩。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我們看不到。感覺，是一種能力，是一種讀詩、寫詩所必須的對于詩人是要命的缺了什么也不能缺了它的能力。感覺，讓我們對一首好詩拍案叫絕；感覺，讓我們把金子從一堆沙子中分離出來；感覺，會讓我們發(fā)現(xiàn)那顆被黑夜千裹萬裹的星星；感覺，能讓我們在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感覺，可以教會我們洞察一切……感覺。就是我們心中的詩呵!一句話，所謂詩人，就是對詩有特別感覺的人。
　　詩，要“深深的，淺淺的”。我曾這樣打過一個比方：說她就像一個絕美的裸體，只披一件透明的輕紗。那件輕紗，就是她的語言——要淺，淺到明白如話。我們可以透過輕紗，看到你所想看到的許多東西。想到你所想到的許多東西，這就是她的內(nèi)涵——要深，深到一層意思后面還有一層意思，甚至深到深不可測。也就是當你真正地進入詩之后，那件輕紗，那些淺淺的語言，就已經(jīng)沒了，化掉了，這就是我所謂語言的“淺”，而她的內(nèi)涵卻讓你一次次驚魂地愉悅，這就是我說的“深”。拿兩句詩來作證——“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你們說，它該有多么明白，而它又該有多么深刻!
　　……
　　
　　路燈
　　
　　生活睡了
　　連生活摘下的面具——城市都睡了
　　唯有路燈
　　醒著
　　它在等那些一直都在為別人
　　打造面具的人等他們下班等他們
　　回到住處回到12個小時
　　之外
　　它一定要送給他們一小片溫暖
　　它知道身處黑夜的人
　　最需要
　　什么
　　
　　牛二小兒賣糧
　　
　　兩萬斤小麥一個大拖掛
　　就裝了　牛二小兒坐在拖掛上
　　任迎面的風(fēng)鉚足了勁兒吹他
　　風(fēng)　知道他的心是熱的　他
　　一年的希望是熱的
　　風(fēng)　更知道　牛二小兒　即將
　　到手的票子也是熱的
　　收糧的老板走過來
　　牛二小兒明白——財神爺來了
　　臉上便堆滿了小山一樣的謙恭
　　老板把長長的手伸進糧車里
　　好一會兒才抓出一小把麥粒子
　　老板把麥粒子放到嘴里嘎、嘎、嘎地咬
　　好像要咬出藏在牛二小兒身上的水分
　　牛二小兒把香煙和笑一股腦兒遞上去
　　老板一邊“吐吐吐……”
　　一邊刮北風(fēng)一樣高喊：
　　“三級　三級　三級……”
　　九月的天　牛二小兒
　　就凍在了那里
　　
　　回家
　　
　　專走田間小路
　　順著兒時蛐蛐的叫聲
　　在七拐八拐羊腸子一樣的高粱地
　　玉米地、棉花地縫兒里
　　走失城市綜合征
　　一群孩子正在豆子地里捉蟈蟈
　　他們把親切的鄉(xiāng)音捧在手上
　　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眼前的陌生
　　然后　若有所悟　轉(zhuǎn)眼　又像一群
　　小麻雀飛得無蹤無影
　　城里的星期天夠不著鄉(xiāng)下
　　滿地的莊稼就比著個兒生長
　　立秋說到就到　連路邊的小草都知道
　　致富不是小事——誰敢給
　　過日子開玩笑……
　　再拐過一片桑林就看見家里的老屋了
　　門前的大柳樹下　是否還站著
　　母親的張望?　心中一陣嘀咕——
　　可要拄好拐杖呵娘!　千萬小心　別讓
　　八十歲的咳嗽跌倒
　　
　　數(shù)數(shù)故鄉(xiāng)六十年
　　
　　這六十年　能夠如數(shù)家珍的
　　就兩樣?xùn)|西
　　從第一年開始　我就數(shù)到了饑餓
　　一年　二年　三年　四年　五年……十年
　　一年　二年　三年　四年　五年……十年
　　一年　二年　三年　四年　五年……十年
　　一年　二年　三年　四年　五年……十年
　　數(shù)著數(shù)著我終于
　　數(shù)到了溫飽
　　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發(fā)現(xiàn)
　　故鄉(xiāng)竟被這兩樣?xùn)|西
　　追著跑起來了
　　
　　冷板凳
　　
　　我知道　現(xiàn)在它和我一樣
　　在這座城市里無倚無靠
　　我更知道　它的一條腿　似乎
　　在早些年就被命運咬傷過　到
　　現(xiàn)在還有點兒瘸
　　不時地痛
　　但是　我還是看了它一眼　然后
　　就實實在在地坐在了它上面
　　生活太累了
　　我必須明白：只有坐穩(wěn)了它
　　才有可能讓它和我
　　還有這座城市
　　變熱
　　
　　大風(fēng)刮了一天
　　
　　大風(fēng)刮了一天
　　大風(fēng)不滿意自己的處境
　　它要從一天里跑出去
　　將自由擴張一倍
　　大風(fēng)如一頭瘋掉的猛獸　張開利爪
　　一邊狂奔　一邊吼叫　它
　　撕抓著自己的內(nèi)心——
　　一些樹葉、枯枝被抓下來
　　一些輕浮之物揚上半空
　　它要拋棄自己的
　　浮躁與虛妄
　　大風(fēng)刮了整整一天
　　傍晚時分漸漸安靜下來……
　　第二天清晨　隔著時間的柵欄我
　　看見大風(fēng)正趴在昨日的院里
　　溫柔如一只小貓
　　它睡著了
　　
　　懷念
　　
　　登上紐約的凱倫大廈
　　我不想再懷念任何人　比如腳下的
　　華盛頓、馬克·吐溫以及那個寫《致船長》的
　　惠特曼　我要從此學(xué)會懷念自己
　　學(xué)會懷念我逝去的三顆牙齒、剪掉或脫落的
　　頭發(fā)　以及永不回返的童年
　　我要像懷念太平洋的每一滴水
　　亞洲大陸的每一寸土地那樣
　　懷念它們　我要將我剩下來的身體
　　還沒來得及打法的歲月　都
　　變成千千萬萬個漢字　再用
　　家鄉(xiāng)的方言　一個一個
　　將他們喊出
　　
　　酒后
　　
　　都走了
　　狼藉的杯盤、東倒西歪的空酒瓶子
　　沒有走　它們還在繼續(xù)等待
　　一場酒事的峰回路轉(zhuǎn)
　　坐在老大位子上的那個人的手勢
　　話語的回聲、身體的氣味　也沒有走
　　由于不斷向杯子里傾倒著重量級
　　話題　滿屋子的燈光
　　默默地有增無減
　　六張嘴制造的煙霧、狂妄、傷感、抱負
　　不亞于一場難以消散的熱帶風(fēng)暴
　　從醉意里脫口而出的那只手　再快
　　也抓不住一只酒杯決心撞擊
　　命運的清脆聲……
　　十分鐘后　與此無關(guān)的一雙手
　　推門進來收拾殘局　然后　于黑暗中
　　領(lǐng)著十年后的回憶出去
　　
　　古井的執(zhí)著
　　
　　先把頭低下去
　　然后把身子低下去
　　最后把一生低下去　世上沒有誰
　　像他這樣執(zhí)著地低至腳下
　　直到低進大地
　　直到低成虛無
　　低成深刻
　　低成清澈
　　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低進了歷史
　　
　　母親的頂針兒
　　
　　頂一下縫一針
　　再頂一下再縫一針……
　　在童年漫長的冬夜里　母親
　　用一枚頂針兒為我縫制了多少溫暖
　　母親一輩子沒戴過戒指
　　頂針兒就是她的戒指
　　春陽時　秋風(fēng)里　油燈旁
　　母親縫補著清貧縫補著　我們
　　兄妹五人的幸福　更大的幸福
　　便從頂針兒的坑眼兒里漾出來
　　一直漾滿母親的一生
　　母親有力的中指借用一枚頂針兒把
　　對我們一家人的愛打理得
　　利利索索
　　
　　大灣塘上的簸箕石
　　
　　一年四季村中的嬸子大娘姑姑姐姐們
　　都來這里洗衣　她們雁兒一樣一字兒擺開
　　洗各自的心事　其實農(nóng)人的衣裳
　　并不臟　汗臭味兒泥土味兒辛苦味兒
　　一洗就沒了　她們來洗衣大多是
　　為了來說說話　把自己聽來的新聞、趣事
　　鄰村的蹊蹺，個人心中的憂愁、煩惱……
　　隨著嘩嘩嘩的洗衣聲全倒進河里
　　一到盛夏晚上這里就更熱鬧了
　　幾乎大姑娘小媳婦全都跑來洗澡
　　白白滑滑的石頭上攢動著一片
　　白白滑滑的青春
　　夜幕下或月色下全是女人的大膽與潑辣
　　戲水聲、嬉鬧聲將大灣塘上的簸箕石
　　陷落進一片純樸之中
　　
　　洗衣少女
　　
　　怎么看那條小河都是從
　　她的一雙大眼睛里流出來的
　　歡快的洗衣聲　甩出一道道彩練　讓
　　那么多星子濺上天空
　　把青春從左手移到右手
　　少女就有了雙倍的美
　　河水的綠、天空的藍、胳膊的白
　　讓身后的城市啞口無言
　　魚兒是世界的左眼
　　心跳是世界的右眼
　　它們誰都一動不動　世界
　　也沒有辦法
　　
　　感知一粒灰塵
　　
　　它　怎么就那么小　小到
　　絕對不值得你說——微不足道
　　小到　讓我的驚訝一下子
　　失去了控制
　　我是借陽光的眼睛才發(fā)現(xiàn)它的
　　不　不僅僅是　還要加上　七分敬畏
　　三分想象　以及
　　哲學(xué)與美
　　它　懸浮在那里
　　就像一枚太陽懸浮在太空里一樣
　　就像一個問題懸浮在一個人的腦海里一樣
　　它　懸浮在那里　把心中巨大的平靜
　　想了又想……
　　它　什么都不想干　只是
　　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小
　　讓我的大一下子消失
　　
　　多想登一次黃鶴樓
　　
　　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民國
　　更不是病入膏肓的大清朝
　　而是一步一步回到開元盛世
　　真不知道走多少路才能到達唐朝
　　做多少詩學(xué)準備才能在一首詩里邂逅崔灝
　　登上樓頂我把一腦子的簡化漢字
　　全倒出來讓它變成一行行
　　空悠悠的白云　我想
　　這一次該輪到漢陽紙貴了吧
　　可　我錯了　分明看見
　　大地安靜成一張白紙
　　上面只寫出兩行字：
　　夜不閉戶
　　路不拾遺
　　
　　兩個放蜂人
　　
　　每年初夏他們就
　　帶上龐大的蜂群把日子
　　從南方搬到北方
　　一對夫婦一個雙目失明
　　另一個左腿有嚴重殘疾
　　梨花開了　槐花開了　過不了多久
　　大平原上的棗花也會開
　　他們臉上的笑容也會開
　　有嗡嗡嗡的蜂語有鋪天蓋地的光明就不怕
　　平平仄仄的人生既不工整也不對仗
　　用不著修補殘缺的命運　但他們必須
　　把幸福弄短再把苦難弄長
　　收拾完一天的活計倒頭便睡
　　期盼一下子撞上
　　對方的夢
　　
　　在德州地攤兒吃早餐
　　
　　這是北方平民規(guī)模龐大的早餐
　　一排排臟兮兮的矮桌子
　　忽地就能把自己伸出兩米多長
　　歪歪斜斜的飯價表站在木牌子上
　　正在向你　點頭　微笑　問候
　　大火燒一塊　窩窩頭五毛　肉夾饃兩塊五
　　滿滿一碗老豆腐一塊二……
　　在這里掏出又裝進口袋里的每一分錢
　　全都深呼吸一樣的純潔
　　汗水一樣的干凈
　　面對面坐下的不全是本地口音
　　男人　女人　大人　孩子　丑的　俊的
　　穿著隨意　打扮時髦　笑或者不笑
　　熟識的也罷　陌生的也好　現(xiàn)在大家
　　圍坐成了一家人　誰也不把
　　饑餓與吃相藏著掖著
　　剛下夜班的小姐與就要上早班的建筑工
　　還有那位詩人　一個網(wǎng)絡(luò)寫手　和
　　一位半工半讀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大家一起
　　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他們的目光
　　在輕輕地游走　擦肩而過　或者
　　浮光掠影地碰撞　但誰也沒能
　　
　　找到久違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土屋
　　一眼看上去　還是那副
　　站著跟蹲著一樣憋屈的老實相
　　土坯　土墻　土底腳　土屋頂……
　　從上到下　土成一個
　　渾厚的漢字
　　窗上的剪紙　早已
　　讓時間撕成了碎片　兩扇
　　木訥了一輩子的屋門大張著沒有牙的嘴
　　風(fēng)出出進進　多像一位
　　來去隨意的鄰居
　　灶前飄著炊煙
　　炕上睡著我的童年　院子里
　　傳出一聲聲潮濕的狗叫
　　覓食的母雞帶著一群子女　將
　　滿地的饑餓啄亂……
　　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
　　母親去村東頭借糧還沒有回來
　　她已無力精打細算　只好放開手腳
　　任鍋里煮著的野菜　將
　　清湯清水的委屈千百遍地
　　大口大口吞咽
　　
　　暴雨
　　
　　天空原本那個藍啊　藍得
　　幾乎就要掉下來
　　秋風(fēng)在擦　白云在擦
　　勸是勸不住的
　　我懷疑那場暴雨
　　是從藍的深處降下來的
　　烏云只不過是一點兒點兒由頭兒
　　準確地引發(fā)了這個世界
　　根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