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秀哲,男,1959年8月生于山東省臨朐縣五井鎮南蔣村。1975年參加工作,任過教、打過鐵、當過公社專職通訊員,第一學歷,初中。恢復高考后。1979年考入原德州師專政治系。1981年分配到德州市報工作,先后當過記者、編輯,總編室主任。現供職于德州市人社局。其作品散見于省、市文學刊物。
20世紀70年代初。
那一年,我正上小學五年級。炎熱的夏天來到了,勞作了一上午的人們,吃罷午飯,困得直打哈欠,兩只眼皮似有千斤重,誰不想睡個午覺解解乏,可大槐樹上的高音喇叭,拼命地唱著現代京劇:“九龍江上擺戰場,相互支援情誼長……”沒辦法。大人們只好到田間地頭。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睡覺。眼下玉米棒子已長得半人多高了,山上山下,一片望不到邊的綠色海洋。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綠色清新的味道。俗話說,六月連陰吃飽飯。誰知這話對不對?一連三天的時斷時續的陰雨天氣,使正在快速生長的玉米棒子,大片大片地發生了蟲災。
這還了得!大隊支書兼革委會主任豆樹新大清早就在大喇叭上聲嘶力竭地吆喝:“眼下玉米棒子發生了蟲災,將直接影響糧食跨綱要,要不趕快治蟲,還有絕產的危險,要求全村男女老少總動員,老婆孩子齊上陣,打一場蟲口奪糧的人民戰爭。”為滅蟲,大隊責令正在上課的學生放了一周的假。為此,俺村一至五年級的小學生,各隊回各隊,成立了學生滅蟲隊。各生產隊由一名有文化、善領導的社員作為領隊。我們二隊,隊長點名讓已是三十冒頭、平時喜歡扎堆于婦女。愛說俏皮話的竇秀堂當我們的領隊。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一場轟轟烈烈的滅蟲殲滅戰在全大隊上下打響了。天不亮,在大喇叭的喊叫聲中,人們就披星戴月。向著玉米地出發了。
社員們在泥沙中,按一定比例,拌上了一種叫六六六的農藥,大家拿著各種瓢盆,盛上農藥,逐棵往玉米芯上撒。悶熱的天,大人小孩穿行在棒子地里,毛茸茸的玉米葉子,在人們的身上劃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有的還流出了血,但誰也沒有叫苦喊累。大家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就是趕快把這危害玉米生長的蟲害治下去。我們二隊的三十多個一至五年級的小學生,拿著盛滿農藥的瓢盆,不停地穿梭在玉米田里,你看一個個生龍活虎,干勁十足,還真有那么一股戰天斗地意志堅的勁兒。
休息的時候到了,同學們都在地頭坐下來用褂子擦汗。有的同學跑到附近的河里喝水。我看到眼前三隊的玉米地里的蟲害厲害,其玉米頂芯大都被蟲子咬壞了,有的已枯萎了,有的正在枯萎,就起身到地里拔了兩棵被蟲咬壞的玉米項芯,并在蟲口處放上了一點農藥,心想,非殺死你這可惡的害蟲不可!同學們看我這樣做,也不約而同的涌進了地里,有的拔頂芯,有的撒農藥。正在大家干的起勁的時候,秀堂從遠處跑了過來。他站在地頭大聲喊:“這是三隊的地,快回來!”我也跟著喊,“別浪費農藥了,拔了頂芯就走。”于是“呼啦啦”一幫同學又回到了田邊地頭。有的同學議論:“這是三隊的玉米棒子,你們操的哪門子心呢?”秀剛爭辯說:“還不是集體的東西,都不管,誰管?”就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幾十棵被蟲咬的玉米,有的拔了頂芯,有的灌上了農藥,蟲害可能沒什么問題了,誰知,卻為以后的批斗埋下了深深的伏筆。
開學了,大家都陸續來到了學校。剛踏進校門,我就看到大隊民兵連長陳傳忠,抱著一些半干的玉米葉子,走進了老師的辦公室。整個一上午,上了四節課,老師講的什么,一點也未記住,倒記住了老師那張鐵青的十分嚇人的臉。我預感到這是不祥之兆,果然不出所料,中午放學時,老師把我們二隊的七名同學留下了,這里面包括兩位女同學。三名老師緊繃著臉,像趕羊似的,把我們趕到了一年級那間黑屋子、土臺子的教室,然后,負責的老師秀善扔下了一句話:“在這里好好反省!”轉身“咔嚓”鎖上了門。秀善是大隊指定的村小學的負責人,文革前完小畢業,據老人們講。他雖只上了四年學,卻是全村第一個大秀才。紅白事兒,逢年過節的毛筆字,都是出自他的手,是村里村外頗有名氣的大能人,但他好像長了什么嚇人毛,全校的學生都怕他。“我們這七個人是怎么了?”“誰知道啊!”“管他呢。”“不讓走,咱就在這里拉尿,去他娘的!”早晨飯,大家大都是喝的稀飯,沒到中午就餓了,這時一人說餓,六人響應,但鎖在屋內出不去怎么辦?“唉——有了”,透過門縫看到了秀剛的妹妹秀響在院子里找秀剛。于是我們幾個就嘴貼在門縫上大聲喊道:“快過來,快過來,我們在這里呢。”聽到喊聲,秀響跑了過來,“你們怎么被鎖在這里?”“你快回家給我們拿點吃的吧,餓壞了!”“中,你們等著。”于是好心的秀響回家給我們每人拿來了一個煎餅和一小塊咸菜,餓極了的我們狼吞虎咽地一會兒就吃光了。下午上課鈴響了,全校一百多名學生集中在五年級的大教室里,我們卻被鎖在一年級的黑屋子里,聽到外面唱歌了,秀勝說,“人家唱歌咱唱樣板戲”于是秀勝起了頭,我們七人一起高聲唱起了《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
“都別唱了,不知愁得慌?”秀善兇神惡煞地跑過來了,他氣呼呼地說:“給我聽好了,我宣布,把破壞莊稼分子竇秀剛揪上臺來!”“啊,揪斗我們了!”被緊鎖的門“嘩啦”一下打開了,在秀善的指揮下,兩名我們五年級的同學,一人反扭著秀剛一只胳膊,像大人揪四類分子一樣,一路小跑揪到大教室的講臺上。大教室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幼,看樣子,他們都在議論著什么。緊接著把秀勝揪了出去,我是第三個被揪出去的,接下來是玉明、玉福,最后是秀靜和玉環兩名女同學。我們七人被揪到講臺上。靠著墻根排成了一串,秀善喝斥我們這些破壞莊稼的壞分子,要低頭彎腰,老實認罪。
批判開始了,主持人是秀善。本次批斗會的發言人也是他,他例舉了大量事實后說。“這次學生拔玉米頂芯,不是偶然的,是階級斗爭在生產勞動和學校的真實反映,其背后肯定有暗藏的階級敵人,在扇陰風點鬼火。企圖顛覆無產階級政權,我們堅決不答應。”逐個批判開始了。萬萬沒有想到,第一個出列被批的就是我自己。“竇秀哲你這個家伙,據大家檢舉,你是二隊破壞莊稼的學生頭頭,你要低頭認罪,老實交代問題。要從靈魂深處找根源,思想深處查原因……”
整整一下午的批斗會,在一片口號聲中總算結束了。晚上回家生怕父母提及此事,未吃晚飯就睡下了,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了歷來和藹可親的父親,不知啥時候換了一副冷峻嚴肅的面孔。
繼學校批斗會后,大隊一班人多次找我們二隊被揪斗的七名同學交代問題,其中問得最多的是拔頂芯是誰教唆的?我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不知多少次,但大隊一班人都說不行,不徹底,沒觸及到實質。沒辦法,大隊讓民兵連長陳傳忠靠上,每天下午放學后讓我交代問題,但問來問去,還是那個過程,于是,陳傳忠也不耐煩了:“你再不老實交代,就交到公社去,讓公安特派員處理。”我說,“就是交到省里中央也是這些事兒。”“小小年齡,像個老走資派,死不改悔,以后走著瞧。”一周后的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大隊召開了批斗大會。大會一開始就覺得周邊陰森森的,二三百號人鴉雀無聲,會場四周,齊刷刷地站著二十幾名荷槍實彈的基干民兵。當大隊支書兼司儀豆樹新宣布,“將二隊破壞莊稼的階級敵人竇秀堂揪上臺來!”當時全場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只見兩名背著大槍的基干民兵,一手反扭著秀堂的胳膊,一手拌著脖子,一陣猛跑后,將秀堂揪到了主席臺。豆樹新責令其跪下,早在一旁等候的工作人員,立刻給秀堂掛上了一塊紙殼做的白牌子,上面寫著:“破壞莊稼的壞分子竇秀堂”。剛才揪秀堂的民兵,迅速摘下了大槍并“嘩啦”一下推上了子彈,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胸膛。“鑒于學校已召開了批斗會的原因,這次批斗會,學生就不再揪了。”豆樹新清了清嗓子說,“這個、這個。竇秀哲是我大隊小學五年級學生。這次拔頂芯雖數量不多,這個、這個,只有兩棵,但卻是二隊學生中的出謀劃策者。”話音未落,會場一片嘩然。剎時,我覺得有千萬條鋼針在向我刺來,不知何時我們一起曾揪斗過的同學都站到了主席臺上。“下面批判開始,首先由二隊發言……”結果豆樹新連喊了三聲二隊,沒有一人回答,會場陷入了尷尬局面,一時間,人們議論四起。“沒有發言的我發”,秀善說著,一個箭步跨上了主席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摞子發言稿,清了清大嗓門。高聲說道,“我懷著無比憤怒的心情,聲討竇秀堂帶領學生破壞莊稼的滔天罪行。竇秀堂,你這個偽保甲長的兒子,一貫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社會主義,打著紅旗反紅旗。這次煽動學生搞破壞不是偶然的,是你長期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必然結果,我們要徹底批倒斗臭你。并且再踏上一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秀善措詞強烈且充滿火藥味的發言,讓在場的社員目瞪口呆,過去誰也不知道秀堂是偽保甲長的兒子,這時對他有成見的人幸災樂禍了:“操,秀堂這個私孩子,平時裝得人模狗樣的,原來也是個雞巴操的。”秀善批判完秀堂,把話鋒一轉,“我校這七名學生,之所以破壞莊稼,其根本問題就是階級斗爭在學校的反映,是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具體表現。就拿竇秀哲來說,本來是個好學生,可是他的舅父,解放前曾當過偽軍,其姑夫是富農,這些人,人還在心不死,時刻夢想恢復他們失去的天堂,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對階級斗爭要做到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大隊充滿殺氣的批斗會也是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散了,但人們緊繃的階級斗爭的神經未松。最后對秀堂的處理是。戴上壞分子的帽子,交二隊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對我及六名同學的處理是,本年度不準推薦上初中且摘掉紅小兵的胸章,視今后勞動學習表現優劣而定。事后。我們才知曉,大隊和公社經聯合調查,確認秀堂是這次學生破壞莊稼的幕后教唆人。據說,有人指證他到三隊的地里指揮拔玉米頂芯。
批斗會后,我們幾個像霜打的茄子,沒有一個臉上有笑容。我想,完了,徹底的完蛋了。連上初中的機會都沒有了,還談什么理想啊?還是默默地學習、勞動,在農村下一輩子莊戶吧。不到一個月的光景,秀堂死了,大人們說,他是得氣鼓病死的,肚子脹得像小牛,其家人給他穿衣服時,費了好大勁,卻怎么也系不上扣子。秀堂的老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親友哭訴:“俺那秀堂啊,你這個傻孩子啊,扔下老婆和一堆孩子走了,你可到了好處去了呀,再也不挨批斗了啊……”
轉眼秋假來到了,學校一下又放了五十天的長假。當我們二隊的學生掰玉米棒子,又來到了夏天拔頂芯的那塊地時。目光一下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住了:被拔掉蟲咬頂芯的玉米長出的棒子又粗又大又飽滿。“我操煞你娘——瞎眼的王八蛋,把生蟲的頂芯拔了有什么不好?狗日的還揪斗俺,不讓俺吃飯,啥玩藝啊,我操……”秀剛在地頭上拿鐮刀指著那塊地,一邊擦眼淚一邊罵,大家看到眼前的現象,誰心里也有數,但少說為佳,生怕再惹出是非來。這件事很快傳到了公社,當天農技站就下來了一個戴眼鏡的女技術員,她在那塊地里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大半天,臨走時隨便扔下了一句話:“歪打正著”。
“咳——”這歪打正著不要緊,害得我們有苦無處說有冤無處訴,用句當地的俗話說。可真“嘆人”啊!
秋假開學后,不知是感動了上帝還是另有原因,我們七個被批斗的同學又重新發還了嶄新的紅小兵胸章,從此學校、社會不再提及那件批斗的事了,我也覺得如釋重負。但還是害怕不能推薦上中學的事。快到寒假了,有一天,秀善從公社開會回來說,今年小學升初中改推薦為考試了,讓我們抓緊準備考試,這下我放心了。一周后我村五年級的三十五名同學參加了全公社的升初中考試,幸運的是我們原本無緣上初中的七人,全在二十名之內,我竟以語文、算術、科學常識三個一百分的好成績,名列榜首,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其語文的作文,就是寫了拔頂芯那件事兒,但沒好意思寫挨批斗的經過,所反映的是科學種田創高產這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