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金棟,1976年出生于山東武城,至今已經在《當代小說》等刊發表文學作品四十余篇?,F供職于武城縣古貝春集團有限公司,任黨委副書記。
五爺是個老頭兒。這話看上去像句廢話,但我們最初認識他并喚作五爺的時候,他離這一職稱委實還有些距離。印象中,那時候他身材魁梧,體格硬朗,大約六十幾歲的樣子,這與父親是相差不了幾歲的,加上還當著“公家人”的父親黑發蔥籠,精神矍鑠。盡管從年紀上父親也可以稱得上個老人了,但在我們的心里父親是不老的,他們自然也該是同代人。可是稱一聲爺自是很有必要,母親說——出門小三輩兒。
那年冬天,我們舉家遷到小城邊兒上的村子居住。房子是臨時租來的,破舊,狹小。院子又極窄,從房墻根兒到院墻也就三四米的樣子。院中有棵老梧桐,傘冠便覆住了那把掌大的一片天兒。陽光從枯枝殘葉的縫隙透進同樣窄小的老式窗子斑駁地灑在土炕上時,一股帶著霉味的潮濁便嗖地鉆進鼻子。這讓我們這群孩子的臉色同母親的心情一樣陰沉了。捱到過了春節,人生地不熟的,沒有了老街坊的你來我往,又住在這樣的環境里,母親便早早地動了搬家的念頭兒。偏偏村子里那個收電費的又往往總是理直氣壯地勒索了高出別家很多的錢去,于是我們都決定搬家了,并且越快越好??墒?,又搬到哪里去呢,總得要打聽一下的。
五爺就是在這卡口叩開小院的木門的。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我正在小院里鼓搗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大約是和一群螞蟻有關,記不太清了。小木門便篤篤響了,隨后并沒等到我出聲又吱呀地開了,閃進來的是個身寬個高,須發間白的半大老頭兒,這就是后來的五爺了。他捏了半截旱煙屁股站在院中央問,你家大人哩?隨后抽了一口煙瞇了眼。我便很是慌恐,哥曾告訴過我初來乍到的不要太相信陌生人。你干嘛?爸,來人了——我邊問著邊向屋里喊。父親走出來,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和我問了大體相同的話。你是興家吧?青山是你叔不?他并不回我們的話,而是又吸了一口煙問父親。是啊,您是……父親應著,再問。這就對了,青山是俺表兄弟,你喊俺五叔就行了!他說著話抬起腳在布鞋底子上把煙頭摁滅:青山說你住得不坦實,叫俺想法給你換個地方兒!他說。呃,呃,是這樣啊,父親方才想起前幾天老家的山爺來時,無意中是說起過換房的事兒的。
五爺是族中山爺的遠房表弟,輩中行五。于是五爺就成了父親的五叔,也就成了我們的五爺,從這層關系上講,確也是順理成章的。可是至于山爺,我們是不領什么情的,我們從老家搬出來的時候,山奶奶便借幫忙收拾行李的機會,硬是將母親用的一瓶洗頭膏和一把還裹著塑料紙的竹筷子很無意地裝進了自己的大襟里去了。山爺前幾天來的任務也是說服了父親把老家院中的老棗樹伐了做了耙模子。母親是不許我們說這些事情的。接著說五爺吧。
在五爺的安排下,我們很快搬了家。住在離五爺不遠的地方。一來二往的。便聽說了五爺的一些家事。五爺有兩兒一女,二小子生下來便過繼給堂兄,五爺五奶老兩口便跟了老大過日子,可偏是老大家的又不省油,整天價指桑罵槐比雞罵狗,老大又做不了媳婦的主,五爺便在一天爆發了,抄了搟面杖卸了老大家的胯骨肘子,也滅了老大家的威風。沒了威風的老大家的便給老大撒瘋,要五爺卷鋪蓋卷兒。老大就屁顛顛地找到五爺,說,爹啊,你咋能這樣哩,有事兒你給俺說呀。你看這茬兒咋辦哩?!五爺一笑,給你說?你八棍子楔不出個屁的!咋辦?涼拌!你娘的還想讓俺走?!這地兒是你爹俺掙下的,趁早你們給俺滾蛋!然后一腳把老大從門里踹出來。老大一家沒轍兒,索興搬出去另開了爐灶。五爺的閨女怕老兩口有個好歹的,便想接過去住,五爺不去。于是就老兩口頂門過光景。老大的小子寶兒小兩口卻來了,爺啊奶的叫的勤快,說是他娘不對,讓他們自個兒過,俺們和爺爺奶奶過,照顧您二老。五爺和五奶的淚就下來了,不孬,不孬,爺奶沒自疼啊,有個白眼狼的娘不管了,俺寶兒沒長瞎就行了。于是,祖孫兩代四口便過起了日子。
有孫子兩口子折騰著,五爺的日子挺滋潤,五爺沒什么事兒可干了,便背了手一臉熨帖地遛彎兒,拉呱。時間長了竟也成了我家的???,并時常給我們一些實在的幫助。五爺年輕時干過木匠,眼下還是自學成才的老中醫,家里有點家什修繕什么的零打碎敲的活兒,五爺便往往三下五除二的拾掇好,孱弱的母親有個頭疼腦熱鬧腸炎什么的,他也總是藥到病除。在滿懷感激的日子里,五爺似乎成了我們家的一員。他有事沒事兒便常來聊聊,抽兩棵煙,喝幾杯茶,偶爾吃頓飯。很快,父親退休了,五爺來的便更多了,一到下午父親總是沏一壺熱茶,備下一盒煙,等著五爺打開話匣子,一直響到天色黑下去。若是夏天,小院的木桌上,便還會常常擺了母親新摘下的黃瓜、豆角、西紅柿什么的,這是讓五爺帶回家去的。起初五爺是不要的,總是擺了雙手嘛呀嘛呀的推脫。父親便也勸,我自個兒種的,家里也吃不了這么多。五爺便不再推讓。
五爺和父親聊天是蠻有意思的?;旧鲜撬蝗嗽谡f,父親適時搭幾句腔,像對口相聲里的逗哏捧哏。這倒不是說父親不熱情,委實是五爺的呱多,父親是很少插上嘴的。
五爺說,年輕那前兒學木匠,說是學,其實師傅是不教的,光讓干些抬木頭拉大鋸的粗活,于是就偷著看,時間長了認為沒什么好學的了,他便覺得這很是對不起家里一年給師傅的兩斗紅高粱,就給師傅提意見,師傅就扔給他塊下角料——去,鑿個圓卯兒!他就丁丁當當吭吭哧哧地鼓搗了半宿,第二天竟弄出個三根腿的小圓凳。師傅一看,喲,小子哎,挺像回事啊。順手給扔水缸里泡了半天,又撈起來把腿兒銃下來驗,一看圓卯兒配圓榫兒,連個寨子也不用,嚴絲合縫兒的,又滴水未滲!這顯然是比師傅還高超的細活兒。師傅就辭了他。五爺于是就常常對父親說:要不就說啊,俺是個憋木匠出身哩。臉上卻是很愜意的表情。
至于五爺是怎么又當上赤腳醫生的。我記不起他是否說過,但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五爺的醫道兒在十里八村卻也是著實叫得響的。他也隨叫隨到,價格公道,這便很得人緣。五爺說,看就得給人家看好,要不也甭攬,瞧病不了手,那還瞧個屁?!表情很是嚴肅。這樣就很是得罪了一些穿了白大褂的公家人。五爺不在乎,接著說,嘛教瘦(授)教肥的?瞧不了病也白搭!他們會把脈不?隨給人家把脈隨白話。能把出個屁來?這要講究個氣沉心靜哩!還整個這儀器那儀器的,是人瞧病,還是儀器瞧病?嘁!五爺抽一口煙,很是不屑地接著說,再說了,動不動的豎一大牌子,還他娘的嘛行子病研究所,這有嘛好研究的?!開的藥什么精制的傻制的一大堆,是吃藥還是吃飯?接著五爺就來一大套關于這病的病理、病源以及治療什么的,父親便一頭霧水的嗯嗯地答腔,五爺說完了,喝一口茶,抽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便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了。
五爺對西醫的抵觸,后來父親還是聽出些原由——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大興公私合營的時候,縣里聽說城關村里這個行醫的后生很有些水平,就想收編到人民醫院來。五爺卻不怎么感興趣,認為還是當個村醫的好,又自在又舒坦的,還挺讓人喜。縣里就來了好幾批干部做思想工作,說五爺的醫術高明,到縣醫院更能為人民服務啊,咱這醫院可是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精神建的哩,是人民醫院哩。五爺就同意了。可是去了才知道是需要考試的。五爺一看覺得人家是信不過,一個字沒寫就自個兒直接打上了分數——在試卷上畫了個大圓圈兒。然后給人家說,俺是個憋木匠出身,線能畫直,圈兒能畫圓,這橫豎撇捺的可擺正不了。五爺便在人家的哭笑不得中揚長而去。
不過,令五爺反感的好像還不止西醫,對于時下的年輕中醫,五爺也是頗有微詞:就說抓藥吧,嘛叫抓藥?抓藥抓藥,就是用手抓嘛!用多少抓多少。哪能用戥子哩?!還有嘛行子藥濕(師)藥干的,這抓藥也得到學堂學好幾年?
五爺的確也是個善于學習和思考的人。有時我去他家取藥??偸强匆娢鍫敾蛘o人看病?;蛘髁嘶ㄧR抱了本發黃的醫書看。五爺說,他沒上過嘛學堂,字兒都是自個兒學的,也有聽別人口頭給說的,聽不明白了就去查。查不到了再回來問,這就讓我很是敬佩。那天。五爺就問父親:你是教書的,有學問的人,有句話你知道不?俺可是查了康熙字典都沒查到哩。父親就問啥話,五爺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落壺啊,嘛意思?父親就說不是“落壺”是“樂乎”,就是高興的意思。五爺就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噢,對,對對,有朋友大老遠的來了,嗯,落壺,把茶壺放下,沏水,嗯,是得高興些才是哩。父親就一口水嗆到嘴里噴濺出來,同五爺一塊哈哈大笑了。
畢竟歲月不饒人,五爺老了,可他愛思考的習慣還是保持下來,有一天他對父親說:你說俺咋覺著這天是越來越短了呢?父親就說,現在正是冬季,夜長晝短。五爺便擺了擺手:才不是哩,俺就琢磨著是這么回事兒——你看看,整天價這里抽油那里挖煤的,掏著掏著這地球兒可不就輕省了?輕省了它就蹂噠地快了啊,一會兒一圈兒,一會兒一圈兒……父親看了眼五爺已是稀疏可數的白發,咧了下嘴卻沒有笑出來。
五爺著實是有些日子沒來了,這令我很是不解,就問母親。母親唉地嘆了口氣說:和寶兒兩口子打官司哩。我說怎么會呢?小兩口不是伺候的挺好的嗎?人老了咋還不知足了呢。母親便告訴我說,不是哩,開春兒的時候啊,寶兒要翻蓋老房子,就是五爺他們一塊住的房子啊,說是蓋好了讓老爺子住亮堂的哩。還給五爺借錢。五爺挺樂的。逢人就說自個兒有福氣哩,就把積攢的兩萬多塊錢兒一股腦地給了寶兒。現在房子修好了,寶兒兩口子卻說自個兒沒義務伺候爺奶,這是他爹的事兒,五爺呢就讓寶兒還錢,可寶兒并不承認借了五爺的……唉,人老了啊……母親后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冬末的時候,下了一場雪,五爺死了??粗┗ㄑ笱鬄⒌芈湎聛淼臅r候。我突然想也不知五爺的官司到底打贏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