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云,生于1962年12月,現供職于山東古貝春有限公司文化中心。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表文學作品計百余篇,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青年博覽》等刊物轉載。主編過《古貝春詩詞選》、《春之聲》和《古貝春散文選》。
闖關
經過一番周密的謀劃,鄧成終于從監獄里逃了出來。他先換了一身裝束,又匆匆買了一些零食,連同“五四”式手槍一同裝進食品袋里,然后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他心里十分清楚:警方在發現他越獄后將會迅速設卡堵截并在當地撒網搜捕,因此,他要趕在警方行動前逃離險境。
然而,鄧成的行動還是晚了半拍,汽車行駛到半路,一輛警車呼嘯著越過它向前方急駛而去。鄧成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窗外光禿禿的荒灘,決定冒險闖關。鄧成認為,盡管各個關卡都已掌握了他的體貌特征,但要在流動的人群中一下子認準他也并不容易,關鍵是不要讓警察起疑心,否則就全對上號了,這需要沉著、冷靜。鄧成穩住心神,向車廂內掃視了一眼,見人們都在探著脖子盯著遠去的警車,只有一個二三歲的小女孩趁她身邊的婦女不注意,悄悄地從提包里拿出一塊奶油蛋糕吃起來。鄧成靈機一動,蹲下身子假裝系鞋帶,湊近小女孩沖她做了個鬼臉。小女孩一點也不怯生,把奶油蛋糕往鄧成臉上一遞,鄧成故意往前一迎,“啪”一下,奶油正抹在鄧成的鼻梁上,活脫脫一個舞臺上的小丑模樣。“嘿嘿、嘿嘿!”小女孩開心地笑起來,小女孩身邊的婦女聞聲低頭一看,忙不迭聲地對鄧成道歉說:“哎呀同志。實在對不起!快拿手絹擦擦。”鄧成接過手絹,故意在臉上涂抹了幾下,然后做出一副寬厚的樣子說:“不要緊,我就喜歡活潑的小孩兒。”說完,抱起女孩問:“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借機和婦女搭訕起來。估計火車站快到了,鄧成對那位婦女說:“你一個人出門,帶著孩子又帶著東西,太不方便了。待會兒下車我幫你一把。”婦女求之不得,連聲道謝。
火車站到了,鄧成讓婦女拎著提包,他抱起孩子,提著食品袋,一同下了車向出站口走去。鄧成想:警察一般不會懷疑孩子的食物。如果有所懷疑,他就把手槍搶到手里或把孩子作為人質。來到出站口,警察果然在對乘客進行盤查。鄧成挨到近前,從衣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假身份證。警察看過證件,打量了一下鄧成,忍住笑問道:“你這臉上是怎么回事?”鄧成故意停頓了一下,緊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婦女紅著臉湊上來答道:“都怪這孩子,太調皮了。”警察盤查的重點對象是單身男性青年,鄧成臉上的奶油痕跡和懷里抱著的孩子從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的體貌特征,警察以為這是一家人出門,無形中放松了警惕,稍做檢查便放行了。狡猾的鄧成終于闖過了第一關。
鄧成利用婦女做掩護,混上了火車。為了防止警察的突擊檢查,他找了一個靠近廁所的座位。火車開動了,鄧成看到一些小站都增添了警察盤查,心想:還得找個人做掩護。主意一定,他就在車廂里搜尋起來。在最后一節車廂,鄧成發現有個中年漢子坐在角落里,身子緊護著茶幾下面的一個行李卷。鄧成從行李卷凸起的棱角上判斷出里面裹著個盒狀物的東西,再看那人皺巴巴的衣服、茫然四顧的眼神,鄧成認定這是一個沒經過世面的人。而且攜帶了常人不常帶的東西。鄧成假裝找座位,在那人對面坐下,眼瞅著窗外的風景,用腿腳觸了觸行李卷,不露聲色地低頭聞了聞氣味,心里有了數。他用手碰了一下那人的胳膊,起身向那人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那漢子一愣,一臉疑惑地抱起行李卷隨鄧成來到車門處的過道里。鄧成指著行李卷對那人說:“老兄,火車上帶這玩意兒可是犯法的!”“哎呀同志,這個俺實在不知道哇,你就饒俺一回吧!”那漢子嚇得臉上冒出汗來,咧著嘴向鄧成訴說道,“俺爹早年逃荒死在了關外,逢年過節連上墳燎草的都沒有。俺是想把老人的‘骨塵’起回來盡個孝道,誰知道這也犯法呀!”鄧成微微一笑,繼續嚇唬道:“人家警察可不聽你這些,只要抓住,少說也得關你十天半月的。”“啊!”那人嚇得呆立半晌,嘴里只顧念叨,“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鄧成見狀說道:“老兄,聽口音咱也算得上老鄉,我看你也是個實在人。這樣,我來安排安排,幫你渡過這一關。”“哎呀大哥,你真是活菩薩呀!”中年漢子激動得兩目放光,“你怎么安排,俺都聽你的。只要過了這一關,俺就是給你當牛做馬都行啊!”鄧成說:“我先把這東西重新包裝一下。”說完,他夾起行李進了廁所。關死門,用水果刀把包裹里的木盒打開,見里面除了散碎的尸骨,還有腐爛的棺木、泥土等。鄧成把手槍拿出來,在泥土里涂抹了幾下,把它夾在四節腿骨中間用塑料袋綁裹起來。然后,解開褲子,在木盒里撒上一泡尿,再合上蓋。出來后,兩人回到座位上,鄧成問:“你在哪兒下車?”漢子回答“柳樹鎮”。鄧成拿出車票說:“我比你早兩站,這樣,我在這兒盯著應付乘警檢查,你去補票處補兩站的票,我把你送出車站再回家。”中年漢子激動得千恩萬謝。柳樹鎮到了,鄧成拿著中年漢子的車票,換上他那件皺巴巴的上衣,囑咐中年漢子遠遠地跟著他,出了車站在對面的花園門口等候。然后,鄧成扛起行李快步走向檢票口。檢票處站立著好幾個警察,其中一個打量了鄧成兩眼,對他說:“請跟我過來一下。”隨后又過來一個人,一前一后把鄧成帶到一間值班室。一個坐在桌前找開筆記本問道:“叫什么名字?”鄧成答道:“魏強。”“有身份證嗎?”“有。”鄧成說著把身份證遞給了桌前的警察。警察看著身份證,又看著鄧成,沖同伴使了個眼色,另一名警察飛快地把鄧成的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沖同伴搖搖頭。桌前的警察又指著行李卷問道:“這里邊是什么?”鄧成說:“是俺爹的‘骨塵’。”警察說:“我們要打開檢查。”鄧成一屁股坐在行李卷上叫道:“這可不能亂動啊!”“躲開!”警察推開鄧成,解開包裹,用螺絲刀撬開了盒蓋。“噗!”一股腥氣、騷氣、臭氣混在一起撲面而來。警察用手呼扇了兩下,正要仔細察看,鄧成喊道:“鄉下有規矩:‘骨塵’不能見亮光啊!”搶步上前,倒撩起上衣,俯身遮住木箱的上方,兩眼緊盯著警察的手部動作,一旦警察發現破綻,鄧成準備先把手槍搶到手,拼個魚死網破。鄧成這一手遮暗了光線,干擾了警察的注意力,還使他們產生了錯覺。兩人見鄧成為了老人的骨塵不避惡臭,急切緊張成這個樣子,心中著實不忍,又望見木盒里確是尸骨,便交換了一個眼色,對鄧成說道:“同志,打攪了,我們這是例行公事,你可以走了。”
鄧成心有余悸地走出了車站,溜進廁所把手槍取出藏好,然后到花園門口來找那位中年漢子。中年漢子剛才看見鄧成被警察帶進了值班室,心慌得不得了,現在見鄧成把行李卷原封不動地扛回來了,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執意要讓鄧成到他家住幾天。鄧成正想避避風頭歇歇腳,于是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幾天后,鄧成出現在省城繁華的街道上,雖說眼下風頭還沒過去,但鄧成認為鄉下并不是理想的避難地,鄉下新鮮事少,一家來個生人全村都知道。城里則不然,同住一個樓道,互不知情的有的是。因此,盡管在省城的車站、碼頭上貼有通緝令,但鄧成卻不屑一顧。當然,鄧成來省城絕不是有意無事生非的,他想選準幾個搶劫目標,然后再找幾個舊時的弟兄一塊弄幾個錢,過一番花天酒地的日子。鄧成心里這么想著,便踱進了一家大商場。
商場里人頭攢動,唯獨進口處一反常態地留出了一片空場,鄧成剛走進去,“刷!”耀眼的聚光燈一下子罩住了他。鄧成眼前一陣眩暈,他朦朧覺得有兩排人步伐整齊地向他逼來,似乎還有幾支槍筒對準了他。鄧成暗叫不好,右手飛快地伸進懷里去摸槍。正在這時,耳邊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燈光也變得柔和起來。鄧成定睛一看,一個笑容滿面的中年人正手持話筒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說:“先生,恭喜您,您是光臨我們商場的第10萬個顧客,您將獲得10萬元的獎金!”
“什么?!”鄧成聽到這話,其驚訝程度甚至不亞于聽到警察喊“不許動!”他向四周看了又看,這才明白,剛才排著隊向他走來的是4位年輕貌美的禮儀小姐,那槍筒原來是攝像機的鏡頭。鄧成從驚恐中醒過神來,不禁暗暗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悄悄地把手槍送回口袋里,望著眼前一張張羨慕的笑臉,一時間心馳神往起來,他想,人常說:兔子走時氣,城墻擋不住。看來我鄧成要時來運轉了,這不,我剛想打個掙錢的主意,天上就掉餡餅啦……
“先生!”主持人的話音打斷了鄧成的思緒,“您馬上就會拿到10萬元的獎金,現在請接受我們商場對您的祝賀!”話音剛落,4位禮儀小姐手捧鮮花、禮服、禮帽一齊擁上,圍著鄧成忙活起來。望著眼前鮮花般美麗的笑臉、聞著醉人心魄的脂粉香、感受著美女輕柔的觸摸,鄧成體內涌起一股沖動,一時間心猿意馬起來。這時主持人把一張現金支票遞給他說:“先生,現在請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鄧成接過支票脫口答道:“我叫鄧成……”
話一出口。鄧成就好像萬丈高樓一腳踏空,腦袋“嗡”一下漲大起來。朦朧中,他看到不知從哪兒冒出幾個警察已經向他包抄過來。鄧成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槍,但沒摸著,這時他才發現裝著槍的外衣已被套上了禮服。此時,警察已經逼近。鄧成絕望地哀嘆一聲,束手就擒。在被帶離商場的那一刻,鄧成突然發起狂來,他撕碎了支票,踩爛了鮮花,踢倒了攝像機,然后帶著一絲苦笑被推上了警車。
走鏊子
清朝末年的一天上午,武城縣衙前人山人海,上百名軍卒和衙役手持毛瑟槍和水火棍等圍成一個大圓圈。圓圈中央用石頭和磚架起了十二只鐵鏊子。衙門口處端坐著行刑官,身后是三輛囚車。眾衙役肅立左右,等候號令。傳令官敲著銅鑼曉諭眾人:今天將有三名犯人被處以“走鏊子”之刑。
“鏊子”就是烙餅用的炊具,把鏊子燒紅了讓犯人光著腳在上面走,是一種酷刑。走鏊子的個數根據犯人的罪行而定,但一般情況下不超過十二只。
九時許,行刑官宣布:第一名犯人“忤逆不教”,被判走四只鏊子。號令一下,眾衙役捧著炭火、干柴、麻油等物一擁齊上,霎時間,四只鏊子下面燃起了熊熊烈火。劊子手把犯人從囚車內架到鏊子前充作臺階的條石上。挽起他的褲管,脫去鞋襪,等待鏊子燒紅。犯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車軸漢子,胖頭粗脖,滿臉橫肉。他看看燒紅的鏊子,把牙一咬,快走踏上去,“嚓嚓”兩聲,已邁過兩只鏊子。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腳板已被粘脫了一層皮,當冒著血絲的新鮮皮肉觸到第三只鏊子時,一陣鉆心的疼痛“倏”地傳遍全身,他“嗷”地吼叫一聲,像只被毒蛇咬傷的狗熊從鏊子上蹦了下來,抓著兩腳咬牙咧嘴。兩名劊子手冷笑著走過來,用兩塊布頭把犯人的腳裹起來,架進囚車里。
第二名犯人也是一個小伙子,瘦高個,長得溜肩細腰、尖耳猴腮。他以“欺兄奸嫂”之罪被判走六只鏊子。瘦高個被架到鏊子近前。兩只眼珠子轉了轉,兩腳快步站到了第一只鏊子上。“咝咝!”隨著響聲,一股熱浪夾著焦腥氣從腳跟直竄頭頂,瘦高個晃頭擰肩地怪叫著,硬挺著沒動地方。但僅過了十幾秒鐘,他終于忍不住了,拔腿向前跨去,就在這時。他的兩只腳板竟粘下一塊肉來。瘦高個收腳不住。血淋淋的腳板再度踏在通紅的鏊子上,“啊!”瘦高個一聲慘叫,滾落塵埃,抱著雙腳哭爹喊娘。殘留在鏊子上的肉塊“咝咝”地響著,上面的血沒等淌下來便被烤成了濃沫兒,眨眼之間,那肉塊便由紅變黑,成了焦炭,風一吹,上面的炭末兒冒著火星點點飄散。
看著第二名犯人慘叫著被拖進囚車,圍觀的人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第三輛囚車被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位白白凈凈的少婦。行刑官宣布她以“謀害親夫罪”被判走十二只鏊子!人群中一陣嘩然,目睹了剛才的慘景,人們認定:即使少婦不被烤死燙死,也免不了落個遍體鱗傷再被砍頭。一時間,許多人的心都揪了起來,一些老太太又是擔心又是埋怨:“唉!她怎么沒纏腳呢?這又平又大的腳丫子要多挨多少燙喲!”這時,剩余的六只鏊子都已經點著了,刑場上煙霧彌漫,一時間連天空也變得昏暗起來。一名劊子手不知是收了少婦仇家的黑錢,還是出于對女犯人的憎恨,惡狠狠地往鏊子下面加了一些炭火,又抄起一把大鐵鏟,“哧哧”兩下,刮掉前兩位犯人在鏊子上的殘留物。隨著鐵鏟的滑動,鏊子上濺起一串串火星,一時間鏊子變得更紅了。少婦平靜地等待著劊子手做完這一切,雙腳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第一只鏊子上。在令人窒息的蒸烤中,少婦微微彎下身子,穩住身形,她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一縷鮮血從咬緊的嘴唇中汩汩流出。此時,刑場上變得靜寂無聲,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人們摒住呼吸,目不轉睛盯著少婦,經歷了漫長的一分鐘的煎熬,她慢慢地挺直了身軀,顫巍巍地抬起了已經發黑的腳板,堅定地向前邁去,一步、二步……乖乖,竟如穿著皮靴走沙地,一步比一步穩重,一步比一步快捷。在萬人的目瞪口呆中,少婦走到了第十二只鏊子上!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少婦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轉過身形,昂頭甩了一下額前的長發,兩眼噴射出憤怒的烈火,沖著行刑官大喊一聲:“看你姑奶奶再饒上兩趟!”說完,不等行刑官回話,甩開大步,刷刷刷,眨眼間,又在十二只鏊子上走了一個來回。“嘩——”人群沸騰了,剛才還兇神惡煞般的衙役不等行刑官傳令,便畢恭畢敬地把少婦的衣物送了過來。圍觀的人們沖進圓圈,爭相近睹心目中的女神。當少婦被她的親人接回家時,浩浩蕩蕩的人群尾隨其后,經久不散。
此事成了方圓百里的特大新聞,少婦的家里從此門庭若市。少婦不勝其擾。于是在一個風雪之夜只身躲到百里之外的一個表姨家,靠著姨母一家的幫助和保護,以紡織為生。深居簡出,過起了獨身生活,絕口不提當年之事。
全國解放時,少婦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嫗了,有一天,與她最貼心的表妹問她:“大姐,這些年人們都說你是神仙,俺看不像。不過,俺一直想問問:連皮糙肉厚的大男人都沒走下來的鏊子,你怎么就能走下來呢?”老嫗淡淡地一笑說:“其實也沒什么,關鍵是要經住起初的那一燙。頭一個人不懂,沒走下來;第二個人看明白了,但沒挺住;我明白那一燙連著我的生死,就咬牙挺過來了。”
一九五一年,老嫗去世,享年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