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王朝是一個需要英雄也是不斷呼喚英雄的時代,但兩宋王朝又是一個英雄過剩的朝代。面對其他政權的挑釁和侵襲,與宋朝廷軟弱表現相反的是一些文人雅士、名臣戰將,他們將一腔熱血、滿腔忠憤唱響云端,行于實踐,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值得后人緬懷的英雄贊歌,正所謂“世胄躡高位,英雄沉下僚”。雖然,當時的北宋王朝還沒有面臨著王國的危機,卻已經引起了一些有識之士的警覺,他們紛紛提出自己在政治、經濟、軍事乃至于文化上的改革措施或改革主張,更有甚者,有的文弱書生把終生的理想和抱負寄予于戰火硝煙,如賀鑄和蘇軾就是他們中的典型代表。
賀鑄,字方回,生于公元1052年,政治北宋邊疆多事之秋。早年的賀鑄做過武官,后來脫穎而出成為以詞名世的著名文人,這在北宋詞人作者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實際上,對于賀鑄來說,獨一無二之事絕不僅僅于此。如,他出身貴族,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族孫,身上流淌著高貴的血統;他家道中落,沉淪下僚,卻能夠與妻子白頭偕老,相敬如賓;他容貌丑陋,與常人迥異,被人譏稱為“賀鬼頭”;他性格豪放,品行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少年時意氣任俠,喜談當世事,不肯為權貴屈節,因此終生郁郁不得志;他博學強記,長于度曲,常撿拾前人詩句,自鑄新聲,還曾不無得意地表示“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他的詞,自成一家,風格多樣,或為盛麗、或為纏綿、或為工麗、或為妖冶、或為幽潔、或為悲壯等等,各種不同的氣派集于一身、兼而有之,令人稱奇。
在賀鑄的詞作中,最后代表性的莫過于閃耀著愛國主義思想昂光輝的《六州歌頭》,這首詞充分地便顯出他鮮明的個性特征。程俱《宋故朝奉郎賀公墓志銘》說他“豪爽精悍”,“喜面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葉夢得《賀鑄傳》則說他“喜劇談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無遺詞,故人以為近俠”。賀鑄自己也說:“鑄少有狂疾,且慕外監之為人,顧遷北已久,嘗以‘北宗狂客’自況。”(《慶湖遺老詩集自序》)所以豪爽之氣、俠客之風、狂士之態應該是賀鑄的精神主體。而這首《六州歌頭》正是這樣一首寓豪士、俠士和狂士于一體的自況生平之作。龍榆生評說此詞:“全闋聲情激壯,讀之覺方回整個性格,躍然于楮墨間;即以稼軒擬之,似猶遜其豪爽? ”(《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其極意推崇之情,溢于筆端。
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聞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北宋開國之初,出于懷柔政策及穩定邊疆的考慮,宋王朝授予黨項族首領李彝興以太尉官銜。李氏在其統轄的地區建立起少數民族地方政權,但在太祖、太宗恩威并施之下,還是臣服于北宋王朝的。一直到宋仁宗景佑元年,即公元1038年10月,李元昊經過精心準備與策劃,建國稱帝,號稱“大夏”,不僅侵擾北宋西北邊疆,擄掠北宋的人口、牲畜、財物,還屢次打敗前來征討的北宋大軍,一時間西北邊疆吃緊,北宋王朝只好故技重施,以輸幣納貢的方式換來暫時的屈辱的和平。宋神宗時,王安石進行了變法革新,整軍抗戰,曾一度改變了對西夏作戰的不利形勢。但在變法失敗以后,以司馬光為代表的保守勢力執政,他們不僅完全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而且恢復了對西夏軍事上的妥協。宋哲宗元佑元年春,司馬光提出要把米脂等西北要塞拱手讓與西夏,得到守舊黨人的隨聲附和,一時間投降妥協氛圍彌漫朝野。此時,身為下級軍官的賀鑄,雖自知人微言輕,卻始終關心國事。作為遠離京師、遠離統治中心、在地方為官、懷才不遇、不受重用的賀鑄,將自己“報國欲死無戰場”的滿腔孤憤、抑郁不平融入己作,充分表達了他有心報國、抗擊西夏、保家衛國的情懷,也透露出無路請纓、殺敵無由、吳鉤空置的壯志未酬、滿腔悲憤。這也代表了當時廣大下層人民要求抗戰、反對投降、保衛祖國領土完整、邊境安定的強烈呼聲。即使在今天,這種愛國主義的思想光輝依然閃耀著現實主義的精神,照耀在我們的上空,也指引著我們前進的路。在祖國尚未完全統一的前提下,在周邊局勢隱患不斷的局面下,部分心懷叵測、居心不良之徒不也是在打著“顧全大局、維護穩定”等的幌子,冠冕堂皇地推行司馬光式的妥協主義、投降主義嗎?
這首詞上篇通過對自己在京都六七年任俠生活的回憶,塑造了一個剛強武士的生動形象。一是寫出了一群少年武士在性格上“俠”的特性,他們意氣相投,肝膽相照;他們正義在胸,無所畏懼;他們重義輕財,一諾千金;他們推崇勇敢,豪俠縱氣。二是寫出了自己與這些少年武士們任俠的行為。他們輕車簇擁,馳逐京郊;他們吵嚷無忌,豪飲暢談;他們駕鷹驅犬,獵掃敵巢。通過對這群少年武士精神面貌和任俠行為的主體描寫,讓我們充分感受到這些年輕人的生命活力、旺盛精力以及渴望戰斗的激情。然而,在上下闕銜接處,以“樂匆匆”和“似黃粱夢”作為文意轉折、情緒變換的關鍵。青年時代的任俠英雄生活雖然歡快,可惜流年易逝,風雨飄飄,一切就像一場黃粱美夢,當他回首前塵往事,也只是剩下一片煙靄紛紛。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那朝氣蓬勃、龍騰虎躍的青年壯志,也不再是那賞心悅事、豪氣干云的無愁;取而代之的是現實中的宦海沉浮和沉淪下僚,特別是那無路請纓、報國無門、蹉跎歲月的悲情和孤憤。
下篇他說,自己離開京城帶外地任職,乘坐著一葉孤舟漂泊在寂寞的旅途上,流水無聲,樹木無語,唯有明月相伴。清冷的月光映照著清冷的河面,那層層蕩開的波紋一圈圈擴大,至今還在大海中激蕩。誤入污濁的官場,也就如鳥如囚籠,如果真能像陶淵明那樣棄官而去,真正地歸隱山林,成敗榮辱不計于心,也還落個清凈。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又怎忍心袖手旁觀。自己卻又不能殺敵疆場,快意恩仇。多年積郁在心底牢騷不吐不快,就像決堤的黃河水,后浪趕著前浪,從嗟嘆個人的不幸遭遇擴展到與自己有類似經歷而郁郁不得志者的吶喊不平,并最終把言語的鋒芒指向了埋沒人才的封建統治階級。如果說,太平時節軍人不受重用,那還情有可原;而如今,正值國家多事之秋用人之際,需要既有熱血激情又有學識膽力的英雄人物來振奮人心力挽危局。然而,朝中盡是投降妥協之音而無陽剛抗戰之氣,愛國將士空有一腔抱負而無用武之地。他不僅痛心疾首:軍中號角聲已起,戰事正酣,而我這悲憤的老兵,卻不能親臨戰場生擒對方敵酋,隨身佩戴的寶劍也在秋風中爆發出憤怒的吼聲。至此,那個年少時曾飛鷹走狗的五陵俠少,已經完成了他向“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仁人志士形象的轉變,形象高大而豐滿。
實際上,賀鑄的一生是比較凄涼的。他一直任地方下級官吏,他的熱情和他的才學得不到施展,壯志凌云只換來了歲月蹉跎、過眼云煙、鏡花水月、一事無成。他在晚年居住在“企鴻居”,并作了一首著名的《橫塘路》,以香草美人式的比興,映照了自己懷才不遇又不肯與俗世同流合污的孤潔與悲憤的一生,與《六州歌頭》中“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所表達的境界何其相似。
在月被云妨、秋風蕭瑟的黑夜,作為憂時傷勢俠士、沉淪下僚才人的賀鑄獨自吟詠著《六州歌頭》,在回憶中仍然沒有忘記千年以來的孤獨寂寞。而我也只能憑窗而立,靜靜地傾聽他無奈的述說,天明以后,我還要從他營造的壓抑氛圍中突圍而出,去尋找與他既有相似之處又絕不相同的蘇大學生的府邸。
(作者單位:遼寧石油化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