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奈保爾受到的正統英式教育使他在思想上被“收編”,表明殖民教育本質上是文化侵略和殖民文化霸權。奈保爾贊美西方文明,將英國文明等同于普世文明,并在思想和文化上自覺地轉向第一世界的立場。但是在奈保爾身上存在一種無法克服的悖論或困境,即仰慕西方文明但第三世界的出身和文化背景使他在寫作上背離了英國文化,在審視第三世界現狀時無形中具有了另一種視角,能立足于西方又游離西方,從而獲得一種批判的維度和力量。
關鍵詞:文化殖民;“改編”;依附;反叛
奈保爾是后殖民文學作家,也是英國移民文學的杰出代表。他有著印度文化、西印度群島文化和英國文化三種背景,但支配他某些重大選擇的是英國文化,他被“收編”成為英國文化的“養子”。就英國文化而言,多重文化視角這一優勢使奈保爾覺知英國文化內在優越及糟粕等多個側面,對宗主國的主流意識形態和霸權話語進行顛覆。因而他的傾慕與譴責同在。
一、殖民文化的“真確性” 與被殖民者的模仿性[1]
特立尼達作為英國的殖民地,在政治經濟上遭遇殖民統治的同時,也遭遇到文化殖民,這是一種更深入更持久的影響力。宗主國以君臨態勢在殖民地推行殖民教育,選擇性地宣揚、美化本國文化,被殖民者各在方面處于劣勢地位,只能成為其仰慕者和追隨者,文化朝圣被灌輸為一種內在需求。
“文化并不是一個我們單純去吸取的東西——文化是習得的。這一習得的過程是文化移入或文化適應。在心理學中,這一過程被描述為條件作用。”[2]奈保爾以全島第三名成績免費進入西班牙港女王中學學習,開始接受正統的、完整的英國殖民教育。這所學校是一所著名的英式中學,“曾任特立尼達三屆總理、歷史學家埃里克·威廉斯博士和著名記者、政治家C﹒L﹒R﹒詹姆斯等一些名人也都曾在這里就讀。學校的教師‘不是出生英國,就是受過英國教育,或是具有英國思想感情,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奈保爾曾引用C﹒L﹒R﹒詹姆斯的一段話來說明特立尼達殖民教育的情形:‘我們的教師、我們的課程設置、我們的道德規范,一切都基于英國是所有的光明和知識的源泉這一點。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羨慕、驚嘆、模仿、學習’”。[3]奈保爾在這所純正英式學校全盤接受了西方式的尤其是英帝國的文化觀念,作為一個身處偏遠殖民地、第三世界并且從小接受英式教育的人,那詩意的英國鄉村、強盛美好的帝國形象最終在他頭腦中想象式生成,殖民教育也使少年奈保爾萌發了作家夢想,并主觀地認為他的作家夢只有在宗主國英國才能實現,由此看來這一重大決定其實質不過是英國夢,因而奈保爾無比向往“高貴”的英格蘭。同時,他還被灌輸以種族歧視思想,仰慕英國文化,鄙視西印度群島的文化,并從骨子里被培養出民族自卑感。奈保爾認為文化上貧瘠的特立尼達根本無法提供給實現他作家夢想的土壤,“我們那里只是個主要從事農業的小殖民地,我們總是——也沒什么不樂意——說我們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點,這樣說,能讓人看開了,我們真的很小。我們的人口才五十萬對一點點,我們的種族多樣化。……我們的各種各樣的人口中,只有一部分受過教育,而且是以有限的本地方式……”[4]奈保爾認為,西印度群島是一個沒有寫作傳統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有可能接納他父親的印度式或者殖民地式或者自白式的寫作傳統。奈保爾在自傳性很強的《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中記述了特立尼達的書店很少,文化資源很有限,甚至是貧瘠。他認為自己的作家夢只有在英國才能實現,他必須要到英國去,從特立尼達這個邊緣的、無足輕重的貧瘠落后之地出發,走向世界文明的中心英國,這是殖民地或后殖民社會人共同的夢想,為此,奈保爾早年的夢想就是去英國,從沒有想過要留在特立尼達。
奈保爾的英國文化情結受父親影響極大,其文學夢也是父親未竟文學夢的延續。奈保爾的父子癡迷于英國文學,身上有著殖民地知識分子所特有的傾向,不管是通過正規的院校還是自學途徑,他們接受的都是英式教育,其文化參照系統完全來自英國,牛津、劍橋這些王牌大學在他們心中無疑于圣地一般。父親常給他讀一些英國文學作品的精彩片段,一邊讀一邊給兒子講解,奈保爾喜歡父親讀的內容,久而久之在奈保爾的頭腦里有了一部“我自己的英國文學選集”。奈保爾說他十二歲之前已經記得英國文學中的很多片段。殖民學校教授的更純正的英國文化,如“科林斯經典系列”,查爾斯·蘭姆寫的關于人們上戲院看戲的事,洛德·阿瑟·薩維爾寫的《犯罪》,舍洛克·霍姆斯的《面包師大街》等,毛姆、伊芙琳·沃以及其他人的書關于倫敦的描寫,狄更斯和他書中的說明性插圖,當地電影院放映的是英國、好萊塢等電影。到英國留學前的多年里,奈保爾常在特立尼達黑暗的電影院大廳里想像著遙遠的英國與英國式的生活。
赴英旅途中感受到的西方式禮節令奈保爾激動的喘不過氣來。從殖民地特立尼達的窮街陋巷到帝國中心牛津后,奈保爾積極向宗主國文化靠攏。奈保爾愛倫敦,“除了倫敦,我不知道,我如何能在別的地方生活。在倫敦,一切都很方便,報業一條街,大型出版社,博物館,畫廊,奇妙的電影院和劇院。倫敦是如此充滿生機,光是看看運行中的倫敦公共交通,你就會萬分激動”[5]他特別關注十九世紀小說,在牛津讀書時選了“十九世紀小說家”這門課程。他曾下決心要徹底掌握十九世紀的小說且付諸行動,大量閱讀、研究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的作品以填補這個大缺口。對西方文學的閱讀為他積累了深厚的文學修養,閱讀上的期待視域也極大影響了他后來的小說創作。奈保爾早期的作品無論從人物的塑造、幽默手法的運用、喜劇因素、場景描寫等,都顯示出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影響。總之,奈保爾四面出擊,希圖像他筆下《半生》中的威利一樣重構自我文化身份,在倫敦的生活中努力改掉很多印度習慣,奈保爾的系主任曾說他一點也不像印度人。
二、文化殖民與被“收編”: 殖民者的君臨被殖民者的卑下感
奈保爾和他的父親都把英國視為世界的象征。奈保爾在1990年的一次演講中將英國的文明等同于普世文明。他說,從特立尼達到英格蘭的旅程意味著從邊緣到中心,這旅程是在同一種普世文明中完成的。由此,奈保爾實則把過殖民地英式教育看成是推廣普世文明的一種工具。奈保爾對自己的英國中心觀點毫不掩飾,有的研究者把奈保爾成為英國文化的“養子”是有道理的。而殖民宗主國實現了對殖民地人的思想控制,成功地吸引著海外優秀人才,實現了人才資源掠奪。奈保爾對英國的抵達是空間上的,更是一種文化層面的抵達。奈保爾的觀念和行為充滿了濃厚的文化殖民意味,飽受帝國文化的浸染。難怪西方有的研究者把奈保爾稱作“黑面具下的白人旅行家”。 [6]
從某種程度上說,奈保爾父子的經歷表明殖民教育是殖民者的一種陰謀、一種文化侵略和殖民文化霸權。奈保爾作為殖民地人,從某種角度看,奈保爾被殖民思想同化進而被“收編”,傾慕英國文化貶低西印度群島文化甚至認為殖民地是文化荒漠。英國殖民文化輸入特立尼達,作為外來異質思想,它卻從思想觀念上造成“排他”性,成為一種政治輔助力量,奈保爾無形中全盤接受了這種文化力量的影響。葛蘭西提出的“霸權” 概念即領導權,指出文化通過意識形態起作用,它是以服從和同意為基礎的統治,是一種非暴力的文化意識形態控制手段,它需要通過社會中的大對數自覺自愿的認可贊同來實現。它是“一種特殊的權力——這種權力限定可選擇的事物,提供又控制機會,贏得和塑造贊同,因而對統治階級的合法性的認可顯得不僅是‘自發的’而且自然的和正常的。”[7]對于殖民地和宗主國之間關系,也存在著“霸權”思想的某些特質。英國作為殖民宗主國,從意識形態上把自己的文化、歷史、宗教、哲學、語言、習俗等灌輸給殖民地人,使之滲透到殖民地人民的觀念和價值判斷中。英國通過推行殖民教育和西方價值觀念,在殖民地人觀念中把自己幻化成理想“福地”、“圣所”,自詡為開化、文明、進步、理性等化身,掩藏其文化殖民的本質,造成一種文化上的西方君臨的態勢,貶低土著文化為野蠻、落后、未開化等,培植出殖民地人骨子里的卑下感,使他們甘心地匍匐在宗主國的文化神龕前朝圣。“一切被殖民的民族——即一切由于地方文化的獨創性進入墳墓而內部產生自卑感的民族——都面對開化民族的語言,即面對宗主國的文化。被殖民者尤其因為把宗主國的文化價值變成為自己的而更要逃離他的窮鄉僻壤了。他越是拋棄自己的黑膚色、自己的窮鄉僻壤,便越是白人。”[8]殖民地人通過語言使西方文明獲得殖民地人廣泛認同,進而徹底把殖民地“收編”入西方文明的框架結構中,以期改造、同化殖民地人,這是更赤裸的文化暴力行為。
著名學者加爾頓提出了“文化暴力”并把它分為直接暴力、結構暴力、文化暴力,其中關鍵的是文化暴力,其運用的前提是先把暴力以合理性的面貌呈現出來,文化暴力正是直接暴力和結構暴力的合理性依據,文化是一些列的象征領域,它包括宗教、藝術、經驗科學和形式科學等,這些都為直接暴力和結構暴力進行辯護,使之合理化。“文化暴力是西方在后現代時期代替對第三世界經濟和政治的直接控制的新的統治形式。正如加爾頓指出的,帝國主義包括了所有的文化暴力,文化帝國主義是推行經濟—資本帝國主義的基礎和‘合理’依據,因此,對西方文化—知識暴力或文化霸權的批判就成了后殖民文化批判的主要內容。”[9]
三、傾慕與背離:奈保爾對英國文化的雙重突圍
奈保爾贊美西方文明,甚至認為這種英國文明就是普世文明的代表。他懷著仰慕心態投奔西方,并在思想和文化上自覺地轉向第一世界的立場。但是在奈保爾身上存在一種無法克服的悖論或困境,即仰慕西方文明躋身西方文明中,但無法改變的第三世界出身和文化背景無形中賦予了他另一種視角,使他面對后殖民社會現狀時,立足于西方又游離西方,從而獲得一種批判的維度;加之奈保爾是一位犀利、言論大膽的觀察者和批評家,進而增加了他作品批判的力量。這一切導致奈保爾不自覺地在進行著雙重突圍。
首先,奈保爾這類移民作家曾經認為可以用寫作來定義自己、表達自己,實現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尤其成為移民知識分子的選擇。奈保爾認為只有自由、文明的西方才能欣賞他的作品,但是奈保爾始終無法擺脫這樣一種悖論,即在對于奈保爾來說,作家夢是源自他所受的殖民教育,英國文學按照自身的模式教給了奈保爾抽象的寫作觀念,確立了奈保爾心中的小說寫作標準。但奈保爾卻生活在一個遠離英國生活經驗的偏遠殖民地,他的作家夢缺少英式的現實土壤和根基,這種或缺導致寫作觀念和經驗世界的斷裂和分離。盡管奈保爾從赴英的第一天開始就記錄下英國生活的點滴,奈保爾實際上是在“補課”,但是當奈保爾在開始寫作并運用自己積累的英國式生活經驗時卻發覺,他很快就走到了絕境,除了要成為小說家的愿望外一無所有,更沒有屬于自己的題材和語言風格。經過五年漫長的摸索,奈保爾終于突破了原初創作觀念的束縛,回歸到自身固有的經驗世界中即西印度群島文化和印度文化中,并以西印度題材的《米格爾大街》、《靈異推拿師》、《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等作品享譽文壇,其后他的《模仿者》、《游擊隊員》、《河灣》等作品是西印度題材的 延伸和拓展。“在《到達之謎》之前,奈保爾只有兩部虛構作品涉及英國場景,其中《斯通先生和騎士伙伴》完全以英國為背景,而《模仿者》也只有部分英國場景。值得注意的是,在《模仿者》和《到達之謎》之間幾乎有20年的時間,他從未寫過有關英國的文字……。”[10]從特定階段上說,奈保爾在寫作上的回歸表明了他對英國文化的一種突圍,表明傾慕和融入是兩個層面的問題,“沒有人能成為英國人的,,即使他們拿到英國護照也一樣。”[11]
除了寫作上的突圍,奈保爾在小說中悄然實現著另一種突圍。因此,奈保爾雖然是西方文明的朝圣者,但是他的殖民地背景和長期在非洲、亞洲等地的旅行開闊了奈保爾視野的同時,無形中造就了他的對位性覺知,提供了一面令他反思殖民歷史和殖民文化的鏡子。“當他帶著‘西方人的’眼光‘凝視’那愚昧、落后、貧窮和‘不完整的世界’的時候,他被自己見到的‘現實’所震驚,并且得出同樣令人震驚的帶有濃厚悲觀主義色彩的結論。在這樣的情況下,文學想像被對現實的關注所取代,政治熱情逐漸占據他文學實踐的主導地位。”[12]思想成熟之后的奈保爾批判鋒芒銳利無比,嚴厲譴責殖民主義,譴責變相偽裝成恩賜與幫助的剝削與奴役,同時,譴責那些崇拜模仿主子的殖民地人的無知蒙昧,批判殖民思想以及根深蒂固的階級秩序遺毒,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殖民地爭取獨立后暴露的種種社會問題,奈保爾把這些處于過渡時期的國家成為“半生不熟的社會”。“在諸多的有關加勒比的作品里,《島上的旗幟》、《模仿者》、《游擊隊員》從三個不同的視角聚焦于加勒比海島國的社會政治狀況,被認為是加勒比海政治小說。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面臨的問題——經濟困頓、政局動蕩、種族暴力和文化歸屬難題等在這些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13]《埃爾維拉的選舉權》描寫后殖民國家政治上模仿西方,上演了滑稽、陰暗的選舉鬧劇,帶有黑色幽默的色彩;《河灣》描述后殖民國家戰亂、殺戮此起彼伏;出身卑微的新總統大搞個人崇拜,刻意模仿殖民宗主國王家的氣派和戴高樂的風度,昧于國家現狀而把整個社會變成盲目推行西方舶來思想的試驗場,并實行思想鉗制;國家一盤散沙,人們沒有工作的熱情,軍人缺乏主人翁精神,伸手搶劫索取,學校傳授的是與現實完全脫節的空洞理論,整個國家怪異事情層出不窮。有些左翼人士稱奈保爾是前殖民地的背叛者或右翼人士,但奈保爾畢竟同情第三世界,對殖民地人則“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并以犀利的批判意識對過往的殖民行徑及其在政治、經濟、社會結構、等級秩序及文化等方面后遺癥進行冷峻的批判和揭示,啟示人們深入思考后殖民國家及社會在結構、觀念等各個方面如何真正開始這一重大社會問題。
奈保爾無形中對西方文化中心主義進行了消解和結構,實現了他對宗主國文化依附中的背離和突圍。隨著創作的深入其悲觀主義思想逐漸增強,奈保爾感到世界正在死去,今天的亞洲只是一種久已死亡的文化的原始表現,歐洲已經被物質環境打入原始主義。垂死的世界痛苦尖叫,世界充滿了苦難,一切都可能發生。“奈保爾矛盾地受到中心的吸引,并悲觀地認為這種等級秩序是難以改變的,不過他雖然認為邊緣是虛無的,但同時也看到了作為中心的‘現實’、‘真理’和‘秩序’的虛幻性。”[14]或許正如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辭所說的:“奈保爾是一個文學世界的漂泊者,只有在他自己的內心,在他獨一無二的話語里,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家。”[15]
參考文獻:
[1] [14] 趙稀方.后殖民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