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論是“蟻族”、“北漂”,還是“城二代”、“村二代”,其實都只是一種外在符號,在這種符號的背后,呈現出某種社會共識的破裂
2009年,“蟻族”這個稱呼的出現,驚醒了很多人,刺痛了很多人,也溫暖了很多人。
2010年歲末,《蟻族》的續篇《蟻族Ⅱ——誰的時代》在國內面市。在這本書中,廉思及他的團隊以“關注而不介入、關心而非同情”的態度繼續深入聚居村,將調研范圍延伸至全國,寫出了第一部“蟻族”全國調查報告——2010中國“蟻族”生存報告。
一面是對繁華都市的渴望,一面是對現實的妥協和掙扎,這群如螞蟻般的“弱小強者”將會何去何從?帶著這樣的疑問,記者于近日采訪了廉思。
現實面前,誰人不是螻蟻
《方圓》:寫《蟻族Ⅱ》的初衷是什么?
廉思:我當初研究蟻族時,曾有兩個愿望:一是希望引起社會對這個群體的關注,讓人們了解到一個真實的“80后”,第一部《蟻族》達成了這個愿望;二是希望青年朋友們通過對蟻族群體的認識和反思,思考自己的人生,這個愿望在《蟻族Ⅱ》中希望能達成。兩部《蟻族》合在一起就實現了我的初衷。
當今的社會,是一個以“成功”衡量一切的社會,甚至連衡量的標準也被簡化為籠統的物質符號。通過這本書,我希望讀者能看到另外一種精彩的人生。我們不該只用金錢、權力和名望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在我們的世界里,還可能有另外一種人生、另外一種選擇。就像本書中這些人物,經歷艱難世事卻不沮喪、不絕望,依然奮斗樂觀、追求夢想,他們的自信和堅毅,是一代青年的核心價值。
《方圓》:“蟻族”除了是對“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群體”的概括之外,還有什么別的寓意?
廉思:蟻族這個稱呼還有一種情感的力量在里面,對比“蟻族”和“北漂”的概念就會發現,“蟻族”更貼切地表達出人們的一種狀態:孤立無援,沒有盡頭,處于一種“被拋”的境地。它反映出80后一代的集體焦慮,這種焦慮,深深植根于當下轉型中國社會所處的矛盾糾結之中。國家越是強大,人們的渺小感就越是強烈。也許我們沒有“蟻族”那樣窘迫的生活,但在現實的無奈與無力面前,誰人不是螻蟻?從這個層面來說,每個人都是蟻族的一員,差別只在于你是否認識到這一點。
《方圓》:為什么將這些人定為一個“族群”?
廉思: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居住的狀態,他們喜歡群居;另一方面用“族”這個詞,還預示這個群體的能量,螞蟻們齊心協力能夠舉起比自己身體重許多倍的物體,被稱為“弱小的強者”,從他們身上,我深刻感受到一種螞蟻的精神,永不放棄、未雨綢繆、滿懷期待、竭盡全力。而如若不重視螞蟻,其所導致的后果是難以想象的,中國有句古語: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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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圓》:《蟻族Ⅱ》與前一部相比,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廉思:最大的變化是,描述對象已不僅僅限于嚴格意義上的蟻族。《蟻族Ⅱ》已不再刻畫個別的人物情境,而是陳述一個時代性的問題。讀者也因此無法置身事外,觀賞別人的喜劇與悲劇,讀者會從書中看見自己的苦痛焦慮與夢想希望。《蟻族》中更多的是呈現蟻族這個群體的面貌,但《蟻族Ⅱ》中,我們希望通過呈現“蟻族群體心靈的歷史”來達到對整個時代的解剖。
《方圓》:但從書名中我們也看到了這本書對前一本的延續,它們有沒有共同點?
廉思:有兩點是共通的:一是這本書仍然沒有想象,只有事實。二是本書的作者依然全部是“80后”。我們首先是觀察者,在研究和書寫時,必須盡量保持客觀的立場和態度。但我們畢竟又是這一時代的親歷者,我們能依賴的,除去專業的學術訓練,更重要的是對中國社會的感知,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始終有一種感性的情緒和溫度。
《方圓》:“誰的時代”這個副標題是怎么確定的?
廉思:在《蟻族》第一部出版后的這一年里,我們想表達的東西太多,而由蟻族引發的東西也很多,同時,蟻族一年來也發生了很多新變化,使得我們一直抓不住一個能牽動所有問題的點。
轉折點是2009年7月的一個晚上,當時,我帶領課題組成員張冉和馮丹去做一個富二代的訪談,課題記錄的是蟻族的狀態,而耳邊想起的卻是另一套話語體系,“誰的時代”這個題目一下子在我腦海中迸發出來,書中的很多部分都直接或間接地圍繞著這個主題展開。我希望用有力的發問,激起讀者的思考。
《方圓》:《蟻族Ⅱ》的結構看似有些零散,為什么要這樣安排?
廉思:我們是想通過這些形式,捕捉并傳達我們這一代人的那種精髓、韻味與感覺。這些不同的形式都是從不同的側面反映兩個相互關聯的問題——如何理解我們身處的時代?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符號背后是某種社會共識的破裂
《方圓》:“城二代”和“村二代”的對話在書中占很大篇幅,你如何看待如今的“二代”現象?
廉思:無論是“蟻族”、“北漂”,還是“城二代”、“村二代”,其實都只是一種外在符號,在這種符號的背后,呈現出某種社會共識的破裂。也就是說,國家現代化發展所帶來的紅利是不是應該由社會的各個階層相對合理公平地分配。在這個問題上,靠市場的力量是做不到的,那么,國家和政府就要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方圓》:怎樣發揮作用?
廉思:政府應從制度和法律上保障青年起點公平,保障資源合理分配,保障人格人權平等,為青年人構建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和良性的社會流動機制,使“富二代”不會因其富庶而承受不該承受的來自原罪的道德壓力,使“窮二代”也不會因其貧窮而承受不該承受的來自物質的壓力,使每一個青年都能公平地分享與其奮斗打拼相應的發展際遇和改革成果。那么,社會最終將撬開貧富層際流動的壁壘,消弭貧富層際心理的斷裂,重建貧富層際價值的共識,走向改革之初所定下的“共同富裕”。這就像人們夢想中的大同社會各有差異,但有三點應當是共同的:國家有愿景,社會有共識,個人有希望。讓國家存美夢,讓蟻族敢探夢,讓社會能圓夢,每一個人才終會“化蟻為蝶”。
《方圓》:第一部《蟻族》讓全社會關注了這一群體,但很多所謂的蟻族其實并不愿被過分關注,對此你怎么看?
廉思:“蟻族”事態的進展,絕非我一人所能把握。如今,唐家嶺的村民因為沒有了“瓦片收入”而對我恨之入骨,“蟻族”因為不得不搬遷而對我有所誤解,“蟻爸蟻媽”因為我揭示了真相而痛苦不堪。我有時也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義?讓時代不誤解你,理解你;讓洪流不淹沒你,托起你,真的需要一段時間,這個時間我必須等。
蟻族是大學畢業生,高等教育曾許給他們美好的未來,雖然他們畢業后的生活工作并不如意,但他們依然在奮斗,他們不愿被過度關注,這從一個側面也反映了他們的自尊和脆弱。其實,社會不應靠說教去告訴蟻族走哪條路,而應用真愛和良心去溫暖這個群體。更重要的是,在關愛之余,要給他們留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可以保留一絲內心的高貴與信仰。有的時候,我們將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俯瞰世界,用憐憫的心態去試圖接近我們認為生活不濟的人群,以為自己的到來可以給他們帶去光明,但最終的結果,可能與我們所期望的恰恰相反。
《方圓》:你接下來還會為蟻族做些什么?
廉思:還會繼續堅持蟻族研究,此外,我們還將繼續關注80后其他群體的生存狀態,我們力圖完成的,是一部80后書寫80后的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