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明豪奢出名的朝代,浴室都有名。蒙森寫當年羅馬,居民區雖然黯淡些,浴室、引水渠之類卻已冠絕天下。羅馬浴室和土耳其浴室是入得古典畫家圖畫的,我常猜土耳其浴室和拜占廷、東羅馬的血脈有聯系,未考。洗澡是好事,所以我們古人放假,都是休的“梳頭洗澡假”。
江南的老浴室和羊肉湯有一點類似:起于秋風時節,做一冬生意,到初春開始清淡些,再要賓客盈門,又得到秋天了。張楊導演過個《洗澡》,若以那里面的老北京浴室為范本,則江南的公共浴室大略與之格調類似:男浴室進門是大厚門簾,床鋪,各人分發衣柜鑰匙,脫凈了入池,像下餃子似的一堆人泡著。
浴池旁另有沖淋的設備,但大家常不屑。揚州人諺曰“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是故大池子里“水包皮”的泡著,是公共浴室的核心。所以,這活動與其說是洗澡,不如說是泡澡。實際上,我們這里有潔癖或稍講些衛生的仁兄,看到那浴池水常大驚失色,大呼“這樣也叫洗澡”?近些年的浴室大概有所改善,會在池旁張貼“肥皂不許入池”的標志,但早年工廠附屬的浴室沒這么嚴格。我小時候常去無錫造船廠的浴室,到得晚了,池水就成了肥皂湯。余華的短篇小說《朋友》里寫過個浙江式浴室。余華描寫一向精確,浴室的混雜感和溫暖,寥寥幾筆便現。泡澡的好處,其實也就在此。
浴室里常有各類業務,比如擦背、扦腳、捶背、掏耳等。后幾種服務叫的人少,除非哪家的扦腳師傅確實有名——我們這里很流行請揚州師傅鎮場子,好的師傅很容易排起長隊。擦背倒很大眾。夫擦背者,其實等于一通全身按摩,師傅使擰緊的毛巾全身一通搓。《我愛我家》里有一集幾位東北人借住浴池,就說“他在里面搓泥呢!”早年擦背有些貴,要這服務的人少;后來大家日子好過一些,人人叫擦背,尤其是過年前,人人大方,擦背師傅就供不應求起來,要排隊,熟人偶爾可以插個隊——當然也不多。浴室里熟人多,大家都是不好意思彼此搶的。擦背師傅有時看排的人太多,就搖頭苦笑:“我要你們的錢,你們要我的命啊!”
好的擦背師傅都能聊,不下于一個出租車司機,而且兼通各門。比如搓肩時一看人縮肩,就警覺:“肩痛了?”一看見誰腿上有疤,“哪傷了?”然后就是一大通出口成章的養生理論。都說老年間剃頭師傅管半個跌打醫生,其實擦背師傅也頂半個保健醫生呢。熟的擦背師傅不需囑咐,自然賣力。當然擦背師傅也得輪班,通常一個浴室有三到四位,哪位頂了一段,就披衣服出門負責掌柜的。有些老師傅還打哈哈:“這個徒弟新帶的,手重點,大家教教他。”我親見過有兩位師傅從擦背開始成了浴室當家股東之一,就經常負責遞茶水和掌柜,不擦背了,只看見老熟客來,趕緊脫衣服:“來了來了,給你擦一個!”
《洗澡》里有個很浪漫的玩法:木盤上擱白酒,泡在池子里的老人互相推著盤,飲一口。我們這里喝白酒少,但喝完熱黃酒來泡澡的多。一般喝完點小酒或羊肉湯的來泡澡,全身舒暖,紅光滿面,真可以祛百病。
泡完澡的諸位躺著,熟人就開始互相扔煙、聊天,說兒女老婆父母家長里短。愛靜的老先生就讀書(我在浴室里常見七十年代綠封面版的《水滸全傳》之類)。安格爾《土耳其浴室》里,可以看見姑娘們的咖啡和糖罐,我們這里沒這么華麗,但大家都愛賴著床鋪睡。浴室的茶不是什么好茶,談不到回味雋永。掌柜的承認,就是去淘些尋常炒青。但泡完澡出門,一杯熱茶極解渴,端的快活似神仙。有些老人家泡完澡,餓,就送支香煙給茶房,“給我出去叫個餛飩”。茶房就答應,煙別耳朵上,出門買餛飩回來。
泡澡,其實很多時候就是泡個人情。江南冬天陰冷,周末除了麻將桌和浴室,實在沒什么暖和處。吃飽去浴室,熟人,暖氛圍,慢悠悠的調子,讓人放松的氤氳白氣,再冰冷的人都會軟化下來,脾氣再硬的人到浴室里都會變和氣。洗熟的澡堂子和吃熟的餛飩包子店一樣,留人,所以我爸搬了家后,每次洗澡還是開二十分鐘車回老的浴室洗澡。過年前我回無錫,跟爸爸去,掌柜的老擦背師傅一看到我,站起來,把我爸扔過去的煙別耳朵上,問我:“回來啦?”“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