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與病人

　　當在審訊室里面對這個曾經給學生時代的我作過報告的犯罪嫌疑人，我一直都懷著深深的同情和惋惜。他是個人人痛恨的腐敗分子，可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腐敗的受害者
　　
　　我從事反貪工作已經八年，也曾參與、主辦多起大要案。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案件都已經漸漸淡忘。可是張來明已經送看守所執行有期徒刑兩個月了，我卻仍然忘不了關于他的點點滴滴。
　　在我還是一名學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張來明——我們縣下屬一個鄉鎮的一把手。他給我們作過報告，還給學校題過詞。印象中，張來明是個精明能干、雷厲風行的人，“能干、肯干”是許多人對他的評價。
　　誰曾想，去年8月，我竟然會在訊問室里再次見到他。
　　
　　“我早就知道你是檢察院的！”
　　2010年8月16日，張來明被我們從紀委“請”到檢察院。在車上，我緊貼張來明而坐，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因在忍不住地顫抖，估計是他內心壓力太大。果不其然，剛進訊問室，張來明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從這個曾經呼風喚雨、權傾一時的局長臉上，我看到那種希望一點點破滅時的無助和絕望。
　　這件案子是先由紀委進行調查的。由于涉嫌違法行為，所以在此前談話過程中，我和辦案組其他幾個同志“提前介入”，與張來明進行過接觸。現在，案件已經進入司法程序，我們就在開始訊問前向其告知了權利義務，也包括我們的真實身份。
　　訊問按部就班地進行。然而，就在訊問即將結束的時候，張來明說了一句讓我沒有想到的話。
　　張來明：“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檢察院的！”
　　我：“你怎么知道的？”
　　張來明：“在紀委時，別人黨紀條規談的比較多，你談法律比較多，我判斷你肯定不是紀委的；還有，你舉的例子都是被檢察院查處過的人和事，所以在我們第一次接觸后，我就認定你是檢察院的。”
　　或許張來明的邏輯還比較牽強，但我不得不承認張來明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兩天后的一次談話讓我越發堅定了這樣的觀點。
　　張來明：“檢察官同志，你還有兩個問題沒問呢。”
　　我：“什么問題？”
　　張來明一口氣將我們訊問中經常問的兩個問題都說了出來，還說：“這兩個問題是用來堵我后路的，你們肯定要問的！”
　　在案件結束后很長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想，在我們琢磨犯罪嫌疑人的同時，犯罪嫌疑人也在琢磨我們，有時他們比我們更仔細、更認真。在犯罪嫌疑人反偵查能力越來越強、犯罪手段越來越高級的今天，我們如何在嚴格規范執法的情況下迅速查明案件事實，這是全體反貪干警（甚至是檢察機關）面臨的重要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我們就會被嚴峻的現實淘汰。
　　
　　“我還要交代！”
　　2010年9月，張來明的兒子考上了國家重點大學，再有兩天就開學了，張來明多次提出要打電話給他兒子。按規定，我們不可能立刻同意他的要求。
　　看我們遲遲不答應，張來明急了，連續幾頓不吃飯，對我們的訊問也支支吾吾、敷衍了事。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辦案組請示領導，領導同意當張來明的面，由我們偵查人員代他打這個電話。我讓張來明把要跟兒子說的話寫在紙上，然后當著張來明的面撥通了他家的電話，然后再把張來明的話轉告給他兒子。末了，我對張來明的兒子說：“不論發生什么事，你自己一定要認真學習、清白做人，不要讓你的家人擔心。”我把“清白做人”四個字說的很重，我注意到張來明低下了頭。
　　我很難理解，張來明要他兒子做一個正直的人，自己卻為什么不走正道，是自身原因？還是社會原因？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打過電話后，張來明陸陸續續交代了一些問題。可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當天晚上，張來明突然得了病毒性感冒，體溫升到了39.8C。我們立即找來了法醫，還專門從醫院請了醫生過來。為防不測，我們派專人守在張來明的床前，給他端茶遞水；在他睡覺時，我們偵查人員就睡在他旁邊；因為食欲不佳，我們還請食堂做了張來明最喜歡吃的土豆燉牛肉。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我們為張來明提供了盡可能方便的生活條件。兩天后，張來明的癥狀減輕了許多。沒想到，他睡醒后第一句話就是：“我還要交代！”
　　當天，張來明交代了收受個體工頭王某24萬元賄款的事實（這是張來明受賄案中最關鍵的一筆款項）。從這以后，張來明積極配合我們的調查取證，案件很快獲得了較大進展。
　　事后，張來明曾問我：“你們和我吃住在一起，就不怕被我傳染嗎？”
　　我們一位年輕的偵查人員這樣回答道：“其實你很早就病了，但你諱疾忌醫才走到今天的地步。在我們眼里，你就是個需要救治的病人，我們在盡全力救你，也希望你積極配合。”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在偵查過程中，偵查人員與犯罪嫌疑人之間不應該一直都是劍拔弩張的對立狀態。我們對于犯罪嫌疑人人性化的關懷，對于其生活和家庭的關心，往往更能得到犯罪嫌疑人對我們的信任，往往比單純的審訊更能起到效果。在“能抗拒者不吐實，不能抗拒者吐不實”的今天，如果不能獲得嫌疑人的信任，不能讓犯罪嫌疑人心服口服，我們很難獲得高質量的口供。
　　
　　“我全是瞎說的！”
　　張來明很快被正式逮捕了。法律規定，逮捕后24小時內要提審犯罪嫌疑人。
　　因為案件事實很清楚，張來明的認罪態度也比較好，我們決定第二天去看守所提審張來明，我們都認為第二天的提審會很順利。沒想到，第二天張來明一見到我們，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收人家的錢，以前我全是瞎說的！”張來明的表現與原先判若兩人。原來，逮捕擊碎了他腦中的幻想，被戴上手銬的一瞬間，張來明有了萬念俱灰的念頭。
　　開始的兩天，張來明抱著拒不承認、頑抗到底的態度，不僅對自身的犯罪事實百般抵賴推脫，而且對我們偵查人員也充滿敵意，提審的情況出乎了我們的預料。
　　張來明：“劉老板給我的2萬元汽油費，頂多算違紀，你們別想逼我承認，再說我又沒幫他任何忙。”
　　我：“劉老板年底得到多少工程款？”
　　張來明：“我記不得！”
　　我：“我來告訴你吧，劉老板年底得了185萬。”
　　張來明：“那有什么，人家做工程，就應該拿到錢的！”
　　我：“可是，為什么別的工程隊只拿到30%，這個劉老板一下子拿到了80%？別忘了，在局里你是‘一支筆’，你不簽字誰也拿不到錢！”
　　我把調取回來的賬冊憑證復印件甩到張來明面前，他一下子蒙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陸續出示了多份證據，張來明逐漸又低下了頭。最終，在證據面前，張來明不得不認罪服法。
　　任何案件、任何當事人都有可能翻供，這是我辦理張來明案件的第三點體會。鑒于受賄案件中言辭證據的特殊地位和特點，我們在偵查過程中一定要未雨綢繆，查清每個疑點，查明每個細節，以應對當事人翻供的原則來完善每一份證據，否則，一旦當事人翻供，我們將會處于非常被動的地步，甚至造成“大案變小案，小案變零蛋”的敗局。
　　
　　“我是壞人嗎？”
　　出于職業習慣，在案件開庭前兩天我到看守所看望了張來明。
　　談話室門口響起拘謹的“報告”聲，民警帶來了一位佝僂著身子、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來人正是張來明。見到我來看他，張來明竟有幾分喜出望外，他沖我點了下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然后迅速低下頭。張來明的臉色蒼白浮腫，眼睛里布滿血絲，一雙青筋暴露的手拘謹地放在腿上，雙腿由于緊張忍不住的顫抖。沒想到，兩個多月的看守所生活竟能讓一個人發生如此大的改變。
　　此前，張來明曾是縣內科級干部中公認的美男子，家庭幸福、學識淵博、仕途順利，在鄉鎮工作時以非凡的才干將一個貧困鄉鎮引領上小康之路，他的先進事跡曾被市縣兩級電臺媒體報道，大家還一度猜測張來明是常務副縣長的熱門人選。
　　我點了一根煙遞給張來明，開始了我們之間的談話。雖說是談話，但我更多的是在聽張來明說。
　　
　　“從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真的沒想到。作為一個農家子弟，我感謝組織對我的培養和信任，所以我一直兢兢業業，腳踏實地，對金錢和權力不敢有太多奢望。98年抗洪的時候，我跌倒在大堤上摔斷了左腿，現在一碰到陰雨天，腿還隱隱作痛。為了能招引到大項目，一連幾個春節我都是在路上度過的。鄉鎮財政困難，我幾乎都是坐公共汽車到縣里開會。”
　　似乎是在給自己的人生作總結，張來明繼續說道：“到縣城后，因為分管市政工程，圍在自己身邊的小老板逐漸多了起來。起初我還是能夠守住底線的，絕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啊，你的問題主要就在最近兩三年。”盡管對這些情況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我沒有打斷張來明的敘述，讓他繼續講。
　　“逢年過節的時候，有些小老板拎著禮物來看我，我都拒絕了，時間一長，有人說我不識時務、假清高，甚至還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在我做局長的這幾年，總有人在我耳邊說，這是中國特色，是禮尚往來，是官場潛規則，聽著聽著，自己就當真了，放松了思想警惕，和幾個包工頭熟悉起來。不算不知道啊，兩三年的時間，這幾個包工頭竟在我身上‘投資’了幾十萬……”
　　“辛辛苦苦幾十年竟落得今天這個境地，深夜躺在堅硬的木板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凜冽的寒風透過冰冷的鐵窗提醒我，曾經的一切都已離我遠去，我現在只是個可恥的罪犯。時光如果能倒流到三年前該多好啊……”
　　說著說著，眼前這個中年漢子已泣不成聲。
　　為安慰張來明，我對他說：“你能正確認識自己的問題，而且主動交代了部分檢察機關沒有掌握的問題，對你的處理會考慮這些因素的。”
　　張來明目光呆滯地看著白墻，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哀莫大于心死，或許，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政治地位和人身自由，還有支撐他學習、工作、生活的靈魂和信念。等待他的，不僅有法律的制裁，還有漫長的悔恨和愧疚。
　　在我轉身離開時，張來明問我：“我是個壞人嗎？”
　　我認真回答道：“在我們眼中，你只是個走入歧途的病人。”
　　
　　案卷之外
　　看守所外，鳥語花香，陽光燦爛，自由溫暖的空氣讓人無比舒暢。
　　對于張來明這樣的犯罪嫌疑人，我一直都懷著深深的同情和惋惜。他是個人人痛恨的腐敗分子，可是他自己何嘗又不是腐敗的受害者呢？“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道理人人都懂，但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干部走上腐敗的不歸路？
　　多年來，我們查辦了數量龐大的腐敗分子，進行了數量同樣龐大的反腐倡廉宣傳展覽，可以說，反腐敗力度一直沒有減弱，規模一直沒有縮小，反貪干警一直沒有懈怠，反腐敗工作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但反腐敗形勢依然嚴峻。在更多的時候，腐敗都不是個法律問題，而是社會問題。
　　腐敗分子固然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沒有人天生就是腐敗分子，造成其走向腐敗和墮落的深層次原因更值得我們探究。打擊腐敗固然重要，構建科學有效的管理機制防止和減少腐敗則更加重要。治標更應治本，這是我從事反貪工作8年的最大體會。
　　兔年春節前，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法庭全額認定了檢察機關指控的金額，張來明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零十個月。
　　看著張來明被法警帶下法庭，我內心一點也沒有案件辦結時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案件雖已塵埃落定，但辦案中的一幕幕往事還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文中人物為化名 作者單位：江蘇省射陽縣檢察院)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