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評劇泰斗魏榮元的一段情緣

　　初識魏榮元
　　1976年，我還是個剛走出校門的17歲的毛頭小伙子，來到密云縣高嶺公社農機修造廠當了一名工人。廠里的宿舍正在修建，我和幾個新工人就住在村里孫大爺家的三間正房里。孫大爺老兩口對人非常熱情，尤其是對我這個離家20里地的孩子。
　　這天中午我正和幾個同伴剛走出家門去上班，就見不遠處的胡同口停著幾輛大卡車，很多老鄉在往車下幫忙搬運一些唱戲用的鑼鼓家什，坐車的人正一個接一個地從車上跳下來。我們問幫忙卸車的老鄉，這些人都是哪里來的。老鄉說都是北京評劇團的演員，來咱們村體驗生活。我們也插不上手，只得打打鬧鬧地上班去了。
　　當我下班的時候，卻見我們房東孫大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兩個中年男人在說話，孫大媽正在壓水機旁的水盆邊洗碗，準備沏茶。
　　孫大爺把我介紹給那兩位客人，他們也站起來與我握手，并自我介紹：“我們是北京評劇團的演員。”其中一個在50歲左右，面孔長得黝黑、四方臉、粗眉大眼的人自我介紹說：“我叫魏榮元，小兄弟，以后你就管我叫老魏就行。”孫大爺接過話茬對我小聲說：“他可是個大演員，是唱黑臉包公的。”魏榮元急忙擺手對我們說：“不提，不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另一個演員大約也有50歲左右，長著圓圓的臉龐，眼睛始終笑瞇成一條縫，特別和藹可親地對我說：“小兄弟，我叫陳少舫，是唱小花臉的。”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并說自己姓劉，以后二位叔叔叫我小劉子就行。以后有什么事，我腿腳靈活可以找我去辦。兩人對我的豪爽表示感謝。
　　這時孫大媽已經將茶水沏好，放在桌子上，我們聊起了“世界的大好形勢”。這一聊就聊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大門外傳來清脆的聲音：“老鄉，家里有人嗎？”我急忙將門打開，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姑娘，大大的眼睛，略顯稍方的臉龐，齊耳的短發，個子大約在1米6左右。
　　姑娘隨我進了院子并對魏榮元和陳少舫二人說：“魏老師、陳老師，團長叫咱們去吃飯，吃完飯晚上還要開會，商量明天到生產隊去體驗生活的事情。還說我們這不光是勞動改造，還要排演一出新戲給貧下中農們看，只有勞動和排戲都搞好了，我們才能返回北京。”姑娘像背臺詞一樣說完了那一大段話，只聽魏榮元對姑娘說：“文月啊，我先糾正你一下，以后再也不要叫我老師了。這次來體驗生活，我是勞動改造的對象。如果你再管我叫老師，很可能會耽誤你的前途。只有你把你的業務搞好了，才不辜負老師的期望。至于嘴上叫老師那只是個形式，老師也感謝這幾年你對我的照顧。”這時陳少舫也對那個姑娘說：“小谷，以后一定要記住老師的話，把業務研究好，爭取做一個又紅又專的好演員，才是我們這些老同志所要看到的。”我和孫大爺、孫大媽聽到他們的談話，似乎聽懂了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跟著點頭。正在這時，門外又有一個姑娘喊道：“老魏、老陳，吃飯了！啊！再不去，團長可要急了！”
　　魏榮元、陳少舫和谷文月聽到外面的喊聲，告別了孫家二老和我，急急忙忙到大隊部給他們劇團找的一所大院子里的食堂吃飯去了。
　　
　　勞動、創作兩不誤的演員們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上班的路上，常常看到評劇團的演員們，也扛著鋤頭、鎬頭等農具到田間下地勞動。晚上收工回來還要到大隊部排練他們的新編評劇。印象中，谷文月老師扮演一個高中畢業回村的知識青年，擔任村支部書記，帶領鄉親們批判舊的思想和舊的意識。魏榮元老師在劇中扮演一位思想守舊的村干部。后來，在紀念魏榮元先生逝世10周年的《中國戲劇報》還對此劇有過評論。好像是說，魏榮元老師當時由于是改造的對象，所以在此戲中的臺詞一刪再刪，最后只剩得無法再演的地步了。陳少舫老師在劇中扮演一位兩頭都不得罪的和事佬。為了大隊的糧食畝產量能超千斤，保紅旗，既說服不了這個，也說服不了那個。儼然是個喜劇表演的樣子。這個戲排練完以后，曾經在高嶺公社石渣子溝的1507部隊團部大禮堂為解放軍戰士和貧下中農演出過好幾場。在那個文藝活動貧乏的年代，也曾轟動一段時間。
　　那年的夏天，陰雨連綿，上級領導為了保證夏糧的豐收，要求我們工廠的200多名干部工人也參加到夏收、夏種、夏搶的三夏工作中去。我們和評劇團的演員們一起為老鄉割麥子、運麥子，每天都早上四點鐘起床，走到我們工廠的大門口，坐汽車，再由各生產隊的隊長領著我們到各地塊去割麥子。大卡車每天上午把我們送到這個地塊，下午又把我們送到那個地塊。晚上還要到麥場上去打麥子，我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熱火朝天地工作著。
　　
　　為救魏榮元深夜取藥
　　這天早晨我還沒起床，就聽窗外有人敲門：“小劉，小劉，你起來一下！”我在朦朧中聽出是陳少舫老師的聲音，就一骨碌爬起來問：“陳老師，什么事？”“小劉，你能到公社衛生院給魏老師拿點兒治心臟病的藥嗎？”“我能去，您照顧好魏老師，我這就去。”我披衣下床找到了孫大爺家放在柴火棚里的自行車，快速向兩公里外的公社衛生院奔去，取回來一瓶硝酸甘油。孫大媽趕忙端來一碗水，陳少舫老師將藥慢慢放入魏老師的嘴里。一分鐘過后，我看見魏老師的胸部不再劇烈地起伏了，臉色也有些紅潤了，并睜開眼睛疲憊地向我笑了笑。陳少舫老師也對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孫大爺將寬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孫大媽幫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我憨憨地笑了。這時，天已大亮了，評劇團的領導和同事們也都來了。陳少舫老師向領導講了多虧我夜里到醫院買藥的事，領導聽了很高興，還要大伙學習我這種助人為樂的精神。我心里也美滋滋的。最后，領導便招呼大伙到工廠的大門口坐大卡車去給隊里繼續割麥子。我也隨著人流等候汽車的到來。這時，只見谷文月來到我身旁，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送到我的手上：“小兄弟，謝謝你，是你救了魏老師。”司機師傅田印遠已將大卡車開到了廠門口，我急忙走進人群，隨著大伙跳上汽車，投入到割麥大軍中去了。
　　收工以后，我并沒有先吃飯，而是先到魏榮元和陳少舫老師的宿舍，陳少舫老師叫我陪著魏榮元老師，他去給魏榮元老師打飯。陳老師走后，我忙拿出一塊谷文月早晨給我的糖果，用手擦了擦糖果上面沾著的泥土，剝開外面的錫紙，送到魏榮元老師的嘴里。
　　魏榮元老師品嘗著糖果甜甜的滋味兒，慈祥地看著我，笑著問：“哪兒來的？”我告訴魏老師，這個糖果是谷文月大姐為感謝我給您買藥送的。魏榮元老師聽完，眼里充滿了幸福的淚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劉啊，你現在還年輕，一定要多讀一些書，多學一點知識。你要向谷文月大姐學習，為了她所熱愛的評劇事業，都快30了，還沒有結婚。”我深深地點了點頭。從那以后，我便把我平時節省的飯錢都買了書籍。
　　
　　急救魏榮元
　　繁忙的三夏搶收過后，我們工廠和評劇團也各自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我每天照例到工廠去上班，下班以后無所事事，就和魏老師、陳老師、孫大爺坐在葡萄架下談天說地。待到晚上八點鐘以后，他們去排戲，有時我也去大隊部，和老鄉們一起觀看他們的排練。
　　北京郊區的8月，白天驕陽似火，夜里總是陰雨連綿。這天夜里，我正在睡夢中，忽然聽到窗外又一次傳來陳少舫老師的聲音：“小劉，魏老師的心臟病又犯了，已經吃過硝酸甘油了，但是還是止不住心跳，他現在胸部悶得厲害。”我問：“那怎么辦呢？”陳老師說：“我在這看著魏老師，你到我們吃飯的那個大院子把我們的領導叫來，讓他們再把谷文月也叫來。”我聽了陳少舫老師的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領導看到魏榮元老師的病情嚴重，幾個人商量，應該盡快把魏榮元老師送回北京去治療。可這黑燈瞎火的，離北京有300來里地，怎么去呀！谷文月大姐對我說：“小兄弟，你看魏老師病情嚴重，你能給我們找一輛汽車嗎？我們要及時把魏老師送回北京去治療。”我愣了一下，心想，這個地方連公社書記去縣城開會，都得坐手扶拖拉機去，何況別人呢！
　　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們廠里新進口了一輛日本生產的“日野牌”小卡車，司機叫田印遠，和我極談得來。田師傅得知我們的來意，二話沒說，馬上來到院中發動汽車。汽車開到了孫大爺門前，大家小心翼翼地將魏榮元老師扶上汽車，劇團領導坐在魏老師身邊。臨走時，魏榮元老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向大家揮了揮手，小卡車載著魏榮元老師和評劇團的領導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
　　
　　訣別與懷念
　　第二天早上，田師傅告訴我，他們到達北京時，魏榮元老師的病情非常嚴重，抬進醫院后，醫生盡全力實施了搶救，終于脫離了危險。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將魏榮元老師的情況告訴了陳少舫老師，陳老師說：“我和魏老師是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在一個劇團已經有好幾十年了，我希望魏老師的身體能盡快好起來，將來有機會我們還在一起演戲。”我也在心里默默祈禱。然而，魏榮元老師這一去就沒有再回到這喧鬧的小山村。這一去也成了我與他的訣別。
　　同年10月，“四人幫”被一舉粉碎，評劇團的演員們也像他們悄悄地來一樣，悄悄地離開了，小山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這樣的生活又持續了兩個月，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熱情的孫大爺一家，搬進了廠里為我們蓋好的新宿舍。某日，我看到《北京晚報》上登載了一條信息：評劇演員魏榮元因患肺癌于1976年12月24日在北京不幸去世。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把那個消息默讀了三遍以后，才相信——我所尊敬的和藹可親的長者、我的忘年交魏榮元老師確實永遠地離開了我。
　　此后30多年里，我時常在電視熒屏上看到陳少舫、谷文月等評劇藝術家的精彩表演。可惜的是，陳少舫老師也于1985年離開了我們。魏榮元逝世10周年之際，《中國戲劇報》曾大量登載追憶魏榮元老師的文章。每一篇文章都能勾起我對評劇團在密云縣體驗生活的那段時光的懷念，總想拿起筆將此事追憶一番。
　　轉眼，我也從一個17歲的毛頭小伙子變成了知天命的中年人。經過多年對知識的渴求和自己的不斷努力，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我被選拔為北京市唯一的農民奧運火炬手。當我手持奧運圣火，傳遞著和平和友誼的時候，在我的眼前閃耀著魏榮元老師教我多學習多讀書的慈祥面容。我也要以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來告慰魏榮元老師的在天之靈。
　　編輯/任 涓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