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二三月,是開花時節,那么四五六月,則屬于生長時節。我說的是農歷,鄉下。
滿眼,但見草木長,見一陣風就長,見一陣雨就長,見一片陽光就長。那風,那雨,那陽光,和暖暖的地氣一攪拌,不是肥料勝肥料。乍雨還晴、乍晴還雨時候,最惱人,但特別適合草木生長。就算是針尖點兒的小命,也要發芽,吐綠,像一星火,掉在干松毛里,霍霍地燃燒起來。
去年冬天,住在我家隔壁的狗曾公,蓋一間牛欄。他砍了一棵泡桐樹,去了枝葉,只是沒有削皮,作為一根樓塞。樓下關牛,樓上可以堆放稻草。想不到,那棵泡桐樹一直活著,這不,樹干上居然還長出了新葉。大概是覺得作了樓塞不太舒服,泡桐樹還動了幾下,把墻壁撐裂了幾道縫。看上去,總覺得對那棵泡桐樹有些殘忍。
大哥家屋后有棵老樟樹,兩年不曾發芽,應該死了吧。四月初的一夜及時雨,不,不是雨,應是觀音菩薩的甘露吧!居然讓它又活了過來,信不信由你。河堤上,一根腐朽的老烏桕樹樁,長出數不清的菇子,真正是化腐朽為神奇。烏桕樹菇好吃,好吃的菇子還多,像茅草菇、地皮菇、筅帚菇。滿山都是牛糞菇和蛇頭菇,又肥又大又美,只是不能吃。山上還有一種灰包,也屬菇類,用腳一碰,冒出一團如煙的灰,好玩!山蛙可以帶走它,遇到蛇時,把它丟過去,當作煙幕彈使用。
草是瞎長,亂長,蠻不講理地長,橫行霸道地長。村路本來就很窄,居然也長滿了草,只留下正中一點兒空,形成一條更細的路,僅容一個人的腳。牛真老實,腳只踩那路中間路,不去踩旁邊的草。清早開門,門前的臺階上,走來了幾棵車前草,賊頭賊腦往屋里望。對它們可不能客氣,你踩不死它們,你只能扯掉它們。真要縱容了它們,它們就會沿了臺階而上,跑到家里來,不偷值錢的東西,只吸家里的人氣。有戶人家舉家出門打工,幾年不歸,草爬上他家的鍋臺,甚至搭了梯子,攀上他家的屋頂,吸盡了這個家的人氣,根本不像個人家了。最可恨,是草跑進菜園里,和菜秧爭奪陽光、雨露和養分,它們抱成一團,打群架。你看,幾棵草打一根黃豆苗,這算什么本事呀,打得黃豆苗哎喲地叫,像我那老實巴交的父親,沒有還手之力。我母親倒是性格剛強得多,手把鋤頭,毫不留情,鋤去那些雜草。鋤草需要選擇好晴天,讓太陽把鋤倒的草曬死。如果草太多、太密,最好用手拔,拔出的草打成捆兒,背回家去喂牛。草有好多條命,踩不死它,燒不死它,凍不死它。看上去,它被太陽曬死了,但曬死的只是一條命,若得一場小雨,另一條命又活了過來。縱然被牛吃下,變成牛糞屙出來,牛糞又曬干了,最后燒成了灰,但還剩下最后一條命,在莊稼地里照樣活了過來。
窗外芭蕉葉,門前泡桐樹,與其說是生綠,不如說是堆綠。那綠,一層一層地堆,太厚了,太重了,我總擔心那棵泡桐樹會承受不住。芭蕉不算太高,又靠著墻,多堆些倒是沒有關系,縱然壓倒了,有墻撐著。夜來一場雨,把那些剛堆的新綠潤濕,化開,便有一種極淡的綠,從芭蕉葉上滴落。雨后天晴,我坐在窗下看書,張耳去聽,嘀嗒嘀嗒落下的,肯定不是雨水,是那種極淡的綠。南瓜和豇豆多像個磚匠,在菜園里砌綠,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便砌成了幾堵一人多高的綠墻。爬山虎只能算個蹩腳的磚匠,不會砌墻,只能在砌好的墻上貼綠。它也貼了一人多高了,不過,用了好多年的時間。最可愛,是村子外面的水稻田,不堆綠,不滴綠,不砌綠,也不貼綠,鋪一層厚厚的綠。風來,把那層綠弄起些褶皺,陽光是一個老式熨斗,燒得熱乎乎的,很快,就會把那些褶皺熨平的。
各種瓜兒,都在忙著牽藤、開花、結瓜。春色滿園關不住,夏色就更關不住了,杏樹、梨樹、南瓜、絲瓜都出墻去。那棵絲瓜出墻后,想爬上墻外的豬圈。第一夜,它的一根藤蔓就牽出一尺來長,第二夜,再牽出一尺來長,離豬圈頂已經很近了。不過,那根又柔又細的藤蔓老是向上、向外伸著,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梢頭低垂下來。不著急,白天好好睡上一覺,積蓄些精力,第三夜再來,再牽出半尺來,向上一跳,兩跳,與豬圈頂就差一點點了。正好,一陣風從這里經過,推它一把,它就跳上了豬圈,牢牢地抓住一塊瓦不放。它是多么感謝那一陣風,不過,那陣風早已走了。風做了許多好事,也是不愿意留名的。
竹園里的春筍,對它們寄予了很多希望。不過它們長得實在太快了,還沒有體會過童年的歡樂,便已成了一株新竹,這是否會在它們心里留下些陰影?山中有一片荒地,不種總覺得有些可惜,那么,就去松松土,丟些芝麻籽。真的,隨便丟些就行,都不必過于認真,也不用再去管它們。秋天,就拿著鐮刀去收割,總有些收成的。在梅子雨里,披著蓑,戴著笠,去割一籃紅薯藤,把藤剪成一截一截的秧苗。麥茬地已經挖過了,整成一畦一畦,將一截紅薯秧苗往濕地里一插,就能活的。人,赤著腳,站在那泡著雨水的地溝里,稍微站長些時間,就會感到腳下癢癢的,有一種根須一樣的東西,就要從腳板下生出來。趕緊挪一下腳,要不,人就得在這地里生根,發芽,化成一株植物了。
到了農歷七八九十月,就是收獲時節了,人忙,而草木就輕閑了。
那些土東西
到菜市場買菜,那些土東西,譬如土雞、土鴨、土雞蛋、土萵筍、土辣椒之類,價格都要高出許多。與之相對,那些經過現代技術弄出的、所謂的洋東西,固然模樣好看,價格便宜,但失去了其原本的味道。洋韭菜四季都有,極深而肥,扎成一大把,回家炒著吃,在嘴里如同嚼草。及至春二三月,看到某個菜農的籃子里,躺著幾小把土韭菜,雖然矮而瘦,甚至還夾雜些草,但感覺上就是特別親切,買一小把回家,在水池中清洗,就有一股韭香滿廚飄蕩。季節在菜市場里有些亂了,寒冬賣黃瓜,盛夏賣卷心菜,不過,那黃瓜幾乎不作黃瓜的味,卷心菜吃起來有些苦澀。但我的季節不能亂,不去理會那些洋東西,不去貪戀那份新奇。春買萵筍,夏買黃瓜,秋買蘿卜,冬買菠菜,那些當季的、本地產的土菜,那才叫水靈、有味、好吃。有鄉下的親友登門,帶一只土雞,或拎一二十個土雞蛋,那是貴重的禮物,應該特別看重。要過年了,托鄉下的親友買一只土豬腿,那種鄉下婦人一把菜、一瓢糠,喂了整整一年的土黑豬,腌出的臘肉風味就是不一樣。萬法自然,吃喝更應如此,合上四季的節拍,我想這樣才叫養生。
那些自然的、樸素的土東西,只有鄉下才有了。我喜歡那些舊式的民居,土磚,小瓦,木格窗。最好幾家連成一片,半隱在山洼里、綠樹中。站在山上看,排成魚鱗狀的灰瓦,在高處成脊,在低處成天井。屋頂有煙囪,像人的皮膚長了個小痘,一天到晚都有東西冒著。做飯的時候冒著炊煙,不做飯的時候冒著人氣,那或濃或淡的人氣,你看到了嗎?門楣上還有只燕子窩,則像美人額上痣一點。下雨天,無數的雨珠,從屋檐邊成串地落下,像掛著一副珠簾。這種民居上通天,下連地,冬天暖,夏天涼,只不過簡樸了些。說實話,我未必真愿意搬進這樣的屋子里居住,但我還是希望它們能保留一些,更多地保留一些,讓我在鄉下行走時,當一幅幅畫來看,可以通過它們抒抒情,懷懷舊。三月我去的時候,我希望還能看到,有人披著蓑,戴著笠,扶著一只木犁,在村前的田畈上耕田,斜風細雨不須歸。五月我去的時候,我希望還能看到,人家的屋角邊、院落里,紅了的還是櫻桃,綠了的還是芭蕉,而黃了的,還是一樹結得密密的、小小的、甜甜的土枇杷。
自己動手,種一片菜園,總是一個怡人心情的美夢。上山砍些細竹,扎一道竹籬笆,和楊萬里寫的“籬落疏疏一徑深”里一樣的竹籬笆,雖然是稀疏了些、簡單了些,但足以防止過路的牛羊騷擾,又添上些詩意。凈是種些土菜,泥地種土黃豆,沙地種土花生,園角還有一汪泉水,靠近泉水的那塊地,正好種些喜潮的土芹菜。應該要到端午節前后,土辣椒和土黃瓜才剛剛結出,提著籃子去摘,只能摘到很少,且沒有長好,回家用菜籽油炒著吃,味道不遜于節日的芝麻粽和綠豆糕。土菠菜有神通,入冬,撒一畦地的菠菜籽,不久,便鋪一畦地淺淺的、非常均勻的菠菜綠。無論何時,你去間扯一些,弄出些大窟窿、小窟窿,很快,菠菜就會把它填起來。土菠菜還可以連根吃,那老鼠尾巴一樣長長的根,甜絲絲的,極有嚼頭,只是有些不好洗。只用豬圈里、雞柵里取出的土肥,散發出真正的鄉土氣息,如果你說你有著鄉土情結,可是連這種氣息都不喜歡,我只能說你那是個偽情結,莊稼就特別喜歡這氣息。也盡量不施農藥,瓜葉上有蟲,清早用手去捉蟲,這方法雖然土和笨,但很有效果。
村子里,還有人家種紅殼糯稻嗎?——一種很老的品種。要到秋深,紅殼糯成熟了,滿田褐紅的一片,和高粱一樣的顏色。把紅殼糯收回,曬干,用土風扇扇去秕谷及其他雜質,碾成米后,米上還殘留著稻殼上的紅。用土灶、鐵鍋、木蒸籠,蒸一籠這樣的紅殼糯,滿村都聞糯米飯香。把糯米飯曬成米籽,再從洞窖里取一挎籃紅薯,最后熬成的,不過一小碗紅薯糖。要過年了,就把米籽炒熟,拌上紅薯糖,切一兩罐米籽糖。的確,這米籽糖是有些土,比不得超市里賣的牛奶糖,但多少年不吃,卻有些想念了。家的后面,有一片山林就好了,可以養很多的土雞。每天清晨,放雞,把雞攆到屋后的山林,任其覓些野食。半上午,陸續有母雞回家,下些顏色、大小都不一的土雞蛋。還可買幾只鴨,和雞一起混養。鄉人都說,這雞窩里的鴨,最有營養呢。有貴客來,用瓦罐、泥巴爐子和木炭,花個半天時間,燉一只這樣的土雞或鴨,那才叫地地道道的土東西。
地地道道的土東西,除了吃的,看的、聽的也還不少呀,真好。驚蟄前后,你聽,一兩聲土雷,悶聲悶氣的,震得地面、屋子輕微地震動。炸雷響在天上,土雷響在地下。炸雷氣勢洶洶,震人耳膜,但常常不過光打雷,不下雨,就像某些只說好話、不辦實事的人。我更相信,是那一兩聲土雷,震開了云層,化作豐沛的春雨。是那一兩聲土雷,喚醒了沉睡的蛙蛇蟲龜。一般的青蛙,叫得其實很平常,合在一起,未免有些聒噪。但有一種土蛤蟆,叫聲是那么響亮、結實,蓋過一般的青蛙的叫,能傳出幾里之外。從春到夏,在那些有些偏僻的稻田里,尤其是山壟田,常常可以聽到這種土蛤蟆叫。它們叫上幾聲,有意要打破那份僻靜似,一聲聲都叫到人的心上。還有那種純粹的土狗,樣子特別可愛,對人絕對忠誠。養一只這樣的土狗,看家護院,完全可以放心。每天回家的時候,它就會遠遠地迎上來,用嘴蹭著人,那份親熱勁,是人與人之間絕對沒有的。
我是在鄉下土生土長的,如果在以前,有人說我土里土氣,我可能不快活。但現在如果還有人這樣說我,我會打心眼感到高興。一個人,真要是土里土氣的,那該多好!就像鄉下的泥土一樣,厚重,樸素,能容萬物,與世無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