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樓梯上下來了。
這個時候,為為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這個小飯店里面的光線。她看到了一雙穿著黑色的纖細高跟鞋的腳。女人下樓的步子很慢,那是一種篤定。那腳分明是很熟悉這樓梯的,一探一探的腳尖并不是在探路,而是如同一對自信的黑鴿子般,徐緩地,一層一層地棲息在自家的狹小的木樓梯上。跟著下來的是腿。女人的腿是修長的,旗袍裙的衩恰巧開到了膝蓋上面,絲襪里的小腿線條優(yōu)美,大腿在黑的旗袍裙的莊重的裹挾里,也是儀態(tài)萬方。為為想,這樣的腿該是承載著什么樣的身材面容、怎樣的膚色的女人呢?什么樣的女人才能在如此狹小逼仄的樓梯上,走出豪宅別墅寬大的樓梯上才能走出的步態(tài)呢?
店鋪太小了。狹長的一條,一個過道似的。上面是閣樓,窄窄的木樓梯已經(jīng)脫了色,女人大約就住閣樓上。后面是廚房,為為側(cè)著頭看了一下,使用面積最多一兩個平米,只能容納一個人在里面操作。
此刻店鋪還沒有開張。小吃一條街上的排檔,一般都是下午才開張的。
店鋪的墻上也沒有什么裝飾,兩面墻上各有一個鏡框,掛著兩幅畫,只有黑白兩色,白紙黑墨畫,兩幅畫畫的都是一個橢圓的盤子里臥著一條魚。為為看有點像兒童簡筆畫,又像考古展覽上的古代壁畫,稀疏的幾筆,質(zhì)樸拙笨,只有魚的眼睛,倒是有神的,躺在千年萬年的盤子里,死死盯著外面的世界,一副什么也不想告訴你的神態(tài)。為為原以為是畫在宣紙上的畫,要么是買的裝飾畫,走近一看,才看出來是十字繡。不用說,是女人的手工了。為為嗅了嗅鼻子,店鋪里也沒有那種煙熏繚繞的酸菜魚散發(fā)出的既酸且麻又辣的味道。
女人終于下來了,站在為為面前。她定睛看了看為為,嘴角輕輕地揚了起來,算是微笑著招呼了為為。為為也看清女人了,猜測了幾分鐘的神秘女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年輕,不驚艷,不咄咄逼人,只是很有分寸地對自己微笑著。不溫不火,不遠不近。
為為看見,女人穿著一條已經(jīng)落伍,卻又永不過時的黑色旗袍裙,淺圓領(lǐng)的米色針織上衣。頭發(fā)梳成一個光滑的圓髻,流年已逝地盤在后腦勺,像是一位從熒屏上走下來的昔日閨秀。這個發(fā)型讓女人的神秘在為為面前又添加幾分。女人指著一旁的一個木椅子,讓為為坐下。
看女人安靜的微笑,為為想到自己宿舍里的同學,每天晚上大家回宿舍洗漱好了以后,就是宿舍同學的聊天時間,聊著聊著,大家就放聲大笑起來,就笑得死去活來,笑得抱著被子在床上打滾,笑出了眼淚,笑得肚子疼。那個笑,如果算十分的話,這個女人的笑,應當定格在三分到四分之間。
店鋪里只有四張桌子,和別的排檔的簡易的桌子還不一樣,女人店鋪里的四張桌子都是髹著棗紅色漆的課桌,或許比一般學校里的課桌大一點,每個桌子有兩個空抽。椅子也是髹著棗紅色的木制的靠背椅子。為為想,這樣的桌子若是再多幾個,這家排檔就像教室了。
女人坐在為為的側(cè)面,兩只胳臂搭在桌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扣著,側(cè)過臉來,問為為的名字是哪一個為。為為說是因為的為。女人說,你父母給你起了這個為?不俗,想必是讓你有所作為吧,或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一般人家女孩子可能就叫葳蕤的葳,或者叫薔薇的薇了。
為為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無法給她的年齡定位。有著蘋果般的臉才二十出頭的為為,不太會分辨三十歲以上女人的年齡。眼前這個女人或許比自己的母親小,也或許比自己的母親大。女人算不得漂亮,卻也看不出哪里難看,皮膚不太白,但沒有什么皺紋。為為不能確定這個排檔的老板娘有一種什么樣的氣質(zhì),總之,為為覺得女人和這一條小吃街的其他老板不一樣。于是,她心里有了一肚子的好奇,和一肚子想說的話,想晚上回到宿舍一定要和同宿舍的同學說說,或者,應當讓同學來看看這個女人再說。為為宿舍的幾個同學,每天晚上熄燈以后都要海侃一個小時的。
想到女人的小餐館來打工的為為,這個時候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眼前這個女人了。她看這店鋪的樣子就像只有女人一個人,連端盤子的服務(wù)員也沒有看到。門口的招牌上寫的是“宋姐酸菜魚”。為為想,也許應該稱呼她宋老板吧。
宋老板……為為說。女人立刻打斷了為為,用手指了指門口的招牌,就喊我宋姐吧。為為看著眼前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為為不知道為什么是自己不好意思。
宋姐……為為說。女人又打斷了為為,我這店里只有我一個人,生意嘛,你也看到了。
為為不明白,這條小吃一條街上,怎么會有女人的這家店。
為為所在的大學離這里不遠,小吃一條街的大部分顧客都是附近幾所學校的學生,或者說,這些排檔,就是沖著學生來的。為為想在課余時間在這里找一家店鋪打工,便到這條街來轉(zhuǎn)了幾次。夜晚來臨的時候,這小吃一條街上幾乎所有的店家都是油煙和人氣一樣旺。夏天里許多店家都把桌子搬到了門外,簡易的餐桌邊,圍坐滿了吃油炸串、吃米線、吃炒飯、吃撈面、吃龍蝦的年輕人。所有的店家門口都有一兩個女人,穿著彩色的劣質(zhì)的塑料拖鞋,坐在一個大塑料盆子面前,洗著流水般送過來的臟碗。盆子里的洗潔精泡沫先還如同一座堆起的小山,洗著洗著,小山就沒有了,水也黑得像溝里的水,洗碗的女人便就地一倒,水就漫到她們自己的腳上。
洗碗的女人都是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多半是穿著花綿綢衣褲,身體大幅度前傾,那姿勢有點奮不顧身的味道。她們就那樣程序化地洗著排檔里源源不斷地送來的碗,直到倒掉的洗碗水漫到腳上,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腳有點麻,看一下自己的一雙腳,早游離到塑料拖鞋外面來了,只是踩在塑料拖鞋的鞋幫上,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為為走完了這一條街,沒有看到一家中意的鋪面,卻不甘心地踅了回來。
她趿著涼拖鞋,終于走到了一塊干地方,她前后看看,很少有鋪面門口不是濕的。而這家店在這條街上真算是有點冷清了,鋪面的招牌和任何一家都不一樣,敦敦的魏體書法,宋姐酸菜魚,五個字白底黑字,不卑不亢,不暖不涼。為為原以為是宣紙上寫的字裝裱了一下,后來才知道是女人自己繡的十字繡。
為為抬頭看著這一條街,每一家鋪面的招牌都是五顏六色的彩燈,從下午開始,就在那里一閃一閃的,擠眉弄眼,賣力地喧嘩著,胖子怪味龍蝦,回頭米線,私房小吃,正宗李氏手搟面,韓式燒烤,等等。
那天,宋姐酸菜魚這家排檔只有一個客人,正在邊喝酒邊吃火鍋。為為走到門口,問道,老板在嗎?后堂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吃飯嗎?幾位?為為對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說,對不起,老板,我想問問你這里需要人手嗎?略略停了一下,女人在后堂說道,我在忙,過兩天你再來吧。
女人告訴為為,自己這個小酸菜魚館的生意不像其他排檔那么忙,客人少,做酸菜魚的草魚和一些時令蔬菜,每天都有人送來。燒酸菜魚的紅尖辣椒是自己泡的,酸菜也是自己泡的,都在廚房的壇子里。做酸菜魚的時候,撈一點出來就行了。
為為不知對女人說什么好,低頭摳著指甲,想了想說,宋姐,我回去讓我的同學到你這里來,吃你做的酸菜魚,到時候你少放辣椒,也讓你的生意好一點。女人對為為笑笑說,好啊,你的同學來了,我燒一鍋另一種口味的酸菜魚,給你們嘗嘗。
為為到女人這里來打工后才知道,女人這個酸菜魚小飯店從來沒有請過第二個人,為為是第一個。每天晚上只有零星的幾個顧客,女人完全能應付過來。下班回到宿舍,洗漱好了以后,躺在自己床上,為為把這個小飯店女人的情況,告訴給了宿舍的同學。宿舍同學的八卦話題,就立刻從遠在天邊的影視明星,轉(zhuǎn)到為為的老板身上了。有一個同學想了一會兒,說,這個女人一定是不缺錢。另一個同學說,不缺錢為何不在家做全職太太?還到小吃一條街來開排檔呢?經(jīng)營一個飯店到底是不容易的,我知道的,我舅舅家就是開飯店的。
以后,為為每天晚上來到店鋪里,也就是端端菜,擦擦桌子,打烊前,才把水槽里不多的碗洗掉,然后整理收拾一下廚房。有客人要啤酒飲料什么的,宋姐就打發(fā)為為到不遠處的小店去買。為為看見女人下廚的時候,都是那一身衣服,沒有見她把衣服換掉再下廚。
這一天為為下班后回到宿舍,也不等洗漱完畢,就睡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告訴同學:哎,跟你們說,我的這個老板真是和別人不一樣哎,你看她在廚房里忙的時候,仍然是穿著那一身衣服,腳上也是那雙高跟鞋,像是出門做客的打扮,只是頭上包著一個帕子,身上圍了一條圍裙。是嗎?宿舍同學聽為為這么說,也覺得有點奇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為為好,過了一會兒,一個同學笑笑說,呵,你這位老板還是一位老小資啊,唯美主義,在那么個油煙的環(huán)境里還穿著這么一身衣服。
于是,大家又好奇地嘻嘻哈哈議論半天,宿舍熄燈前的一場哄笑之后,宿舍同學對為為說,為為,現(xiàn)在我們給你布置今后的任務(wù),那就是,打聽到這個宋姐的丈夫和孩子,或者說,打聽到宋姐的婚姻情況。
為為每天晚上帶著同學布置的這個任務(wù),去“宋姐酸菜魚”打工,卻多少天都沒有完成這個任務(wù)。她從來就沒有看見過女人的丈夫或孩子到小飯店里來,也沒有聽到女人說起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女人在為為的眼里雖然有點神秘,但為為覺得,女人還不是那種矜持到高深莫測的女人,通常,她還是愿意和為為聊聊的。在沒有顧客來的時候,女人就洗了手,從一個塑料袋里取出十字繡來繡,然后一邊和為為說著話。
為為想,這個宋姐要是有孩子,那孩子該有多大呢?宿舍的同學說,那你得先搞清楚宋姐多大。為為搖了搖頭,說我真是看不出來她有多大。想了一想又說,要不哪一天你們假裝找我,到小飯店去一次,你們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我曾和她說過,讓你們來她的酸菜魚小飯店,就算是照顧她的生意。
兩個星期了,宿舍同學布置給為為的任務(wù),她還是沒有完成,宿舍的幾個同學有點著急了,于是就商量著去小飯店吃飯。在這一天傍晚,結(jié)伴來到女人的小飯店里。
女人在廚房里正指導為為切酸菜,為為看見同學來了,對女人說自己的同學來了,女人就轉(zhuǎn)過身來。呵,來啦!是為為的同學?為為早說了,讓大家來吃飯照顧我的生意。女人說著,就讓為為招呼同學,自己系上圍裙,為為為的這幾個同學做起了酸菜魚。
為為的幾個嘰嘰嘎嘎喜歡八卦的宿舍同學,帶著一肚子好奇,聒噪著,來到女人的小飯店,見到女人,竟然都噤了聲,沒有一點聲音了。她們觀察著女人的舉動,看見女人今天穿的是一件乳白色棉麻襯衣,下面配的是一條藍花布直筒裙,裙子顯然是熨燙過的,不然,棉布的料子怎么會那么挺括,腳上果然是穿著一雙黑色淺口高跟鞋。為為的同學看見,女人下廚的時候,果然是只在頭上系了一個帕子,腰間圍了一條圍裙。
半個小時后,女人讓為為端上來一個精致的沙鍋。沙鍋是淡黃色的,鍋蓋上面靜靜地臥著一條魚,一片荷葉。掀開蓋子,里面正撲騰著誘人的酸菜魚,女人還送上四碟清淡的小菜,自己榨了一點果汁給她們做飲料。
那天晚上,為為宿舍的幾個同學揉著肚子,打著飽嗝,回到了宿舍。一個同學說,哎,這宋姐家的香米飯可真好吃,我吃了兩碗,肚子都撐壞了。另一個同學說,這下子咱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軟,都不好意思去議論人家了。另一個說,她做的酸菜魚味道也不錯,像她的人,有點與眾不同。不過,她的年紀真是看不出來,總有四十多了吧,也可能五十歲了。為為這天晚上倒是沒有說什么,她聽到同學贊美女人,有些莫名地自豪,好像同學在贊美她似的,暗暗地受用著。
幾天以后,為為下班回到宿舍,帶來一個重要的信息,幾個同學都向為為圍攏過來,問為為女人說什么了?為為說,今天,小飯店里只來了四個客人,而且是一道來的,可能也是哪個學校的四個男生,宋姐一鍋酸菜魚搞定。我聽到那幾個男孩好像是說,其中是哪一個得了獎學金,不然不會花如此多錢來吃酸菜魚的。后來沒有顧客了,宋姐就和我閑聊,她可能是聽到那幾個男孩在說女友的事情,就問我戀愛過嗎?可有男朋友?
為為的同學哄笑起來,說,為為,你一定要說你有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這樣,或許就可以拋磚引玉了。
為為說,我告訴她現(xiàn)在還不算有男朋友。同學就問,她怎么說?為為說,她沒說什么,只是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了一句:年輕真好。有同學說,有門了,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有故事的。
為為在女人的小飯店打工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閑下來的時候,她鼓足勇氣問女人,宋姐,這個酸菜魚館你一個人完全可以應付得過去,為什么要讓我來你這兒呢?女人正低著頭繡著手中的活計,聽為為這么說,就放下了手中的十字繡,看著為為,對她說,你不是嫌工資少吧。為為忙說不是不是。女人說,你都說得對,你看到了,這里的顧客主要是附近幾個學校的學生,我的酸菜魚館對他們來說,算是高消費了。所以,我開的這家酸菜魚小飯店的生意始終不怎么好,我讓你來我這里,也的確不是因為人手不夠。你來問我這里是不是要人那天,我在廚房,回頭看見了你,看見你清純的朝氣的臉,就想到,讓你來吧,來和我做做伴,有時候,有電話來叫外賣,也可以讓你幫我送送,當然,你看到了,這樣的時候不多。
情況就是這樣的,為為。這樣于你也不是壞事呀,在我這里打工,不太累,也不會過分影響你的學習。女人說。為為沒有說話,又在那里低著頭摳著指甲,突然抬起頭來,鼓足勇氣,提高了聲調(diào)說,宋姐……又突然不說了,欲言又止。那語氣和神情,像是在懸崖勒馬。
女人笑了。為為,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包括你的同學到我這里來,想干什么,我都知道。為為聽女人這么說,臉突然紅了,啊了一聲,張著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才好。
女人看看門外,對為為說,這會兒可能不會有什么客人了,咱們打烊吧,你在這里等著,我上去拿一樣東西給你看。為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會突突地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晚上回去要和同學說什么。她站了起來,關(guān)上店鋪的門,卻急著要打開心中一扇早已欲開的窗戶,窗戶外面是什么樣的風景,她和她的同學都不知道。
女人從閣樓上搬下來一個方方的盒子,將蓋子打開,問為為,你知道這是什么嗎?為為看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她睜大眼睛,看著女人。女人不說話了,只是彎著腰在那里擺弄著這個方匣子。不一會兒,方匣子里面的東西轉(zhuǎn)了起來,竟然有音樂傳出,為為聽出來了,那是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
女人對為為說,這是一臺老式的電唱機,上面的圓盤,就是唱片。女人又拿出了幾個紙口袋套著的唱片,給為為看。為為發(fā)覺這些紙口袋,已經(jīng)變黃變脆了。
為為聽著這熟悉的旋律,看著勻速轉(zhuǎn)動著的唱片,感覺到,旋律真是從這個電唱機里面流淌出來的,徐徐地,緩緩地,汩汩地。
女人說,你們現(xiàn)在聽的都是立體聲的音響,一定沒有幾個人聽過這種老式電唱機了,可能見過的都少了。
女人說她比為為還小一點的時候,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她的父親是資本家,解放前,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棉紗廠,不用說是首當其沖遭到了批判。在此之前的其他運動中,都因為她父親雖為資本家,但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資助過抗日,而幸免于難。“文革”的爆發(fā),天羅地網(wǎng)般,使得他們家這回沒有成為漏網(wǎng)之魚。
她說,她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驕陽似火,萬里無云。外面的行人不多,柏油馬路蒸騰著太陽的熱辣。一伙紅衛(wèi)兵闖進她家里,拿來一個紙殼做的牌子,揪出父親,說要批斗這個剝削階級的資本家。
女人說她父親是很講究的一個人,當時已經(jīng)很少有人穿西裝了,一般情況下,男人在比較正式的場合,都是穿中山裝,可她父親進進出出,還是一身的西裝領(lǐng)帶,皮鞋也是擦得一塵不染。那個時候,父親走在大街上,算是很顯眼的。
那天,父親衣柜里的西服領(lǐng)帶被紅衛(wèi)兵強行拿出來,扔在地上,幾個紅衛(wèi)兵憤憤不平地在上面踏來踏去。
女人說,父親過去總是告訴他們,人是要注意儀表的,這也是對自己和別人的尊重。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這一身都收拾不好,還能說什么呢?那時候,總是很難理解父親的這幾句話,那是因為在學校里,老師教育學生要艱苦樸素。穿著補丁摞補丁衣服的同學,常常給老師表揚。
女人告訴為為,紅衛(wèi)兵到她家以后,又把她父親的十條領(lǐng)帶全部系到他的脖子上,去游街批斗。紅衛(wèi)兵在游街的時候,不時地扯著他脖子上的任何一條領(lǐng)帶。罪行當然是資本家崇尚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穿著都是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的服飾。女人說,自己的妹妹,就是那天看見父親給人家這樣批斗以后,嚇壞了,在家哭了三天,以后就神經(jīng)錯亂了,到現(xiàn)在還住在精神病院。
女人說,為為你想像不出來那個場景的,就是你父母,也未必能知道??墒菫闉?,那一次紅衛(wèi)兵那樣撕扯推搡我的父親,在游街批斗他的時候,他的神態(tài)沒有一點猥瑣和失態(tài),雖然沒有那么優(yōu)雅裕如,但遠遠看上去,還有一種不屈服的從容在里面。后來,我才體會到,為什么父親說儀表要講究,這時看來,簡直就是一種多年的修煉了。當然父親讓我們讀書,讓我們聽電唱機播放的經(jīng)典樂曲,后來知道,這些也是可以襯托和詮釋儀表的,當然這不僅僅是為了儀表。
“文革”前,父親讓我們在劇院里聽過一些當時不多見的歌劇,我和妹妹還看過歌舞劇《東方紅》的演出。父親甚至托人在上海給妹妹買了一架鋼琴,讓妹妹學習。
再后來,女人說,紅衛(wèi)兵就抄了我們家。我和妹妹作為資本家的后代,也不能去上學了。接著學校的同學老師都去搞“文化大革命”了,學校也就停了課。那幾天,我們家也不像家了,像是任人宰割的一塊肉。只是,我自己心里發(fā)誓,就是拼了命,也要把自己萬分喜愛的這個電唱機和這套唱片留下來。在家里,我把電唱機和唱片東藏西藏的,有時候晚上就守著它們睡覺??赡菚r候,何曾睡過安穩(wěn)覺呢?眼睛一閉,就是噩夢。
我的電唱機和唱片還是沒有保住,在后來的一次抄家中,給一幫紅衛(wèi)兵找到了,這撥紅衛(wèi)兵里有許多是我的同學,他們戴著紅袖章站在我家里的時候,我看著他們。不久前,我們還是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的同學,現(xiàn)在是兩個階級陣營中的人了。我們艱難地對視著。他們凜然的眼神,劃出了我們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同學都是一撥覺悟很高的左派,他們中間不少人不乏到我家聽過唱片的,那時他們也是很喜歡聽,甚至羨慕我們家有電唱機。這會兒,他們因為這臺電唱機和唱片,要變本加厲地給父親添加罪名。我哀求他們,說你們是知道的,這電唱機是我的,不是我父親的。他們不予理睬,執(zhí)意要搬走,我哭喊著,歇斯底里地和他們吵,這是家里我最愛的東西了,我對我的這些革命同學嚷道,唱片里面有歌劇《白毛女》,《白毛女》是革命劇目!
《白毛女》知道嗎,為為?女人問。為為點點頭說,聽說過。女人說,可能當時頗能顯現(xiàn)藝術(shù)特征的就是這部歌劇了,我家里當時還掛了一張芭蕾舞劇《白毛女》中喜兒的一個造型的畫作,是我妹妹臨摹的一幅油畫。
女人說,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幾天,失去了我最心愛的電唱機,我是怎么過的,像丟了魂,失魂落魄。
沒有想到的是,一天夜里,天下著小雨,一家人驚魂未定剛睡下不久,一陣急促的低沉的敲門聲響起來了。一時間,我們?nèi)胰硕季o張起來,以為是紅衛(wèi)兵半夜又來了。我聽著聲音不像,就自告奮勇地把門打開,一看,門口站著的是我的一個男同學,他抱著一個大包袱,頭上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為為,這個場景可真像當時的電影鏡頭。那天抄我們家的時候,他也來了。
我驚奇又警惕地睜大眼睛,對他說,成愛民,是你,你半夜來干什么?他說,你先讓我進去再說。我只好把他讓進了我的房間。成愛民放下了手中的包袱,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雨和汗,喘著氣說,我把你們家的電唱機和唱片給送回來了,你打開看看。外面下雨了,雨還不小呢,我怕淋濕了這些東西,就用我父親的棉大衣給包上了。他告訴我說,當時抄出的許多東西都讓紅衛(wèi)兵砸壞了,他看到我那么喜歡這電唱機和唱片,就始終看管著,東西拉到學校室內(nèi)體育館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搬了下來。這天晚上,他叫上了他弟弟,砸了體育館的窗戶,爬進去,又從里面把門弄開了,才把東西弄了出來。
為為,你知道嗎?我這一生,也許就那一次可以用生命來理解“驚喜”這個詞匯的,那是極度的驚和極度的喜相交融,那是在悲哀無望的十八層地獄下,看到天上閃現(xiàn)的彩虹般絢麗的驚和喜。此前,我只知道這個叫成愛民的男同學,喜歡默默地注視著我。他是工人階級的后代,用當時的話說,根正苗紅。此刻,我們各自的家庭背景,變成了各自的階級背景。
成愛民說,我和他們一道來抄你家的時候,看到你是那么喜歡這個。你一直跟著我們到門口,哭著說里面有《白毛女》,說《白毛女》是革命劇目。我就想,我一定要想辦法給你弄回來,不惜一切。
我一頭撲進了這個落湯雞般的男同學成愛民的懷里,感激、信任,命運在剎那間還原一切,又顛覆一切。還有,那突發(fā)的巖漿般洶涌的愛情。我只有哭了,那哭是極度驚喜之后情感恣肆的滂沱和噴發(fā),我哭著,還努力要忍住那無法控制的哭聲。我一邊哭,一邊拿一條干毛巾擦著成愛民臉上的汗水和雨水,又把自己的淚水蹭到了他的臉上,然后,又給他擦干,又接著蹭,如此反反復復。
為為,女人說,我無意說你們這代人愛情的平凡。但是我們這代人的愛情,因為時代的原因,就有了那種驚心動魄的淬礪和不同命運的引領(lǐng)。
我和成愛民相愛了。就在那天夜里,我拉下窗簾,熄了電燈,點上蠟燭,把我們家的唱片全部放給成愛民聽。一首一首,一圈一圈。那時候,他也不太懂,只是說,這些個資產(chǎn)階級的樂曲怎么那么好聽?我不知道怎么給他解釋,就只有說《白毛女》和《東方紅》給他聽,這兩部是他知道的無產(chǎn)階級的作品,我說這就是藝術(shù)。
后來,我們商量了許久,決定電唱機和唱片仍然由他幫我保管。因為那時候,我家隨時都有可能有人來抄家。
他冒險給我送電唱機和唱片的事情,還是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當時,幾個紅衛(wèi)兵團體聯(lián)合起來要批斗他,因為他父親是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的老工人,紅衛(wèi)兵的頭頭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沒有批斗他,只是把他從紅衛(wèi)兵的組織里清理了出去。在那一段時間內(nèi),他成了沒有組織的逍遙派。
他父親對他做的那件事情也很生氣,認為他膽子太大了,混淆階級立場,給工人階級家庭抹黑。可誰也沒能讓他交出我家的電唱機和唱片。后來,為這事情,他父親居然用麻繩抽了他。
成愛民最后還是跟他父親走了。他父親因為有點文化,又因為是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的老工人,被調(diào)到一個縣里的大三線廠當工宣隊隊長去了。一家人都搬走了。
走之前,他又在半夜里跑到我家。那次他到我家的時候,渾身是汗。他告訴我,他把我家的電唱機和唱片,送到了他的一個遠房的啞巴叔叔家里,這個啞巴叔叔非常喜歡他,和他親,他讓我一定放心,說這個啞巴叔叔是鐵桿工人,而且還是一個單身漢。說著,他寫下了他啞巴叔叔家的地址。我一看,他這個啞巴叔叔家離我們這里有三十里路,而且經(jīng)常不通車。我無法想像,成愛民是怎樣抱著這么一大堆東西,還要掩人耳目地步行那么多路的。
成愛民手里還拎著他啞巴叔叔送給他的兩條草魚,說是給我們家的。我又激動得流淚了,知道他為了幫我送電唱機到他啞巴叔叔家,一天沒有吃飯,就在廚房洗了一條魚,準備給他做一碗酸菜魚。
女人含著眼淚笑了笑,為為也低頭抹了一下眼淚。女人說,那時我們家的情況已經(jīng)不好了,家里也沒有現(xiàn)在這種酸菜,碗櫥里只有一點早上剩下的小菜雪里蕻,更沒有現(xiàn)在的紅尖椒,只是裝辣椒粉的瓶底還有一點點辣椒粉,我找來毛衣針刮了個干凈,才刮出最后的一點點粉末,家里當時甚至連燒菜的菜油都沒有多少了。就那樣,我熱了一點冷飯,做了一碗酸菜魚給他吃。
那天夜里,他在我的房間里吃酸菜魚的場景,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忘記。為為,你能想像出來嗎?一對不知道明天的命運是什么的青年人,就在那里享受著短暫的幸福,是我把那個晚上的一切命名為幸福的。你是可以想像出來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吃我做的酸菜魚,我在一邊看著他吃。沒有人說話,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天亮以后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不得而知。當時我們共同的愿望,就是保護好電唱機和唱片。
女人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為為估計他們的故事要告一段落了。
以后呢?為為忍不住問。以后嘛,女人笑著長嘆了一口氣。以后,幾乎就沒有見過他。二十年前,有一次在街上見到他,還沒有辨認出來,就擦肩而過了。至于他的情況嘛,當然知道了,因為我們都是同學啊。他后來怎樣了?為為問,為為其實是想問他結(jié)婚了沒有,當著女人的面,她沒有直說出來。
他后來沒有回到我們這個城市,他在他父親的那個縣里招工,進了一家化工廠,后來他結(jié)婚了,和同廠的一個女工,有了一兒一女。
宋姐,他一直沒有和你聯(lián)系過?為為問。女人沒有回答為為。
女人說,三年以后,“文革”雖然沒有結(jié)束,但我父親因為資助過抗日,所以后來的處境就有所改善了。我按照成愛民留下的地址,找到他的啞巴叔叔家里,拿到了電唱機和唱片。女人指了指為為面前的這臺電唱機,就是這個。
女人說,去的時候,看到成愛民的那個啞巴叔叔的家里很簡陋,幾乎是家徒四壁,可我家的電唱機和唱片,卻還是用成愛民父親的棉大衣包得好好的,放在一個沒有上漆的箱子里。我費力地打著手勢問他成愛民在哪里?他只是使勁地搖頭。我說我要找成愛民,他立刻張開雙臂做出阻攔我的姿勢,并且拼命地搖著頭。
再后來呢?為為問。女人說,后來我才醒悟過來,他那啞巴叔叔的意思,可能是讓我以后別去找他,一定是他感覺到我們?nèi)绻Y(jié)合是不相宜的,老一輩人就是看得遠一點。婚姻和愛情可能不是一回事情吧。后來,我就一個人這么過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有那巖漿般的愛情了。人這一輩子,能有個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為我冒險送過電唱機,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橐雎铮瑳]有也就罷了。有時候,同學聚會我也參加,可他倒是一次也沒有去過。再后來,我退休了,沒有什么事情,就在這里開了家小飯店,簡單,以酸菜魚為主。不忙的時候,我還是把這個電唱機拿出來聽聽,盡管后來出來的各種音響我都買過,但這臺電唱機和唱片,我始終保留著。
這天晚上,為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