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和往常再一樣不過,天還那么高,那么藍。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的心情,因為,這一天我們選擇了出走。
晨曦散開,我們終于出了村口。路兩邊,是綠色蒼茫的莊稼地。我們乘坐的是那種四輪農用車,車體白色的。車上面,還拉著不足一車的茴子白菜,這樣的車行駛起來,倒也很平緩。我們乘坐這樣的車,仰面看著藍藍的天空,有點像孫悟空駕著一朵白云的感覺。有幾只黑鴿子,在空中自由自在盤旋。它們在天空游啊飄,我們在綠野上漂啊游。我們多像它們。這樣一想,我們的心里就滋生出鄉下女人獨有的愜意和浪漫來。到了下午太陽西斜了,這輛白色的小農用車,扎猛子一般鉆入了一座城。我們這些已經開始迷瞪的女人,這個時候,才猛然看清了面前一條花花綠綠的大街,心里亮堂起來了,并瞬間意識到:那個讓我們日夜牽腸掛肚的聊城,看來是真的到了。
此前,我們六個女人,一個也沒有來過聊城。因此,看到聊城原來如此大,車來人往的像螞蟻巢,那些高樓大廈,一仰頭,都看困了我們的脖頸,也看不到頂兒去,我們幾個就在心里覺得暈,都流露出些好奇和陌生的神色,有的甚至還顯出些慌張來。我們下了本村后生劉二憨的車。劉二憨是個低個子,寡著個臉,一看我們這副熊樣兒,還笑了一下說,沒來過這么大的地方吧?言外露出了小瞧我們的意思。
我們幾個都拿眼角剜了他一下,嘴里還噓噓的。劉二憨倒不在意,接著說,你們還是把我的手機號碼記下吧,要是你們找不到自己的破老公,可也不能走迷了路,丟了人,甭到時候你們家里找我要人,那我可是賠不起,真迷了就給我撥個電話,我會及時趕過來救你們的,如果那陣兒我正高興,說不好我會給你們每人開一間標房,哪個要是真怕了,我還可以陪你們一塊兒過個夜。
我們一聽劉二憨這樣說,就真的來氣了,有的還揮動著拳頭,趕著他笑著罵你個臭二憨,去去去,我們養不起手機,要你的爛號碼有什么用?再說了,我們幾姊妹就是去死,也不會叫你占了便宜去。
可是說歸說,現在怎么辦?劉二憨人走了,面對眼前這么大的一個城,我們這些從來都沒有出過遠門的鄉下女人,一下子就真的慌了神,沒有主意了。
二
我們都是劉家坳那個村子里的小媳婦,也都是平時最最要好的朋友。我們的名字按照年齡大小排,分別是田螺、二妞、素梅、果蘭、萍萍和我。
在平素里,我們除了務那些灘涂薄地,基本上都是些閑人。家里的男人都到聊城這邊打工掙錢來了,我們這些女人守候在那個遙遠閉塞的小村莊,即便種那點地,也是半吊子拉雜,豁牙子打狗。剩下的時間,就是在我們其中的某某家里閑磕牙,勤快點的,還手里玩著些毛線團兒,一針一針地挖線衣,不勤快的,干脆雙手插在褲兜里,身子一搖一搖的,天南海北東扯西拉,或者扯出我們中間哪個的一個話題來,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上一番,鬧得那一個臉紅脖子粗,和我們斗起了嘴。
我們去渲染的話題,一般都是某某的男人外面有了小相好的了,那個二奶的模樣兒,好看得很哩,比起你某某呀,那可是要好上百倍。我們這些女人,都沒心沒肺的,話是嘴邊兒的一股風,從來都不為這事兒去抬杠,說過也就沒事兒了。
我們的男人,因為常年都在那個叫聊城的地方做工,日子過得都是不貧不富的,也總還是過得去。男人們常年在外,女人們就顯得孤獨無聊,熬到太陽落山后,無聊地睡上一夜,第二天又聚到一起,繼續這樣瞎撇嘴。
兩三年了,我們都是被那些閑話攪擾其中的人,也都是攪擾他人者。我們就是利用那些閑話來度日子的。直到有一天,我們實在找不到什么新鮮話題了,性格比較開朗的二妞,突然拋出了一個大膽的提議:何不一起去一趟聊城,去看看他們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工,看看到底有沒有養著人們給他們傳說的那種二奶?
這個提議讓大家感到了新鮮,心里都暗暗產生著沖動,并往一處歸攏著想。
想想也是的,那聊城到底在哪里?我們不知道。家里的男人繩兒放得長,一年下來,也不見他們能帶回多少錢,沒準兒真的會在外面亂胡搞,瞞你個黑天瞎地,你也不知道。再就是,此前只聽說他們在那里蓋樓房,這里蓋完了,去那里蓋,地點也不確定。可是這個蓋樓房的概念,太寬泛。我們道聽途說過,不說人家工程師和那些技術工,單是做粗活的小工子,聽說也有十幾種。比如有搬水泥的,有用手推車子推磚的,有編鋼筋籠子的。他們到底是搬水泥的?推磚的?還是編鋼筋籠子的?我們不知道。去了看看不就見底兒了?
ouLhHtDHMrauc5T3pZBXyQ== 因此啊,二妞的提議一出來,也就極大地勾饞了我們的好奇心。奇襲他們一下,也掌握掌握他們是不是在外面胡來,這個想法成了我們不謀而合的由頭。
我說,對呀,我們都還沒有去過那個叫什么聊城的地方,去了看看他們,順便還可以逛逛大城市哩,自己的老婆看老公,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沒有哪個管得著。
我這樣說,也是在心里說服自己。因為,這畢竟是一種荒唐的行動。
二妞說,要不要……先跟他們電話聯系一下?
果蘭說,聯系個屁,你告訴他們我們要去,那還不等于打草驚蛇?一是他堅決要攔著你,不讓你去;二來嘛,你想想,誰捉賊預先還要和賊打聲招呼?你傻逼啊?
二妞就用拳頭去揍果蘭。
田螺說,對,不跟他們說,咱們就私訪,像康熙微服私訪一樣。這樣啊,我可得順便給我那個愣頭兒子在城里買它幾身像樣的衣服,孩子穿上去上學,那一定會很體面榮光。
素梅和萍萍也異口同聲地說,是啊是啊,是得買點東西帶回來,叫村里的人們瞧著咱,也不枉到了一趟大城市。
我們這些平素閑極無聊的女人們,一下子仿佛吃了什么興奮劑,手也沒了個放處,眼也沒了個看處,心里早想著那個遠在天邊的聊城了。
也就是在昨天,我們這些好伙伴們先把自己家的錢湊了些,帶在身上。
我的心眼多。我跟她們說,最好咱們多帶些錢,要知道這可是到聊城去,出門在外,手頭可千萬不能困著,不然到了掐手指頭的時候,那可就沒有法子了,你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把這些還沒有遇到的困難,想像的讓大家眼孔兒乞憐巴苦的。她們心里都知道,我可是在鎮上讀過幾天高中的人,是有些文化的,看個事情,自然是在情在理,她們不敢不聽。于是,我們又從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那里多借了些錢,各自備著應急用。
第二步,就是聯系車。我們這些村里的女人們,都是很節儉的人,現在要出遠門了,仍然是這樣,我們才不去坐那種花錢買票的大客運呢,太不劃算。
我們早就打聽過,去個聊城,坐大客運要花四十幾元的車票錢呢。
素梅說,咱村二憨不是正往那個聊城送菜嗎?我們為啥不坐他的車,搭個順腳兒呢?
田螺一聽忙說,對呀對呀,就搭他這個車的順腳兒吧,咱六個人,一趟省下來,就是二百五十多塊呢,去了聊城,咱就不會用這二百多塊錢,去吃、去喝、去給孩子買衣服穿?
其他幾姐妹也隨聲附和著,就這么定下來了。
于是,我們就去找劉二憨。
還甭說,痛快得很。
這個劉二憨的車,三天兩頭,要往聊城送一趟菜。
劉二憨說,誰叫咱是好心人呢?本村當院的,你們這些臭婆姨,不是嫂子,就是弟媳的,我咋好意思說不樂意呢?男人心好一輩子窮啊。
劉二憨油嘴滑舌慣了,他的性格,我們是知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們才不去在意他。反正,這個免費的順風車,我們是搭定了。
于是,我們就狠狠地激動了一個晚上,認真仔細地收拾了一個晚上。有孩子的,就送去娘家照看著。沒有孩子的,雞、鴨、豬、狗,都交待了公婆叔伯幫著料理。
我只有一個五歲的女兒,叫草莓。今生的父母早沒了,上下又沒有兄弟姐妹們,我只好在出發前一天,把她送去了娘家。
眼下又是掛鋤的日子,咱那幾畝地,務持與不務持一個樣。總之,我們確證了村里沒有自己一絲兒的掛念,這樣我們才走得放心。
再就是,我們都把自己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要去聊城了,人家那里可是大城市啊,雖然咱是農村人,可也不能給自己的男人們丟臉,何況我們個個都是愛美的人。
我們還想像著,自己的丈夫見到自己了,竟然是那么的鮮靈和燦爛,一定也會為自己而自豪吧?然而這樣的心情到了聊城后,竟然飛得一星兒也不剩了,首當其沖遇到的,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走下一步了。我們這些老沒出過遠門的農家媳婦,看來是真的慌了神了。
三
這一天,從坐上劉二憨的送菜車,到顛簸八九個小時進了聊城,我們早沒有了一開始那種新鮮感。現在我們的心里煩透了,甚至開始有點反悔,干嘛要來這個聊城?他男人們風流,就由他風流去,關我們屁事?
這個時候啊,自己村里的那個劉二憨也走了,整座聊城的大街上,就像是一個人和車的海洋,一浪涌過來,一浪又涌過去,一浪猛過一浪。
我們幾個走在這樣的大街上,就像是幾個從海底冒出的小小貝殼兒,車子像來來往往的浪涌過來,人也像來來往往的浪涌過去,我們這些被簇擁在那浪尖上的小小貝殼兒,就漩渦似的聚攏到了一起,頭都暈了。我們四周再一看,都是懸崖峭壁似的高樓大廈。六個女人一下子都慌了,心里一慌,就會沒了主意,似乎連東南西北的方位也給分辨不清了。
還是心機蠻多的二妞冷靜下來,她說,咱們都把手拉在一起,可不能走丟了人。
我們這些劉家坳的小媳婦們,就手拉著手,很沒有目標地走在聊城的大街上,引來了許多城里人陌生的目光,覺得我們一定是些鄉下過來的妹子。
鄉下人,就是城里人眼里的一個稀罕,他們一定在心里覺得我們幾個很好笑。
萍萍帶著哭腔說,真該把二憨哥的手機號碼給記下,我們也好有個照應。
田螺罵她,沒骨氣,才來多大會兒就蔫雞巴啦?別擠尿水兒出來。
我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在大街上遛來遛去。轉眼間,就遛進聊城的黃昏里。
這個時候,城市里的空氣仿佛都開始變了,紅的,白的,綠的,黃的,粉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霓虹燈,一閃一爍地渲染著聊城的空氣,也壓迫著聊城的空氣。天黑之后,整個聊城,仿佛一下落入了燃著五彩斑斕火苗的海里。
我們連呼吸也覺得有些困難了,胸口都是悶悶的,嘴像一條條焦渴的魚的嘴,一張一翕的,老想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吞氣。我們瞪大一雙雙眼睛,左顧右盼,目不暇接。怎么辦呢?好歹是一時心熱,既然來都來了,還是先找下一個住的地方吧。
我們心里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這個問題。
我們里邊識字的不多,也就我讀過幾天高中。早些年我在娘家的時候,聽村里去外邊做生意的回村講,其實城市里也是幾重天,就說居住條件吧,也有富人區和平民區之分。聊城自然不會例外。
我心里就暗自盤算,要住,我們也是先要找到平民區,在那里找房子租,一定便宜。
我征求她們意見,她們都表示同意。像我們這些靠男人外出打工過日子的農村媳婦,平素里,吃穿用都摳門得要死,更甭說現在來聊城撒瘋了。
我們沿著聊城的街道,一條一條地找下去。那時候,我們真是被這個城市的氣勢給震懵了,連去問問人家路,或者坐坐城市公交車的想法,都沒有了,就靠那兩個腳板心兒,來回磨蹭著聊城夜下的大街。
走在這樣的大街上,那猶如花色水樣兒漫過的城市空氣,都快把我們給淹死了。
二妞說,我的娘啊,實在太累了,我們還是先找個飯館吃點東西吧。
果蘭和田螺也說,是有點餓了。
素梅說,就你們嬌。
田螺說,要不,我們就到前邊那個燒麥館吃點吧?
在我們正前方,是有一家燒麥館,看樣兒不大,門面的玻璃櫥窗上方,是閃爍霓虹燈光的“阿拉基燒麥館”幾個大字。“阿拉基”什么意思?我還正在想這個怪怪的名字,就跟隨她們進了這家燒麥館。一股撲鼻的飯香勾起了肚里的饞蟲。
田螺急著拉我的胳膊,眼早在四下里張望上了。劉珍,你先問問價錢,看貴不貴?
我說,門口不是標著飯菜價格表嗎?一份十塊。
田螺拉著我就往外走。
素梅和果蘭問,怎么了?
田螺說,吃一頓一個人要十塊呢,簡直是吃人肉,太貴了。
我現在才略有所悟,原來“阿拉基”這幾個字,是很值錢的意思。是外國的東西就值錢,連外國字的讀音也值錢。不就是一碗燒麥嗎?在我們鎮上,兩塊錢一大海碗,滿滿當當的,給我們端到面前,我們還嫌貴呢。于是我們又都出來,繼續沿著街往下找。
這天夜晚,我們幾個村里的女人,就在聊城的大街上轉悠來轉悠去,直到十點左右,才終于找到一家山西刀削面館。
我們每人要了一碗三塊錢的刀削面,里邊就幾根面條兒。
田螺連半碗很油膩的面湯也給喝了,喝得滿頭大汗的。
花錢買的。她見我們看著她笑,很不好意思,就這樣說。
面館里已經沒有其他吃飯的人了,天很晚了。一個體態肥胖的女人在用一把帚子掃地,她一邊掃,一邊用怪怪的眼神兒,不時瞄我們一眼。
素梅大膽地問她:嫂子,附近有沒有住的地方?
胖女人說,有啊,對面就是一家旅館。
我接著說,我們不住旅館,想租一間房,要最便宜的。
胖女人不耐煩地說,你們鄉下來的吧?
我說是。
這個胖女人似乎“哼”了一聲,她大概早已看出了我們這一身的土氣,即使她只不過是一個刀削面館的雜工,也在心里小看了我們一百回,因此,我們就再也沒有期待能從她嘴里蹦出一個字。
天確實很晚了,還沒有找到一個可住的地方。我們身上是有些錢的,但不忍心把它花在住這一宿的上面。
四
我們從那家面館出來,看到街燈閃爍的前方,有一個過街天橋。
我說,我們先到那里歇一歇吧。
我想,天橋下面總會遮風避雨,因為,那會兒,我臉上已經明顯感覺到天上落雨了。她們幾個就跟了我朝天橋的方向走。我覺得她們都蔫不唧兒的,別看她們平時嘴里不饒人,現在簡直成了一只只迷途的羔羊。在這種時候,還是顯示出了我的機智和冷靜來。
田螺甚至嘀咕著怪起了二妞,都是你的鬼點子,來個什么聊城?
天橋下沒有燈光,黑漆漆的,我們待了一會兒,才看清里面原來還有幾個很邋遢的小孩,有三四個吧,大概是些城里的小乞丐。
他們見一下涌進來這么多人,先是在黑暗中遲疑,很快就拉開距離離我們遠了些,后來,他們干脆走掉了。我用腳感覺到了鋪在地上的草和幾坯磚。我想,這大概是他們晚上落腳的一個窩兒,今天我們突然闖了進來,是不是他們覺得寡不敵眾,才只好拱手讓給我們了?
天橋下的風,很賊。一輛遠處駛過來的車,車頭頂著兩柱強光從橋下駛過去,就會扇起一股硬風;再一輛車的車頭頂著兩柱強光從橋下駛過去,就又會扇起一股硬風。那些光柱照著我們的臉,白瘆瘆的,好嚇人。
我們六個女人,蹲在那些小乞丐的“熱被窩”里,心里都很愧對他們。但我們這么晚了,去哪里呢?也只好在這里將就上一夜。他們雖說小,可他們是城里的小乞丐,比我們強,一定會另有去處的,就委屈一下他們吧。
田螺說,該死的劉大平!你在哪里啊?!
田螺的話音拖著哭腔,這讓我們這些女人受不了,心里一熱,眼窩都濕了,一下都又想起了各自的男人。
想想我們這些女人,在這個聊城還有自己的男人,女人天生的那種柔弱心理,就暴露出來了。同在一座城里,他們這些該死的,這會兒都睡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甚至,甚至他們懷里還可能摟著個別的什么女人,正在甜言蜜語雙雙入夢呢,而我們,這一刻卻露宿街頭,還和小乞丐們爭地盤。這種委屈,等到哪天見了他們,非加倍向他們討回來不可!
我們都在心里給自己的男人記下了一筆糊涂賬,咬著牙心里發誓一定要他還。
萍萍說,夜這么長,我們都講講兩口子在家時候的故事吧,在這里又睡不著。
果蘭說,這個辦法好,打發時間嘛,講完了,天也就明了。
這個晚上,我們就在這架天橋下,講述著各自兩口子在一起的事兒,就像我們在村里聚到一起時講得一樣熱烈。
田螺講她和劉大平過年殺雞。劉大平膽小,但想吃雞。想吃雞,你就得自己殺。田螺說著,就丟給他一只雞。劉大平把雞抓到手,還用一只腳踩著雞翅,頭別到后面,不敢看著雞殺,一刀下去了,雞頭帶著脖子飛出去,弄得雞血濺了他們兩口子一身。
接下來,萍萍講了她生孩子的事兒。她男人劉波是個急性子,可心眼好,也特愛萍萍。一天萍萍覺得肚子疼,劉波就說兒子要出生了,他不想看到萍萍那個疼痛的樣兒,這種事兒又替不下她。劉波就急忙把接生婆給請來,可是那接生婆忙活了半天,一問日子算了算說,你個愣頭青,你媳婦至少還要五天,你是想兒子想瘋了吧?害我白跑一趟。結果啊,他們的那個孩子,后來還是沒有留住,早早地死了,直到如今,萍萍也沒再存下一個孩子。不過劉波卻并不嫌棄她,對她依然那么好。萍萍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隨后二妞講她男人劉玉香耍錢,賭輸了竟然打起了她首飾的主意。二妞說他想得美,沒門!
果蘭講她男人劉震山是個心細如絲的人,家里貓兒尿沒尿到糧食里,他都要用鼻子聞一聞。
素梅講她和男人劉偉打架。劉偉勁大,可每次打架過后,都不見素梅有絲毫損傷,劉偉臉上卻腫的像個饅頭。原來他們打架很滑稽,劉偉并不向素梅動手,而是只抽自己的耳光。
說說你,心直口快的田螺拉了我一下,說,劉珍,說說你跟劉今生的事吧。
有什么好說的?兩口兒過日子,都是些雞毛蒜皮,碰到不順心的時候,能忍就忍,能讓就讓,忍讓一下也就過去了。我不想說。
大家都沒有出聲。
天讓橋的頂給遮住了,因此,我們看不到天上一顆星星。有幾只碩大的老鼠,從橋墩下竄過,吱吱叫著沒入黑暗的洞穴中,嚇得我們抱成了團。東方還沒有亮,這會兒,如果我們還在鄉下,也該有勤快的雄雞初鳴了。鄉下雖然有暖暖的被窩,可后半夜是我們最難熬的時刻,早醒來了。然而我們現在是在陌生的聊城,聊城沒有報曉雞,后半夜靜得像整個世界死了一樣。
田螺、果蘭她們都安靜了,大概困過了頭,有的還打起了輕輕的鼾聲。
我丈夫劉今生是個實在人,他會幾下木工,在村里的時候,就常常給村鄰們打些櫥柜、板箱類的家具。不過,現在的手藝人不吃香了,連今生的師傅,都來聊城打工搞裝潢了,更甭說他一個沒有真正出師的木匠。看著光景不好過,我本想在家養些豬,或者多種些地來補貼,可是今生不讓,他說你這樣做,是讓我臉臊得沒地方擱,女人嫁漢,就是要漢養,我去打工,你就在家好好給我待著,咱們的好日子一定會來,我呀,要把你養成個小地主婆,過兩年,咱們也再翻蓋它一處新房子,你嘛,再給我生他個小兒子,那樣的日子,就是再苦再累,也叫幸福啊。
今生是晚上和我說這些話的,他疼我,我知道。就連我們做那種事,他都輕輕問我,你要不要?我說要。他還要問,深不深?疼不疼?我說你討厭。想到這里,我的臉上掠過一絲兒灼熱的感覺。
今生脾性好,雖然他打工兩年也沒有掙到多少錢,但我放心他,他絕對不會去沾別的女人。他想的是自己蓋房子。我們從結婚到現在,還住在他家老輩人留下的那種舊房里,這是今生的一塊心病。我跟她們來聊城,就是出于一個好奇,絕不是不放心今生。因此,兩口子的私房話,有什么好對外人講的?沒意思。
五
我們是被一個掃街的婦女用掃帚柄敲醒的。
起來起來,一群小耗子怎么變成母耗子了?那個婦女一邊用掃帚柄捅我們,一邊罵罵咧咧。她說的小耗子,大約是指那些被我們擠走的小乞丐。
聊城哪來這么多盲流?她又憤憤地說。掃帚滑過的地方,蕩起來一團團土塵,老往我們的鼻子里鉆。
聊城的街上已經泛亮了,黛青色的晨氣下,霧綽綽的樓群,早沒了昨夜的七彩斑斕,這會兒,就像我們鄉下磚窯上那些碼起來的磚坯架子,土眉灰臉的。
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來聊城的第一夜,竟會是這樣過去的。
田螺第一個被激了起來,她拉著那婦女的胳膊就問,大嫂,附近可有便宜房子租?那婦女一把甩開了她的手,說,不知道。
我們又在聊城的大街上流浪開了。
一天的時間,我們想,這長長的一天時間,是一定會找下一個房子租的。
素梅、萍萍、果蘭她們也忙活起來。我們逢人就問,附近可有便宜房子出租?
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固執地找房子租?因為在村里,我們早就做了決定,來到聊城至少要住一個月。我們六個人共同租一間房子,按一個月二百元計,每人身上才攤四十塊錢不到。要是去住店,頂便宜的也要一人一天二十塊錢,這多不劃算。找到房子一起租的好處還有,我們可以互相有個照應。我們畢竟是些村里的婆姨,沒見過大世面。我們在這里住的目的,無非也就是想分頭找到自己的男人,看看他們在這里到底做什么?有沒有人們傳得那些事兒其實并不重要,心里都惦念著他們,那才是真的呢。假如哪個的男人真的有點什么事兒,我們也好姊妹幾個碰一碰頭,有個商量的地方。再一層意思就是,說不好我們還可以自己找到點事兒做做,掙到錢了,也好彌補在聊城的開銷,或許還會余下些錢帶回去,以補家用呢。
我們找著找著,就找到了聊城的邊緣。這里倒是有房子出租,可看了幾家,我們覺得還是不滿意,貴。有一月五百的,有一月三百的。我說二百行不行?他們說不行。于是我們繼續找。
聊城的邊緣地帶,到處都在起樓房。陰沉沉的天空下,那些樓房的頂端上,總是立著或蹲著一些做工的人。我們眼里一亮,心想自己的男人,他們是不是就在這里打工?
昨夜下了些小雨,路上低洼處,有一汪子一汪子淤積的水。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的那些做工的人,故意用腳踏起積水往我們身上濺。有的還指手畫腳,擠眉弄眼,指著我們幾個嘀咕說,這只雞好,那只差些什么的。果蘭火暴子脾氣,瞪著他們說,眼瞎了啊?我們是人,不是雞!那些人就大聲笑著走開了。
后來,我們在一個叫淺水溝的地方,終于找到了一間二百元一個月的房子。付過錢后,房東就領我們去看房。那是一間木板結構的房子,有村里的羊圈那么大,里邊搭了一溜兒木板床,互相都連在一起。
我們進去看了看,找到房子的興奮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像豬窩。不,恐怕連豬窩都不如。現在農村的豬窩,大都用水泥硬化了地,那些豬們拉屎拉尿的,水一沖,就干干凈凈了。而這間所謂的房子,還是土地,腳一踩上去,就蕩起來一團土塵。我看得出,她們和我一樣,是心里一萬個不樂意,但她們都不出聲。在這里,為了圖便宜,也就只好將就了。
我們又在附近的小賣店里買了一口小鋁鍋,一個小電爐子,幾斤掛面,幾口小塑料碗,以及筷子、榨菜等物件。
折騰到現在天已過大午,還是昨夜吃下的那幾根面條兒,早消化得無影無蹤,此時,我們確實感到有些饑餓難捱了,不等鍋里的掛面煮熟,我們就一人扒拉進肚子兩大碗。
我們沒帶什么行李,這樣簡易的房子,四面透風。雖說現在是夏天,可到了夜晚,一定還是有些涼。不過我們不打算久住,也許十天半個月,至多一個月。等我們找到了他們,或許也就離開了。
田螺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那些木板就嘎吱吱亂叫了一通。她說,你們說咱們來這里,是不是發無聊?到這個狗屁聊城做什么?
二妞也說,找罪受。
我說,要不我們還搭二憨的車回去吧。
萍萍看著果蘭說,我也后悔,也想回去,住這樣的豬窩,叫村里人知道了,一定笑話死咱們了。
素梅卻說,那不行,我們房租都交了,現在好歹有了這個窩兒,就一定要在這里先住下來,你們不要打退堂鼓,今天下午我們在這里先休息吧,等明兒個就分頭去找他們,還按咱們在家的計劃來,打聽到了,先不要告訴他們,要跟蹤暗訪他們幾天。
我想素梅一定是在家時,這樣的電視節目看得多了,顯得很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田螺說,素梅,要是你發現劉偉有出軌的跡象,你等他回去后,一定要像劁豬一樣劁了他,哪怕自己不用,也不能叫他去外面野。你舍得嗎?
田螺說罷,嘻嘻哈哈笑起來。
素梅很大方,對田螺的玩笑話不以為意。倒是我和果蘭幾個不好意思起來,說,你這說的叫什么話。
下午的覺睡過頭了。我們每人頭下枕著一塊磚,墊了些衛生紙,和衣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大半晌。醒來后,大家都哈欠連天,大眼瞪小眼,不說話。
其實細細去想,也真是如田螺所說的無聊,男人出外打工掙錢,你一個女人家追來干什么?難道僅僅是出于好奇?還不是女人那點小心眼。難道他們真的會去拈花惹草?別人也許會,我家今生卻不會,肯定不會。其實我想別人也不會。
我們這些女人的男人,雖說他們身上或多或少有這樣那樣的壞毛病,可我們個個都是優秀的。在我們劉家坳村里,論模樣和品行,那都是人見人夸。他們能有我們這樣的女人做媳婦,該知足,怎么還會再起歪念呢?不會的。再說了,打工靠血汗換來的那幾個錢,他們怎么舍得揮霍給一個陌生的女人?肯定不舍得。
這樣一去想,就是我們的不對了。我們整天閑極無聊,無事生非地聚到一起,總是搜羅他們的不是,甚至還摻入自己無端的猜忌和想像,懷疑誣蔑他們,我們真是些無聊的女人。
我這樣想著,就有些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們這些伙伴了。可是,我卻不好把這些說出來。
田螺煮好了面。她是我們的大姐,總是勤快。
吃過了飯,我們一時都不知道該做什么。昨天,是為了找到一間房子而東奔西走,今天呢?我們要去找他們了。
六
男人是女人的一重天,沒有天的光景,沒著沒落沒有倚靠。然而,聊城那么大,我們去哪里找他們?現在的社會都什么時候了?他們雖說只是個打工的,可身上都有手機帶著,假如我們一撥他們,他們就會過來。可我們不想那樣,要那樣的話,我們就不來了,家里電話聊幾句就完事。我們就是要蒙面而來,悄悄走到他們外圍,盯他們一下。
我突然想起來現在租住的這一塊地方,打工的人就不少。我就跟她們幾個說,何不先從這里開始打聽起來?說不好他們還就在這附近做事呢。
可是,兩天下來,我們卻沒有得到他們的一點消息。來這片地方打工的,都是些南方人。
還是分頭去找吧。我說我們兵分四路,撒開人馬,這樣找到他們的機會也許會多些。
我看看她們,大家一時都不出聲。
看得出來,像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農村女人,原來是弱不禁風的離離原上草,是離不開老根據地的那種人,即便出了村,來到諸如聊城這樣的地方,大家在一起集體行動,或許會顯得腰粗氣壯些。現在,要分開去聊城的任意一處找自己的丈夫,后脊背還是一股股地出虛汗。
但她們不出聲,便是默許,大概覺得這樣成群結隊,去到一個地方找,那要找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不如硬著頭皮分開找,這樣快些。她們和我的心思一樣,雖說來聊城還不到五天,可這樣的游戲早想結束了。只是這樣回村有點不甘心。聊城就是再大,我們也不信找不到他們。
二妞第一個站出來表示贊同,她說這樣也好,我們就把這里作為根據地,白天出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回來姐妹們再碰頭商量,這樣啊,我們就是六路兵,而不是你說的四路。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我看他們這些狗雜種還往哪里藏?哈哈……
二妞說的一句粗話,把我們都給逗笑了。
這一天,我們就開始分頭找了。大家還分了工。我負責聊城東邊的城郊,那自然是首先要坐公交車,穿過整個市區,然后就沒有車了,就要去步行。
來聊城后,我們有了一個經驗,覺得來這座城里打工的人,大都聚集在城郊,因為城里已經很臃腫,不再搞什么建設了,打工者是哪里建設搞得火熱,他們就在哪里找活兒干。
現在正是六月,城郊的一些菜農都還在地里侍弄著各種各樣的菜,有油菜、韭菜、白菜、番茄和架豆菜。可是這些菜很不幸,那些菜農不是精心地呵護它們希望它們快快成長,而是手里都提著一柄刀,一株一株地割殺它們,完了堆到一起,準備運走。因為,這些菜們都被挖掘機給連根挖了起來,東倒西歪的,有的甚至被履帶給碾成了綠色的泥漿,看著這些凄慘的菜,那些菜農心里一定不好受,我都覺得很心疼。
我突然想起了村里的劉二憨,難怪這家伙的蔬菜生意會那么好,三天兩頭就往聊城這邊送一趟,原來是人家這里的菜地上都蓋成樓房了。
這里的樓房確實是多,又稠又密。我鬧不懂一個聊城都這么大了,干嘛還要蓋那么多樓房?這些樓房都還沒完工,多半是半截兒戳戳的,像雜草似的鋼筋網子直插向天空。
蓋樓房的打工者開始做工了,他們戴著紅的藍的黃的安全帽,在樓脖子的上邊穿來穿去。
我靠近不了他們。建設樓房的工地,都被綠的黑的網格子布圍著,有的甚至還建起了臨時圍墻。進出工地的人,都要經過一間木板房,和我們租住的那間樣子差不多,大概是工地上的臨時保安住的地方吧?我想,何不先去向他打聽一下。
我進了這間低矮的屋子,地上堆滿了鐵絲扳手等各種各樣的雜物。一個中年駝背的人正在翹著屁股找什么。
我問,大哥,你們工地有沒有從劉家坳村來這里做工的?
那人或許是被我嚇了一跳,回過臉來說,什么劉家坳?從來沒聽說過。
他大概考慮我是個女的,似乎有些新鮮,就又說,這地方都是從河南過來的民工,你還是去別的地方問問吧。
我又來到另一處工地,問,你們工地有沒有劉家坳村來做工的?沒有。又問一處,回答還是沒有。我就有點氣餒了,怎么會沒有呢?
可是我很快就覺得自己這樣想很可笑,怎么會問一個地方就能問到他們呢?我們不是還有幾個姊妹同時在找嗎?現在我們幾乎把整個聊城都給覆蓋了,我在東郊沒有找到他們,不等于她們在別的地方也找不到。他們這些男人,想必也一定是在一起做工吧?一個村里的人,出門在外打工,都團結到一起那也是一個團兒,就像一只攥得緊緊的拳頭,這樣也沒人好欺負。哪一天要是誰有個頭疼腦熱的,他們也好互相照應著,這些道理誰都懂。所以嘛,一旦有誰找到他們,那就是一鍋端。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想想他們不在東郊,就一定是在別處。我把聊城東郊的幾個工地都問過了,也沒有,看看快近正午了,我便又往另一個方面去想了。既然沒找到他們,何不順便給自己打聽個事兒做,比如工地上要不要做飯洗衣的?或者工地上的其他一些輕巧活兒也都行。找下個活兒去做,自己也就會有些錢了,等過一個月時間,她們要是回村,自己碰到好活兒了就不回,就在這里做了。到了年底自己帶錢回去,想必他劉今生也不會怕錢燒了手。另外,一個女人去外邊都可以掙到錢,那些村里的大老爺兒們會怎么看?那一定是要高看一籌的吧?
我想著這些,心里暗暗激動起來,就沿著工地問——
你們這里用不用女人做工?不要。
用不用做飯的?做飯的這里早有了。
用不用洗衣的?這里打工的人,一天到晚滾得像一頭豬,還洗個什么衣服?
我就又有點氣餒了,這種鬼地方,怎么連個女工也不收?
七
我回到了出租房,田螺、果蘭和萍萍早我先回了。
還沒等我開口,她們就急切地問,找到了沒有?
我搖搖頭,就去木板床上躺下來。
萍萍說,也許二妞、素梅她們能找到。
我們都沒出聲,心里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二妞、素梅的身上。她們去的是聊城的北郊和西北郊,聽說那個地方是什么開發區,樓房建設搞得火熱,想必那里的民工不會少。
可是一直到了黃昏,也還不見二妞、素梅她們回來。
夕陽把對面高聳的樓體鍍成了金紅色,像鄉下一截截起地的蘿卜那般水靈。
我正想著我的草莓,田螺卻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寂。這兩個騷貨招野漢子去了?還不見回來。
我看著門外奄奄一息的陽光說,這可不好,她們不會走丟了吧?
我的話一出口,嚇出大家一身汗。她們也和我一樣,都不敢往那里想,卻又總是忍不住。又耐了一會兒,我說,要不我們分頭去找找她們?興許是迷路了,聊城這么大。
田螺說,找她挨刀,找到找不到他們,你總該自己先回來招呼一聲,讓我們擔心,現在,倒要再去找她們,不找。
田螺是大姐,她的口氣總是帶有些權威性,我們不敢不聽。果蘭和萍萍,瓷著眼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田螺。她倆似乎被二妞和素梅的遲遲不歸給嚇壞了。
這樣大的一個城市,走丟一兩個女人,大約是最容易發生的一件事了。此前我們都聽說過這樣的傳說,不僅僅是傳說,簡直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個世界仿佛天天都會發生那么一個或者幾個人無端失蹤的事兒。
在村里時,我們無聊之時,常常坐在電視機前看那些法制節目:一個女人無故失蹤數月后,已確認被謀奸殺害并拋尸野外;又一個女人被綁架出賣至數千里之遙。那些節目里的營救細節異常艱難。節目中間自然插播有不少尋人啟事,尋找的多數還是走丟的女人。
我們都想著這些,天色就慢慢黑下來了。
二妞、素梅她們還沒有回來。這一下,連田螺也忍耐不住了。這兩個王八蛋!你讓我們怎么辦才好?果蘭顫著聲兒說,要不,我們去找找她們吧?一起出來的,不就是為好有個照應?田螺大聲呵斥她,怎么找?聊城這么大,天又這么黑,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現在我們是四個人在,分頭一找她們,鬧不好再走失一個兩個,這樣才好嗎?堅決不找!狼吃狗啃,任由她們自己的命吧。
田螺正這樣嚷嚷的時候,二妞卻土眉灰臉地回來了。
但她是掛著一臉的笑回來的。她的身后卻沒有素梅。
餓死我了。你們怎么還不做飯?二妞進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那口小鋁鍋而去。
她看了看我們,大概是見我們都怒目盯著她,就不好意思起來。
她說,這些死不了的家伙,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們,趕巧了一個工地有點事兒做,一車水泥卸下去,還真他奶奶的有點累了。打工的倆錢不好掙啊。
我看她這樣累,第一個在心里體諒她了。我想,如果自己這天也找下事兒做了,也一定會晚些回來的。這樣想過了,我就問她,你見沒見素梅?
沒有啊。她是不是也找了事做?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忘了咱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你這個爛婆娘,就會被來聊城的那些野男人們給勾走了!田螺又把她大姐的腔調亮了出來,奚落著二妞。不過,她說是說氣歸氣,還是張羅著為我們做飯去了。
現在已經是六月底了,簡陋的木板出租屋里,亮著一盞40瓦的白熾燈。燈下的那個小鋁鍋里,正升騰著一絲絲的熱氣。我們不知道,聊城為什么也會有和我們鄉下一樣多的蚊子?它們莫非是從我們的身上嗅到了鄉下的青草味兒,一團一團地直往這間屋里滾,而后在那盞白熾燈周圍團團飛轉。二妞一邊嘟囔著對不起之類的廢話,一邊用她的一件上衣驅趕著這些可恨的蚊子。
這會兒,果蘭說,外邊好像下雨了。
是下雨了。木板房的房頂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落雨聲。這個素梅,現在還不見她人,怕是兇多吉少。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素梅歸來。而越是這樣,時間越像銹住不動似的漫長。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積水都灌到這間屋里了。二妞、果蘭、萍萍我們四人,都用塑料碗一碗一碗地往門外攉水,只有田螺一動不動站在那里。
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田螺吼過了這一聲,把我們替素梅的擔心又拉了回來。
剛才我們清那些積水,是為了分散心里的害怕和擔憂。現在,田螺這一叫,顯然已經把一根替素梅擔心的弦繃到了極處。我們想,這個該死的素梅回來了,非把她撕裂才解恨!
我又開始在心里對我們這次荒唐的行為自責上了。你們這些不要臉的騷貨,想男人,也不至于成這樣,非要千里迢迢夾著尾巴追到聊城來,這樣要是出了點什么事兒,那可是出名了。村里人會說,你有男人養著,不好好在家待著,莫非想那個事兒想得都架不住了?真丟臉。我想到這里,臉皮就熱得像一團火,恨不得隨了這雨水滲入地下去。
晚上十點左右,這個該死的素梅,終于一身泥水地滾回來了。那會兒,我們這間出租屋里的空氣,仿佛氣球似的都要憋破了。她一進屋,我們幾個就不約而同地撲上去,將她按倒在床上。
你們干什么啊?你們知道我多辛苦嗎?好心給你們找到了人,你們卻這樣對我?
一聽素梅這樣說,我們的氣一下子又泄了,心都怦怦跳著,七嘴八舌地問,怎么,你這個爛貨還真的找到他們了?
找到了。
真的嗎?
誰還有心騙你們。
他們在哪兒?
你們先別著急嘛,讓我歇口氣兒,換件干爽衣裳。
素梅確實被雨淋成了落湯雞。這一會兒,外邊的雨反而小了些。
我們全都圍著素梅,看著她把一件件貼在身上的衣服扒下去,又換上干凈的。
見到今生了嗎?我一邊幫她拉展衣領,一邊急切地問。素梅笑笑,低聲說,怎么就你性急?當然見到了,他還向我問起你呢。
我興奮著,心里一下踏實了許多。我不再去管這個素梅賣多少關子,只是耐心地看著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追問她。田螺沉穩,把她們都給按住了。你們做什么?讓素梅定定心再說不好?一夜的時間長著呢。顯然我們都把素梅當成了這次行動的大功臣,來聊城還就是她運氣好,一下就把他們給逮住了。剛才那些咬牙切齒對她的恨,早泡兒似的飛沒影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沙啦啦的聲音。霎時間,我們又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動靜上。我們租住的這間小木板屋,附近有幾個建筑工地,那些工地都住著四面八方來這里打工的人。這么晚了,會不會是他們來這里搗亂?一時間,我們想起了前天初來時,那些人們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的情景。這樣糟糕又雜亂的建筑工地,是少有我們女人前來的。他們不會盯上我們吧?
田螺說,會不會是大平他們跟著你過來了?我們大家都愣著坐在床上,心里期待著會是他們,更害怕不是他們。惟獨田螺的手里,不知道從哪兒摸到了一根壯實的木柄,虎視眈眈地提溜著,耳朵卻緊緊地貼在那方門板上,屏氣聽著外面的動靜。
外面安靜如初。我想,或許是樓房上的哪個地方,被雨水沖坍垮了些泥土,那種東西滑落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這間小木板屋的周圍,可都是些高高低低的樓房。我突然覺得我們這些鄉下來的女人,就像野外幾只跳來跳去的松鼠一樣膽小可笑,偏偏還敢跑到偌大的聊城來。
田螺為我們煮好的一鍋面,早坨成了一塊。這一夜的晚飯,我們都無心去吃,手中的筷子胡亂朝嘴里扒拉著,耳朵里卻仔細聽著素梅尋找他們的經過。其實素梅找到他們的經過再簡單不過,無非也和我們一樣,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亂撞,只不過讓她給撞上了。
素梅說,她見到劉偉的時候是中午,他們正吃午飯,村里六個人都在一個工地上做工,老板是山東本地人。劉偉看到自己的老婆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時間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細看確實是素梅,他竟丟下手中的碗筷直奔素梅過來,還緊緊地把她抱了起來。素梅說,劉偉他瘦了,像一根面條兒似的。他在那里做小工,鏟灰,搬磚。
劉大平做什么?田螺問,我們家大平他不會也是做小工吧?
素梅說,大平也是小工,他們都是小工,做一天五十塊錢。
我問,今生呢?素梅說,劉偉說今生做工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老板還不錯,給他算工傷,一天發他三十塊錢呢。
田螺笑著說,可惜了,原本我們是想偷偷摸摸地看看他們,現在看來,失敗了。都怪我,沒有好好吩咐,你這個爛婆娘,一見到男人,怕是骨頭都酥了。說著,就在素梅的肩上擂鼓似的擂了一拳頭。
八
天還未亮,我們就趕去他們做工的那個地方。那是一片連片的在建樓群。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插在黑黢黢的晨霧中,仿佛一個個沒有面皮的骷髏,陰森森好嚇人。
我們早沒了對他們在外邊不放心的那一絲兒念頭了。什么私訪不私訪?都是些無聊的想法。我們的男人都是從農村來的,他們這些在聊城靠做小工賺錢的人,辛苦折騰一天,也就三五十塊錢,哪里會是那種去逍遙快活的料?他們不配。
可讓我們沒想到的是,今生他們不在這里做了,倒地方了。原來他們真的是舉而不定的無根草。來接我們的是一個大胖子司機,開來了一輛銀灰色的中型面包車。是他們老板專門派來接我們過去的。同乘的還有六七個個子高低不等的工人。
我們坐在比較集中的幾個座位上。那些同車的打工者,嘴里嘟嚕著蠻子腔調,侉聲侉氣的,比如工錢、鞋子和房子,邊說邊賊眉鼠眼的老瞄我們。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們心里都這樣想。
他們倒過去的這個新工地,倒是沒有多遠的路程,一會兒就到了。這個地方的樓房才做好地基,工人們還在擺弄鋼筋網子。車子停住后,我們興奮地跳下車來。老板剛好也在。他這個人看起來還真不錯,不僅派車來接我們,而且招呼今生他們趕快過來,說你們的心頭小媳婦們來了。今生他們就一個個都過來了,一臉羞怯和靦腆。老板還特許今生他們把我們安頓到工棚子里。老板說,這個上午你們就陪陪媳婦吧,久別勝新婚嘛。他還壞笑了兩聲,就去另一個地方指揮開了那些做事走神的人。這些工人大概都被我們一下子來的六個女人,給勾引得丟了魂了。
你們來這里干什么?今生第一句話竟然是責備我。他精瘦的臉上,丟給我許多不快的信息,說完,就拍打了一氣滿身的水泥灰塵,前邊走了。
我說,腳長我身上,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你管不著!我有點委屈地跟在他后邊,傷心起來。人家大老遠地來看看你,你不高興反而還這樣怨懟?真是狗咬呂洞賓。
這時候,田螺、二妞、素梅、果蘭和萍萍,她們都跟各自的男人找下另外一個僻靜的工棚,不知做什么去了。我們進來的這間工棚,也就只有我們倆。
家里還好吧?今生輕聲地問。
我說,不好。好什么?你一年四季在外面,收入又不多,家里那些地,全靠我一個不會照料的女人,都快要荒下了,這才是人家常說的,城里也誤了,村里也荒了,我來也就是想看看你,在外頭到底怎么樣,也是想著,不行咱就干脆回家去,好好種咱的地。你倒好,上來就埋怨人家。
今生嘟囔,我是說,你也不打個電話過來,鬧的人心里一點兒準備也沒有。
我坐在這間逼仄的小工棚里,腚子下也是一排木板床,心里琢磨著今生剛才的話。一點準備沒有?你要什么準備?難道你會給我開房間?或者干脆就是我們在村里胡思亂想的那些事兒你們有?我越想越不是個滋味,后來竟然嗚嗚地抽泣上了。
今生用手拉了我一下,說,別這樣。
我用膀子一頂他,哭得更加厲害了。
想起來以往的傷心事兒,想起來這次來聊城的荒唐經歷,我怎么也止不住那些心里的苦水,想把它一股腦兒都倒出來。
今生想拉我偎在他懷里,我卻不依不饒,依然一下一下地掰他伸過來的手。可是后來,我還是拗不過他的蠻力,順從他了。
我們就在這里,急不可耐地行過了那種事兒。什么光天化日,都被我們丟到了腦后。這是一間剛剛用木板子和塑料布搭建的工棚,地下的土塊兒還很新鮮,面積大小跟我們租住的那一間差不多。身子下邊的這架床,也是用木板磚塊凳起來,在上邊稍稍活動,就會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這一天,這些并排在一起的工棚子里,像是來了個民間蓮花落班子,嘰里咕嚕噼里啪啦的,打的笑的叫的鬧的……我想,那些在棚子不遠處樓房地基上做事的民工們,可是大開眼界了,他們的老板,也一定會后悔放他們半天假的吧?
草莓?今生問起我們的女兒。
我一時間又心酸起來。孩子丟給了她姥姥,一個鄉下老人,要種地喂豬,還要給我們帶一個才五歲還沒有炕沿高的孩子,虧我們還是年輕力壯的后生。今生跟我念叨起草莓的時候,沒再怎么去怨我。
你腳不是崴了嗎?我聽素梅說你把腳崴了,現在怎么還要給他做活兒呢?
說著,我就抱著今生的兩只腳,翻來覆去地察看。今生把腳抽回去,說沒事兒,幾天前崴了一下,現在早都好了。
那天中午,我們沒有在今生他們工地的食堂吃飯。那個工地的食堂,我出去方便的時候,留意看了一下,那哪叫什么食堂啊。一個死眉爛眼的老女人,正往一口大鐵鍋里摻水,丟菜。菜也不好好洗洗,毛葉子和土和棍棍杈杈的一鍋燴。另一個灶口上熱氣騰騰蒸著混面饅頭,一股子酸味鉆入我的鼻腔里。那簡直就是喂豬嘛。
今生把我領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吃店。那天,我們一起來的其他幾姐妹,也都是跟了各自的男人,到外面吃飯去了。但我們大家沒有混在一起吃,都另找下一家小吃店,兩口兒各自待在一起。這樣小兩口坐一個桌子上吃飯說話,大概就是想營造那種在家里的氛圍。
今生說,明天你還是跟她們回去吧。
我說,你還沒有領上我逛逛聊城呢,干嘛急著走?好歹大老遠地來了,我不回。
看今生的表情,他好像很為難似的。我知道,他怕我賴在這里給他添麻煩。我說,你就放心吧,我們有自己租的住處,不會待在你們這種爛地方的。
今生很吃驚,問,你們來幾天了?還有住處?
那當然。我似乎有點自豪的感覺。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鬧婦女解放?
我說,倒也不是,就是村里憋屈得慌,想出來走走。你難道想剝奪我們的自由?
今生羞怯地笑了。想哪兒去了,我只是擔心你們的安全,這里是大城市,不比咱們鄉下。你們不安心就待在咱村里,一個個傻頭呆腦的,城里有什么好?我是為掙那倆錢,要不打死我也不想待這種地方。
我沒有接他的話。我胡亂尋思著什么,一時半會兒也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這也確實是一次極為荒唐的行動。家里好好的,丟下不管,卻跑這里給他們來添亂,愚蠢。
今生特意給我要了一碟麻辣豆腐,還上幾樣我喜歡吃的肉菜,有魚香肉絲,有鐵板牛肉。今生喜歡喝兩口。我提議他上了一瓶白酒,杜康酒。
今生這會兒只顧低頭吃東西,偶爾抿一口酒。他的頭發像一蓬雜草似的,好像很久沒有去理了,臉也比原來更消瘦了。我看著他,心里酸了一下。我自責沒有做好他的賢內助,一家人過小日子,過得好與不好,不能全怪到男人的頭上,女人同樣有責任。
現在我們家三口人,日子都過得如此緊巴,按照今生還想要一個兒子的想法,那樣的話,光景勢必更加艱難。想到這里,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說,要不我也留下來找個事兒做?這樣咱倆也好互相是個照應。
今生聽我這樣說,吃驚地看著我,隨后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女人在這里打工,不安全,弄不好怕你連個全尸都賺不到。趕明個我還是得把你送回去。
我仿佛被今生給藐視了一下。我就如此無用?不至于吧?我氣了。自己男人我可不吃他這一套。我把手中的筷子往碗上一摔。你這人不識好人心,難道我想受苦干活?還不是想跟你過這個窮日子?我身子一扭,站立起來,就從這個小吃店出來了。
小吃店的門口立著一個小伙子,路過他時聽他說,您慢走。我正在氣頭上呢,沒好氣地回他,我干嘛要慢?我快不行嗎?我的話可把這小伙子給弄蒙了,他眼睛眨巴了好幾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來我真是給今生氣懵了。見面才幾個小時,你就開始嫌棄我?擱哪個女人心里都不好受。可是,當我回到他們住的那個工棚子里,看到田螺、二妞、果蘭她們都跟自己男人在一起,而且有說有笑的,心里那一絲兒怨恨他的想法,也就淡了。家丑不可外揚。我知道,今生不想讓我在這里受罪,那也是心里深深地愛著我呢。
到了下午,我們就覺出了無聊。今生他們又要去工地做事了。今生塞給我些最近老板發他的工資,五百多塊呢。今生說,你既然來了,就去城里的商店逛逛,喜歡什么買一點兒。今生雖說自己不舍得花錢,可給我花他還是蠻慷慨的。這總是令我感動。
我們要走的時候,今生問我租下的房子在哪里?我說不知道,反正是素梅領我們到你們那個工地,后來就是老板的車拉過來的。我只知道那地方叫什么淺水溝。
哦,你說的是淺水溝開發區那地方?今生說,那地方我知道,下班后我就過去看你。
田螺她們那些賤貨,瞧她們那熊樣兒,磨磨嘰嘰的,萍萍傻逼都跟劉波哭上了,就差兩個人去摟抱啦。沒出息。我打心里小瞧她們。
按照今生他們囑咐的行走路線,我們乘公交車回到了自己租下的那間小房子。這時候,我們才覺得更加無聊乏味。于是,大家就在天還不晚,陽光剛好是金黃泛濫的那段時間,比起了各自男人交給自己的那些錢來。我們一張一張把花花綠綠的票子掏出來,擺到木床上,看看到底誰的更多。
三百。
五百。
最多的是田螺,竟然一千。
九
傍晚時分,他們一伙兒真的來了,一個個像打蔫的茄子,無精打采。
田螺給劉大平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準備為他去釘一顆脫落的扣子。劉大平死活不讓,說釘牢有什么用,過兩天又掉了,不釘。田螺說,你去做事就不會小心點兒?劉大平就憨笑,說老婆你不知道,事兒一做開,就把什么都忘了。
萍萍又和劉波黏糊上了。她竟然當著我們面,去摸她男人一臉的黑胡子茬。這貨色就這個德行。二妞在逼著劉玉香把錢都拿出來。干嘛才給我三百?讓我在姐妹們面前丟臉嗎?她大概還有一層意思,是想劉玉香好耍一把,生怕他在這里再去賭。劉玉香明白二妞的想法,他說,這里他娘的哪有那種好事啊,我倒是想輸倆錢兒,可惜沒地方去玩。二妞說,最好你連回去的路費都輸得精光,甭再回那個狗窩了。
果蘭、素梅一邊和劉震山、劉偉四個人玩著接龍,一邊回頭笑。果蘭和她男人劉震山是一家,素梅自然是和劉偉搭檔了。這幾位還真有雅興,放屁點時間都要利用著來玩耍。
今生說,明天你們就去逛逛,記得去商場里給咱草莓買身衣服。后天,我看就回去吧。
我白了今生一眼,說,要回去,你不攆我們也要回去。這聊城人生地不熟的,待著也是沒意思。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去附近的店里花一塊錢買了張聊城旅游圖,她們自然是要聽從我的了,因為她們識字不多,該怎么走坐什么車,就只有我去地圖上查。識字的優越性在這里顯現出來。我為自己的指揮而她們的順從,心里暗暗自豪。
我們去轉了轉聊城的東昌湖、古運河、夢幻樂園和葡香園幾個地方,這里光看看外圍,都是免費的,也就是花幾站路費,而且都是五角錢。我們又去幾個商場買了點東西。鄉下女人買東西麻煩,幾個服務員給了我們些白眼,但我們不去計較。田螺她們給孩子買了衣服鞋帽和學習用具,素梅甚至還給兒子買了個會蹦的鐵蛤蟆玩具。我自然也給草莓買了一件好看的淡粉色花裙子。這些東西都不貴,我們是那種不舍得多花錢的主兒。
聊城還真好,有錢什么都可以買得到。但我們卻只買了那點兒可憐的東西,就不想再去買什么了。回去吧,天都快黑了。田螺說著,就去捶腰。她好像走不動的樣子,讓我們都覺得很累。萍萍突然大叫,哦對了,我忘了一樣東西。說完,她就撒腿朝著剛剛出來的一家商店里跑去。我呢,就盯著一面墻出神。那上面貼滿了各種花花綠綠的廣告。不一會兒,萍萍出來了,手里還是什么也沒有,臉上卻漾著些嬉皮氣。
你搞什么名堂?神神道道的。二妞擂了萍萍肋下一拳頭,她這才從兜里摸出一個小方盒子。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刮臉刀架子盒,顏色倒是金黃金黃的。萍萍說,剛才買下來卻忘了拿,還好,服務員就怪了我一句粗心,立馬給了。
她是給她那劉波買的。那家伙長著一張毛胡子臉,是該經常去刮刮。
那個夜晚,我們在自己租的那間小房子里,盡情地快樂著。大家把買回來的那些東西,一次又一次地相互傳看著。她們夸我會買東西,給我家草莓買的那件花裙子,被她們抖過來抖過去。我說可別給我撕壞了。
一直折騰到半夜,累了。吃了飯,躺下睡覺,才安靜下來。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是白天在那個商店外面墻上看到的那張啟事。我竭力去回想,那上邊內容似乎是招工的。有什么文員,有保姆,還有清潔工。
不過,那只是一個閃念而已,可惜明天,我就要和她們一起回家了。
我又想起了今生那個清瘦的面孔,想起了我們居住的那一方小院落,想起了家鄉劉家坳。我甚至想起了年邁的老母親,想起了草莓那張稚嫩憨態的笑臉,想起了很多很多舊日在家鄉勞作時的情景。那夜,我聽著聊城大街上騷動不息的車來車往聲,聽著她們滿足而又沉悶的鼾聲,偷偷地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我想啊想啊,不知為什么,哭了,笑了,又哭了。
直到天色漸漸亮堂起來,我終于拿定了一個主意:不行,我要留下來,我要和今生一起在這個聊城打工。其實,我們也沒多么大的奢求,也就是想建起一處屬于自己的房子,能過好屬于自己的小日子。我想,人活世上,不就圖個能夠吃得好,用得好,住得好?我想這點小小的要求,只要我們夫妻同心,是完全可以實現的。可是要想達到這個要求,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十
起啦起啦!你這頭死豬!要誤車啦!我被她們幾個從淺淺的睡夢中拉起來。
今生他們真的不放心,專門派劉大平和劉波倆家伙過來送我們上車。雖說他們沒有一起過來,但這樣的舉動,也足以讓我們感動。他們都是吃老板飯的人,哪里會有清閑的工夫。
我那個要留下來的想法沒有跟她們說,似乎有點不夠姐兒們義氣。但我不想給他們的家庭帶來什么麻煩。難道不是?他們幾個大老爺兒們,對我們這次來沒有發火,那恐怕是礙于大家伙兒在一起的那點窮面子,已經做足了城府。至于我們的去留,沒得商量。他們恐怕從見到我們那會兒起,就想立刻攆我們回到自己的村里去。在他們心里,我們在聊城多待一天,就會給他們的思想添加負擔一天。我因此暗暗囑咐自己:你想留下來,那是你自己的事兒,千萬不要去攪亂了別人的家庭秩序。你甚至,甚至連劉今生也不要攪擾,免得他去為你擔心。你就悄悄地潛伏下來,也就是自己要做的一次行動,算是個小小的冒險游戲吧。
房子的事兒,沒必要去找房東,我們才來不幾天,租金早交了一個月,把門虛掩一下拍屁股就走人。這讓我心里暗暗竊喜。那就當給我提前預交了房租吧,姐妹們,對不起了。
劉大平和劉波把我們送上了一輛大客運,千叮嚀萬囑咐,已經有點婆婆媽媽了。特別是萍萍這個賤貨,車窗口上把劉波的手抓住不放,就像電視劇里經常看到的戀人分別的鏡頭一樣,眼淚一打一打地往下落。只不過有點別樣的味道,很滑稽。
田螺說,又不是再見不著了,到了年根他們不就回去了?沒出息。
我也說,是啊,你就別這樣了,一車人都在看你笑話呢。
車子開動了。我們這些女人還是止不住有了些感傷,想想這次貿然來聊城的坎坷經歷,似乎有些傳奇色彩了。
我們從花花綠綠的車子和人流中穿過;我們從第一晚待的那個天橋下穿過。天橋下,那些草窩子和亂磚頭,還在。那可是那些小盲流們的家啊,竟然某一天,會遷徙來我們這些騷擾他們的不速之客;我們從聊城那些初具規模的樓群穿過。那上邊游移著一個個橙黃色的小斑點兒,那是些螞蟻似的民工們。他們外出務工的目的,也像今生他們一樣,想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安身之處吧?可是,他們卻要經受風吹日曬,首先為城里的人們建造居所。
他們都遠了,車子出城了。
我突然大叫:停車!停車!
我的那些姐妹們都很吃驚,把目光一下聚焦過來。你干嘛?她們問我。
我說,草莓的花裙子,我給落下了,我要回去拿。
你這人真是的,都走這么遠了,才想起來。算了,別要了。
不行,我總不能白來聊城一趟,我得回去。師傅您停一下車。
我起身走到車門前。車子停住,我說,我去坐下一趟,你們先走吧。
幾個姐妹們顯然有點不放心我。大姐田螺甚至起身要和我搭伴兒一起下車。我說你們就放心吧,我不會走丟的。
那輛大客運一溜煙兒開走了。我目送了她們一氣。
我沒有再去搭乘什么車,就一步一步地朝著聊城的方向,往回走。一路上,我暗暗鼓勵著自己,慫恿著自己。我相信這個聊城,還是會給我一條出路的。
車子出城并沒有多遠,大約就幾里的路程。不大會兒,我就又回到聊城的腳跟前了。
我駐足稍稍歇息了一下,順手將懷里揣著的那件給草莓買的花裙子掏出來,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兒。等我醒悟過來,才有點后悔。孩子,娘把給你買的裙子弄濕了。不要緊,我會給你去洗洗,干凈了,我再給你寄回去。我還會再給你買更多更好看的裙子和衣服,還要給你姥姥買幾件,你等著娘。
我繼續走著,仰頭看了看天。
聊城的這片天,也很高遠,和鄉下的天一樣蔚藍而又燦爛。有幾只黑鴿子,又在天空中迂回盤旋。
我的身子,突然有了一種輕爽的感覺,自由自在。
天空那么高,任由鴿子它們飛。
我也想去飛了,像鴿子一樣地飛。